第2章 樂園追憶(1)
- 菲利普·羅斯“美國三部曲”(套裝共3冊)
- (美)菲利普·羅斯
- 4798字
- 2021-03-25 17:57:19
01
這小子被叫作瑞典佬。戰爭年代我還是個小學生,他在我們紐瓦克一帶已是大名鼎鼎,甚至對剛從老王子街猶太區遷來的成年人來說也不例外,實際上這些人還未完全美國化,對高中球星的所作所為也并不太在意。這瑞典佬名字有魔力,長相也不一般。我們國立高中雖以猶太人居多,卻沒有誰有一丁點像他那樣尖尖下巴,金發碧眼,有一張維京人的呆板面孔。這就是塞莫爾·歐文·利沃夫,他降生在我們中間。
瑞典佬是橄欖球隊的邊鋒,籃球隊的中鋒,棒球隊的一壘手,籃球隊還兩次奪得市里的冠軍,他是主要得分手。雖然瑞典佬很行,但這些運動隊的命運對學生關系不大,他們的長輩大都沒受過什么教育,終日操勞,只把學業上的成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盡管身著運動服、按官方規則進行比賽、對猶太人也沒什么傷害,這種身體上的沖撞仍不是我們社區獲得樂趣的傳統源泉——只有學業上的進取才是。然而,只是由于這瑞典佬,我們這個社區才進入了一種關注自我、關注世界的幻覺,一種各地球迷共有的幻覺:幾乎像基督徒(他們想像中的基督徒)那樣,這些家庭竟然忘記身在何處,卻將希望寄托在一個體育項目上,最根本的是——忘記了戰爭。
瑞典佬利沃夫受到抬舉,在威克瓦西猶太人家里像太陽神般被供奉,主要是因為人們對德日戰爭的恐懼。瑞典佬在運動場上的不屈表現,給那些因再也見不到兒子、兄弟、丈夫而生活在苦難中的人們提供了一種怪異的、產生錯覺的支撐力,使他們進入一種瑞典式的天真狀態,獲得爽快的解脫。
由于每次倒鉤球、過人躍起爭球、擲出平直球和左外場雙殺而獲得的這種贊美、這種圣化怎樣影響了他?就是這些使他成為一個穩重的、面無表情的男孩?或這看似成熟的冷靜只是一種外在表現,他在內心激烈地壓抑著整個社區對他的愛給他造成的自戀?高中拉拉隊為瑞典佬捧場不同于為鼓舞球隊的士氣或為觀眾提神的喝彩,這是只為他一人的有節奏的跺足禮,是對他貨真價實的、盡情展示的完美的狂熱,每當他在籃球賽中搶到籃板球或贏得一分,在橄欖球賽上推進一碼或截住一人,體育館里就掌聲如雷,喝彩聲掠過市露天運動場,甚至在歐文頓公園少有觀眾的國內棒球賽上,雖沒有拉拉隊急切地跪在場邊,哪怕瑞典佬上來只擊了一球或在一壘就被自然殺出局,你也能多少聽到一伙威克瓦西鐵桿球迷在木椅上對他吶喊助威——喝彩聲由八個音節組成,其中三節是他的名字,如:叭叭——叭!叭叭叭……叭——叭!特別在橄欖球賽時,每重復一次速度就更快,直到狂熱崇拜頂峰,一陣裙擺飛揚的側手翻如爆破般襲來,十名強健的小拉拉隊員身著橘黃色體操服的身影在我們驚奇的眼前像焰火般閃爍……不是愛你或者愛我,而是愛了不起的瑞典佬。“瑞典佬利沃夫!押韻‘愛你’!……瑞典佬利沃夫!押韻‘愛你’……瑞典佬利沃夫!押韻‘愛你’!”
是啊,他人見人愛。糖果店老板對我們其他人吼道:“嗨你不行!”或“小孩滾出去!”;對他卻尊敬地稱:“瑞典佬。”父母們微笑著親切地叫他“塞莫爾”。街上唧唧喳喳的女孩們在他經過時總夸張地表現出對他的傾慕,膽大的還會在他身后大叫:“回來,利沃夫,我的心肝!”而他對這一切卻習以為常,滿載著這些愛在社區四下游逛,顯得滿不在乎。這些純粹的、又無可指責的偶像崇拜般的諂媚言詞可使我們其他人心亂神迷、大做白日夢。而瑞典佬則不同,強加在身上的這些愛似乎剝奪了他的感情。眾人在這孩子身上看到的是希望的象征——是力量、決心和極力鼓起的勇氣的化身,這可使我們高中的參戰軍人從中途島、薩勒諾、瑟堡、所羅門群島、阿留申群島和塔拉瓦環礁毫發無損地平安歸來——在他身上看不到絲毫聰明和嘲諷干擾他盡職的可貴天賦。
對瑞典佬這種男孩來說,聰明和嘲諷就像揮球棒時多余的甩動。嘲諷對人也是一種安慰,除非你一心想成為圣人,那另當別論。也許這就是被他壓抑的個性,也許它還處于睡眠狀態,或者更可能是,他什么都沒想。他的超然態度和對作為毫無情欲的施愛對象表現出的被動,使他顯得即使不算神圣,也很出眾。他比學校里其他所有人的品性更高貴,這讓他名垂青史,成為歷史的一種象征,靠的是一種激情。那不是因為他打破威克瓦西籃球隊的紀錄——與巴利格隊交手時得二十七分——而是因為一九四三年極其慘淡的一天,當時五十八架空中堡壘被納粹德國戰斗機擊落,兩架被高射炮射中,另有五架在轟炸完德國飛回英國海岸后墜毀。
瑞典佬的弟弟是我的同班同學,叫杰里·利沃夫,骨瘦如柴,小腦袋,頭腦靈活得有點過分,長得像甘草根似的。他在數學上有點奇才,是一九五〇年一月畢業班致辭代表。杰里和誰都沒有真正的朋友關系,多年來卻以他專橫、暴躁的方式對我保持興趣。這便是為什么我從十歲起就和他纏到一起,常被他在乒乓球上打敗。那還是在溫得穆爾街和克爾街的轉角處、利沃夫家獨門小院精巧的地下室里——“精巧”一詞指的是鋪著多結松木嵌板,很有點家的味道,而不像杰里認為的那樣,是了結一個男孩的合適地方。
杰里在乒乓球臺上的進攻性表現出的爆發力遠遠超過他哥哥在任何運動項目上的作為。人們聰明地將乒乓球的尺寸和形狀設計得不會打出你的眼球。不然,我才不會到杰里·利沃夫家的地下室去玩呢。要不是想有機會可以向人們吹噓自己對利沃夫家了如指掌,誰也不可能把我拖進那地下室,那里除了一只小木拍,什么防身武器都沒有。要論傷人沒有比乒乓球更輕的東西,但杰里擊起球來心里想的肯定是如何置人于死地。我以前竟未想到他的這種暴力展示與他身為瑞典佬利沃夫的同胞兄弟有什么關聯。既然我想像不出有比做瑞典佬的兄弟更好的事——除非做瑞典佬本人——我也體會不到對杰里來說很難想像有比這更糟的。
我不敢到瑞典佬的房間去,只是從杰里房間出來上衛生間時往里看過。他的房間就在房子背面的屋檐下,不很顯眼,斜面的天花板,開著天窗,墻上掛滿威克瓦西隊旗,恰如我所想像的典型男孩子的房間。從朝向草坪的兩扇窗戶可以看到利沃夫家的車庫,瑞典佬上小學時冬天常在那里練習擊球,他把棒球吊在梁上,讓它晃蕩——這大概是從約翰·R.土尼思的棒球小說《托姆金斯韋爾的男孩》中得來的靈感。我一眼就看到瑞典佬床頭的書架上擺著那本書和土尼思有關棒球的其他書籍,如:《鐵公爵》《公爵的決心》《冠軍的抉擇》《骨干小子》《年度的新手》,都按字母順序用兩只銅書立夾住,那是成人儀式紀念物——羅丹“思想者”雕塑的小型復制品。我隨即就到圖書館借來所能找到的土尼思有關棒球的書籍,從《托姆金斯韋爾的男孩》開始讀。對孩子來說,這書雖嚴肅但扣人心弦,簡單生硬卻直截了當、高貴厚重。書中講到一個名叫羅伊·圖克爾的男孩子,干凈利落的投球手,來自康涅狄格州的山區。父親去世時,他才四歲。到他十六歲時,母親又離開了人間。為幫助祖母維持生計,他白天在自家農場干活,晚上到鎮上的“南大街麥肯茲雜貨店”打工。
這書出版于一九四〇年,書中的黑白插圖多少有點表現主義的夸張變形,恰如其分地運用了解剖學技巧,精心地描繪出男孩生活的艱辛。還是早在棒球運動被成千上萬球迷發揚光大之前的一個簡單的關于世俗命運之謎的故事。當時各主要球隊的隊員看起來不像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倒像面黃肌瘦的苦力,畫上似乎有點美國大蕭條時期的苦行僧味道。大概每十頁左右就簡潔地描繪了故事中的戲劇性場面:“他要加勁了”,“不公平”,“納熱爾一瘸一拐地回到休息室”等。一張空白頁上用濃重的灰色墨水清晰地勾勒出一個骨瘦如柴、若隱若現的球員輪廓,猶如這世界上最可憐的孤魂野鬼,與自然和人類都隔離開來,或者將他瘦削的身影在球場草地上拉得老長,像只毛毛蟲。他身穿球服也毫無迷人之處,戴著手套的雙手像爪子一般。一幅接一幅的圖片清楚地表明:在大聯盟打球,盡管很威風,也不過是另一種勞神費力、報酬不多的苦差。
《托姆金斯韋爾的男孩》這書名可以改為《托姆金斯韋爾的羔羊》,甚至可以叫做《從托姆金斯韋爾走向屠宰場的羔羊》。在男孩從最開始的球隊耀眼新秀墮落到布魯克林道奇俱樂部末名小卒的生涯中,每一次勝利都附帶失意的懲罰或意外的打擊。這孤獨思鄉的男孩和道奇隊老練的接球手德夫·利奧納德之間逐漸形成一種堅固的依附關系,后者成功地教會他在聯盟球隊打球的方法,并以“面罩后那雙堅定的褐色眼睛”耐心教他如何進行無安打球賽[1]。但這種關系在進入賽季六個星期后就被粗野地破壞了,棒球老手一夜間被俱樂部除名。“有種速度在棒球界無人提及:那就是球員身價漲跌的速度。”當這小伙子連續贏得十五場比賽(這位新手的紀錄沒有哪個聯盟的投球手能打破)后,在細雨中被剛贏得巨大勝利、縱情狂歡的隊員意外地撞翻在地。肘上的傷整個秋季未愈,使他無法再投球,那年剩下的日子就只好呆坐一旁當替補擊球手,只因他在本壘上的實力。過了飛雪的冬天,他回到康涅狄格,白天在農場干活,晚上還是到雜貨店打工。他名聲很響,又成了祖母的好孩子。他刻苦地堅持鍛煉,按德夫·利奧納德的話(“總想將右肩下垂向上擺動是致命的弱點”)去做,努力保持手臂擺動的水平高度。男孩在谷倉外用繩吊著球,寒冷的冬天一大早就用他“心愛的球棒擊打”,直到渾身冒汗。“啪……”擊打在球上,發出清脆動聽的聲音。到下個賽季,他已準備好回到道奇隊當個動作敏捷的右外野手,在第二壘就使擊球率達到百分之三十二點五,像一員猛將帶領球隊拼搏到底。在賽季的最后一天與巨人隊的比賽中,才到一半對方已遙遙領先。男孩激起道奇隊員的勇氣,大家奮力反攻,在延長賽的最后,兩人出局,只剩兩人的情況下,他大膽沖刺、領頭跑壘,力挽狂瀾,使道奇隊終于反敗為勝。他拼死一搏、飛身接球,撞到中外場圍欄上,以驚人的技巧把道奇隊送入世界職業棒球聯賽。而他自己則“在右野深處綠色的草地中央痛得翻滾”。土尼思最后寫道:“薄暮降臨到球員的身上,降臨到蜂擁而出的觀眾身上,降臨到用擔架抬著毫無知覺的軀體穿過人群的幾個人身上……只聽啪的一聲驚雷。球場驟然下起暴雨。”下來了,下來了,一聲驚雷,男孩們的《約伯記》就這么結尾。
我那時才十歲,從未讀過類似的東西。生活多么殘忍,多么不公道,我簡直不敢相信。道奇隊里該遭譴責的是拉茲爾·魯根特,一個重要的接球手,同時也是個酒鬼,性情粗暴的家伙,只知以強凌弱,對男孩嫉妒得要命。然而不是拉茲爾被人用擔架“毫無知覺”地抬下場,而是他們中最優秀的球員,這個被稱做“男孩”的農場孤兒。他謙虛認真、純樸忠誠、天真可愛。他勤奮刻苦、和藹可親、勇氣十足,是一個前途無量的運動員,一個風流倜儻、一絲不茍的小伙子。不用說,我把瑞典佬和男孩看成同一人,真想不通瑞典佬怎么能讀這本使我幾乎落淚、整夜失眠的書?我若有勇氣和他講話,一定得問問他是否認為書的結局指男孩完蛋了,還是有可能東山再起。“毫無知覺”一詞使我感到恐怖。男孩在這一年最后的接球時喪命?瑞典佬知道嗎?他關心嗎?他是否想過災難既然能將托姆金斯韋爾的男孩打倒,也會將偉大的瑞典佬打倒?或者這本書不過是有關一個可愛的球星遭到粗野對待和不公正懲罰,關于一個極有天賦、完全無辜的人,其最嚴重的錯誤也不過是常常將右臂下垂再擺動起來而已,卻被驚雷怒吼的上天無情摧殘?——只是放在他“思想者”書立之間的一本普普通通的書而已?
克爾街是富裕的猶太人居住區,說富裕是指他們比大多數家庭看起來富。大多數猶太人住在租來的兩三家,甚至三四家合住的房子里,放學后我們總是去那里的磚造門廊玩耍:擲雙骰子、玩二十一點、打街頭棒球,直到廉價的橡皮球被無情地擊打在階梯上,球縫突然爆裂開來為止。還在繁榮的二十年代早期,萊翁農場就被兩旁種著洋槐樹的街道縱橫交錯地分隔成一塊塊,戰后到紐瓦克的第一代猶太移民重組為一個社區。這種靈感主要來自美國生活的主流意識,很少模仿他們出生在王子街一帶貧窮的第三區、重建波蘭猶太人小村落的講意第緒語的父輩。克爾街的猶太人已有像模像樣的地下室、遮陽的走廊和石板階梯,似乎房屋正面就表現出這些大膽先驅者對美國化形式的渴求。利沃夫一家是先鋒中的先鋒,他們賜給我們屬于我們自己的瑞典佬,一個我們想要的、同其他美國人相差無幾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