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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國家

在社會主義的影響下,近年來大多數自由主義思想傾向于增加國家的權力,但或多或少都堅決反對私有財產權。另一方面,工團主義對國家和私有財產都懷有敵意。在這方面,我認為工團主義比社會主義更接近正確,私人財產和國家是現代世界兩個最強大的制度,都因勢力太大而對生活有害,都正在加速喪失活力,正是這種活力日益折磨著文明世界。這兩種制度關系密切,但在此我只想討論國家。我將試著展示它的力量中大部分有多大、多不必要、多有害,以及在不喪失其活動的有用性的情況下可能會被如何極大地削弱。但我也得承認,在某些方面它的職能不僅不應被限制,還應加以擴大。

國家的某些職能,比如郵政和初等教育,可以由私人機構履行,而且只能在出于便利的考慮時由國家承擔。但是其他方面,比如法律、警察、陸軍、海軍等,本質上更多是屬于國家的:只要有國家在,就很難想象這些事務由私人掌握。社會主義和個人主義之間的區別在國家的非必要職能上,這是社會主義者想要擴大而個人主義者希望限制的。我想批評的正是個人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之流都承認的必要職能,因為其他職能在我看來并不令人反感。

國家的本質在于它是公民集體力量的寶庫。公民的力量有對內、對外兩種形式。對內的指法律和警察;對外的指發動戰爭的力量,具體體現在陸軍和海軍上。國家是由生活在一定區域內的全體居民依照政府的命令使用統一的武力組成的。在一個文明的國度,只有根據事先制定的構成刑法的規則,才能對本國公民使用武力。但是,對外國人使用武力不受任何規則的約束,而是根據一些真實的或想象中的國家利益進行,少數例外除外。

毫無疑問,依法使用武力要比隨心所欲地使用武力的危害性小。如果國際法能充分維系人們的忠誠從而規范國家關系,那么我們的現狀將會有極大的改善。先于法律存在的原始無政府狀態比法律還糟。但我相信,某種程度上可能會出現一個超越法律的階段,在此,法律現在保障的優勢仍得到保障,卻又不喪失自由,沒有使法律和警察不可避免的那些不利條件。也許背后的一些武力儲備仍是必要的,但真正使用武力的情況可能非常罕見,并且需要動用的武力的程度也非常小。先于法律存在的無政府狀態只給予強者自由,而我們想達到的狀態是盡可能給每個人自由。要實現這個目標,并不是完全阻止有組織的武力的存在,而是盡最大可能限制使用武力的機會。

國家的權力在內部受到限制只因國家害怕叛亂,在外部受到限制只因國家害怕戰敗。它承受著這些限制,這是絕對的。在實踐中,國家可以通過征稅來占有人們的財產,可以決定婚姻法和繼承法,懲罰對它不喜歡的觀點的表達,處死那些希望自己的居住地屬于別的國家的人,還可以命令所有身體健全的男性冒著生命危險參加戰斗,只要它認為戰爭是可取的。在許多事務上,不同意國家的目標和意見就是犯罪。戰前,也許世界上最自由的國家就是美國和英國;然而在美國,移民在聲稱不相信無政府主義和一夫多妻制之前是不可以踏入美國領土的;而在英國,近年來人們因為對基督教表示異議(1)或同意基督的教導而被送進監獄。(2)戰時,所有批評國家對外政策的行為都是犯罪。某些目標似乎對于大多數人或者握有實權的人來說是可取的,而那些不認為這些目標可取的則會遭受痛苦和懲罰,這與過去異教徒所遭受的并無不同。暴政的實施程度被暴政獲得的成功所掩蓋:沒有幾個人認為遭受這樣一種幾乎可以肯定是徹底而有效的迫害是值得的。

普遍兵役制也許是國家權力的極端例子,也是它對本國公民和外國公民態度不同的極好說明。對于殺害同胞和拒絕殺害外國人的人,國家同樣嚴懲不貸。總體來說,后者被認為更加罪大惡極。戰爭現象頗為常見,人們意識不到它的奇怪之處;對于那些站在引發戰爭的本能循環中的人來說,這一切似乎都是自然合理的。但那些站在這種本能循環之外看不出它的奇怪的人,則會隨著對戰爭的熟悉而成長。絕大部分人應該容忍一種體制,即當政府命令他們上戰場時他們就要隨時準備去忍受所有的恐怖,這簡直太令人吃驚了。一個對政治毫不關心、只專注于繪畫的法國藝術家,突然發現自己被要求去向德國人開槍,而他的朋友向他保證,德國人是人中敗類。一個同樣毫不知情的德國音樂家也被要求去殺死背信棄義的法國人。為什么這兩個人不能宣布互相保持中立呢?為什么不把戰爭留給那些熱衷于戰爭并發動了戰爭的人解決呢?然而,一旦這兩個人宣布中立,他們就會被各自的同胞殺死。為了避免這樣的命運,他們只能試著對彼此開槍。如果死的是藝術家而非音樂家,德國人會喜出望外;如果死的是音樂家而非藝術家,法國人會欣喜若狂。沒人會想到無論他們倆誰死去,都是人類文明的損失。

這就是瘋人院(3)政治。如果允許這位藝術家和那位音樂家遠離戰爭,對全人類來說將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使這一切變為不可能的國家權力就是個徹頭徹尾邪惡的東西,與早年間處死非正統思想之人的教會權力是一樣的。然而,即使在和平時期,如果建立一個同樣數量的法國人和德國人組成的國際聯盟,其所有人都保證不參戰,那么法德兩國會以同樣的殘暴來迫害這個聯盟。盲從、無限的殺戮和赴死的意愿,是一個民主國家對現代公民的要求,這與中世紀蘇丹對其土耳其近衛軍、東方暴君對其密探的要求是一樣的。(4)

國家的權力可以靠公共輿論而非法律來支撐,這在英國是常有的事。通過演說和新聞界的影響,輿論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國家創造的,專制的輿論與專制的法律一樣是自由的大敵。如果一個不與人爭斗的男人發現自己遭到了解雇,在大街上受到了侮辱,被朋友冷落,被任何一個以前喜歡他的女人輕蔑地甩掉時,他會覺得這樣的懲罰就像死刑一樣不堪忍受。(5)一個自由的社會不僅需要法律上的自由,還需要寬容的公共輿論,而且對我們鄰居的事不至出于本能去調查,在崇高道德標準的幌子下,好人也會不知不覺地任由自己殘忍并迫害他人。認為他人不好,這本身并不是認為我們自己不錯的一個好理由。但是,只要不承認這一點,只要國家能夠制造輿論——除了在輿論具有革命性的極少數情況下——就必須把輿論視為國家權力的明確組成部分。

國家在境外的權力主要來自戰爭或戰爭威脅。有些權力源于說服其公民借錢或不借錢的能力,但比起來自陸軍和海軍的權力微不足道。國家的外部活動,除了極為罕見、可以忽略不計的情況外,都是自私的。有時自私會因為需要留住別國的善意而收斂,但調整的只是采用的方法而非追求的目標。國家追求的目標,除了防御他國的攻擊外,還有成功利用弱小或不文明的國家的機會,以及權力和威望,它們被認為比金錢更榮耀,但不如金錢那么充滿物欲。為追求這些目標,沒有哪個國家會在對無數外國人痛下殺手時猶豫不決,因為這些人的幸福,與剝削或臣服不相容,與摧毀領土并視此為打擊恐怖分子的必要手段亦是格格不入。除了目前的戰爭,很多小國以及除奧地利之外的所有大國(6)在過去20年里都做出了這樣的舉動;而奧地利只是沒有機會,并非不想。

為什么人們默許國家的權力?原因有很多,有些出于傳統,有些是非常現實和緊迫的。

服從國家的傳統原因在于個人要忠于君主。歐洲國家是在封建制度下成長起來的,最初是封建領主的幾塊領地。但是,這種服從的源頭已經淡出歷史舞臺,現在可能只在日本起很小的作用,在俄國起更小的作用。

部落式情感,一直是忠于君主的基礎,它一如既往地強烈,現在更是國家權力的主要支撐。幾乎每個人都發現,感到自己是一個群體中的一員,被大家共有的友好和敵意所激勵,團結起來進行防御和進攻,對于他自己的幸福是至關重要的。但這樣的群體有兩種:一種本質上是對家庭的擴充,另一種是基于有意識的共同目標而形成的。民族屬于第一種,教會屬于第二種。當人們深受宗教信仰左右時,民族分裂會走向瓦解,就像宗教改革之后的宗教戰爭那樣。這時,一個共同的信條比一個共同的國籍更牢固。在較之略輕的程度上,同樣的事隨著社會主義的興起也發生在現代世界。不相信私有財產的人,認為資本家是真正的敵人,他們之間有一種超越民族分歧的紐帶。它還沒有強大到足以抵擋當前戰爭所激起的熱情,但它使這些人在社會主義者中的痛苦程度要比其他人輕,并使重建歐洲共同體的希望在這場戰爭結束之際依然存在。然而,總的來說,對信條的普遍不相信使得部落式情感獲得了勝利,也使民族主義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要強烈。少數真誠的基督徒以及少數真誠的社會主義者在他們的信條中找到了一種能夠抵抗民族狂熱侵襲的力量,但他們人數太少,無法影響事件的進程,甚至無法令政府感到嚴重焦慮。

一個民族國家,它的團結主要來自部落式情感,但它的力量并非只來自部落式情感。它的力量主要源于兩種擔憂:對內是犯罪和無政府主義,對外是侵略;但兩種都是不合理的。

文明社會內部的井然有序是一項偉大的成就,主要是因為國家權威的不斷增加。如果不惹是生非的公民隨時面臨被搶劫、謀殺的危險,那將十分麻煩。如果膽大包天的人能為了劫掠而組織自己的軍隊,文明生活幾乎將不復存在。這種狀況中世紀時就有,沒有激烈抗爭它是不會消除的。許多人,尤其是那些從現有的法律和秩序中獲利極大的富人,認為國家權力的任何縮減都可能會重蹈普遍無政府狀態的覆轍。他們視罷工為國家解體的前兆。他們對諸如法國總工會和“世界國際勞工”之類的組織感到惴惴不安。他們記得法國大革命的教訓,而且有一種并沒有什么不自然的想保住自己性命的愿望。他們尤其害怕為蓄意破壞、政治暗殺這樣的個人犯罪開脫的政治理論。在危險面前,除了維護國家權威并堅信與國家作對的所有行為都是邪惡的,他們看不到任何防衛。

對內在危險的憂懼隨著對外在危險的憂懼而加深。每個國家任何時候都面臨著被別國入侵的風險。迄今為止,除了增加軍備外,沒有什么別的辦法可以減少這種風險。但是,名義上用來防衛入侵的軍備也可以用來實施侵略。因此,為減少對外部的憂懼而采取的手段卻增加了這種憂懼,并且一旦戰爭爆發,其毀滅性也大大增加。通過這種方式,恐怖統治變成了世界性的,而國家在任何地方都帶有“公安委員會”的某些特質。

國家從部落式情感中發展起來是很自然的,在目前情況下,國家因為憂懼而壯大自己也是合理的。除此之外,民族國家還有第三種力量之源,那就是帶有宗教性質的愛國主義。

愛國主義是一種非常復雜的情感,建立在原始的本能和高度理智的信念之上。其中有對家、家人和朋友的愛,使我們特別渴望保衛我們自己的國家不受侵略;有對同胞的一種溫和的本能喜歡,一如對外國人的本能排斥;有一種自豪感,這與我們認為自己所屬的共同體的成功息息相關;有一種在自豪感的暗示下、經由歷史所強化的信念,認為自己的民族代表一種偉大的傳統,代表對人類至關重要的理想。除這些之外,還有一個更崇高、更易受攻擊的因素,一種崇拜的因素,即甘愿犧牲,樂于將個人生活與國家生活融合在一起。這種蘊含在愛國主義中的宗教性要素對于國家的強大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在為國犧牲這方面,它在大多數人當中爭取到了最優秀的。

愛國主義中的宗教因素通過教育得到強化,尤其是通過學習自己國家的歷史和文學知識得到強化,前提是不要學習太多其他國家的歷史和文學知識。在每個文明國家,對年輕人的所有教育都強調本國的優點和他國的缺點。人們普遍認為自己的國家更優越,因而在出現紛爭時應得到支持,不管爭端從何而起。這種信念如此真摯而根深蒂固,它使人們耐心地甚至幾乎是高高興興地承受著戰爭帶來的損失與艱難困苦。就像所有真誠信仰的宗教一樣,它給人一種基于本能卻又使之升華的人生觀,使人對某一目的的投入超過對任何個人目的的投入,但在其解決方案中卻包含很多個人目的。

愛國主義作為一種宗教,因缺乏普遍性而無法令人滿意。它所追求的善只是為了自己的國家而非為了全人類。它在英國人身上激起的欲望和它在德國人身上激起的欲望并不一樣。一個充滿了愛國者的世界或許也是一個充滿斗爭的世界。一個國家對其愛國主義的信仰越強烈,對他國所遭受的損害就越漠不關心。一旦人們學會將他們自己的善服從于一個更大的整體的善時,就沒有任何正當理由阻止人類的腳步了。正是摻入的民族自豪感在現實中很容易令人們萌生沖動,不吝犧牲地去駐守國家邊境。也正是這種摻入物毒害了愛國主義,使之作為一種宗教位列于旨在拯救全人類的信仰之后。我們不能避免人們愛自己的國家甚于愛別的國家,也沒有理由希望避免這樣的事發生,就好像我們也不應該希望平等地愛所有的男男女女。但是,任何合乎需要的宗教都將引導我們通過對公正的愛來緩和感情的不公,通過實現人類的共同需求來普及我們的目標。這種變化發軔于猶太基督教,且必須發軔于一種僅為民族性的宗教,它的惡才能先得到凈化。

事實上,愛國主義還有很多敵人要對付。隨著人們通過教育和旅行獲取更多關于外國的知識,世界主義不可避免地發展壯大。還有一種個人主義在不斷增長,人們認識到每個人都應當盡可能自由地選擇自己的目標,而不是因為地理上的偶然性而被迫追求社會強加給他的目標。一般來說,社會主義、工團主義和反資本主義運動在其傾向上是反對愛國主義的,因為它們使人們意識到目前的國家在很大程度上關心捍衛富人的特權,意識到國家之間的許多沖突都源于少數富豪的經濟利益。這種反對可能是暫時的,只是勞工獲取權力的斗爭的一個插曲。在勞工以為可以安享勝利果實的澳大利亞,充滿了愛國主義和軍國主義,這是因為他們決心不讓外國勞工分走自己從優越地位中獲得的好處。英國如果成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也不是不可能發展同樣的民族主義。但這種民族主義很可能是純防御性的。對外侵略的計劃,會在付諸行動的國家造成巨大的生命和財富損失,這些計劃很難啟動,除非是交給那些通過私有財產和資本主義國家制度所產生的權力而強化了統治本能的人。

在現代社會,國家權力的過度膨脹造成滔天大惡,卻鮮為人知。

國家造成的主要危害是提高了戰爭的效率。如果所有國家都增加實力,但彼此實力維持均衡,那么沒有一個國家比之前更有勝算。當進攻手段存在時,盡管它們原本可能是用于防衛的,但使用它們的誘惑遲早會被證明是難以抗拒的。這樣一來,提升一國境內安全的措施也會提升他國的不安全。國家的本質是對內壓制暴力對外促進暴力。國家把人類和我們對人類的責任完全人為地分開:對一個群體,我們受法律約束,對另一個群體,唯一制約我們的是攔路強盜般的謹慎。國家變得邪惡是因為它的排外行為以及一旦它發動侵略戰爭就會變成強盜和殺人犯的聯合體這一事實。現在的制度是不合理的,因為外部和內部的無政府狀態既必須是對的也必須是錯的。它之所以得到支持,是因為——只要其他人接受它——它被認為是通往安全的唯一道路;也是因為它保證了勝利和統治的快感,而這些是無法從一個良好的社會獲得的。如果這些樂趣不再被人尋求或不再可能被人獲得,確保安全免受侵略的問題就不難解決。

除了戰爭,現代大國的有害之處還在于它的幅員遼闊以及由此造成的個體無助感。一個不贊同國家目標的公民,除非他極有天分,否則別指望說服國家采納他認為更好的目標。即使在一個民主國家,除了極少數例外,幾乎所有問題都是由一小撮官員和名流決定的;即使是少數留給人民投票決定的問題,也是由鋪天蓋地的群體心理而非個體主動性決定的。這一點在美國這樣的國家尤其引人注目,盡管有民主制度,但絕大多數人仍對所有重大問題有一種幾乎完全無能為力的感覺。在這么大的一個國家里,民意就像自然界的力量之一,幾乎完全不受任何人的控制。這種狀況——不僅在美國,也在所有遼闊的國家——導致了某種疲倦和沮喪,這讓我們聯想到了羅馬帝國。與古希臘或中世紀意大利的小城邦相反,現代國家幾乎沒有留下多少主動性的空間,也未能在大部分人身上培養出任何控制自己政治命運的能力。在這樣的國家里,掌權的那少數人都是對統治有著不正常的野心和渴望,并具有巧言令色和含糊其辭的談判技巧的人。其他所有人則因認識到自己的一無所知而相形見絀。

古老的君主制國家觀念中有一種奇特的殘存,即相信任何一部分人口生出的脫離整體的愿望中都蘊含著某種詭異的邪惡。如果愛爾蘭或波蘭渴望獨立——很明顯這種欲望必須堅決抵制——那么任何試圖使之成真的舉動都會被譴責為“叛國”。我能記得的唯一一個相反的例子是挪威從瑞典分離出來,此舉雖獲贊同,卻沒被效仿。在另外一些情況下,只有戰敗才導致國家放棄領土:雖然這種態度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但如果國家有更好的目標,就不會采取這種態度。之所以采用它,是因為幾乎所有大國的主要目標都是獲得實力,尤其是戰爭中的實力,而戰爭中的實力往往是通過將不情愿的民眾包含進來而增加的。如果民眾的福祉是最終目標,某一塊領土是否應包括在內或是否應形成一個獨立國家這樣的問題,將由該地區自由決定。如果這一原則被采納,戰爭的主要原因之一將被消除,國家中最殘暴專橫的要素之一將被去除。

國家造成的損害主要源頭在于以追逐權力為其主要目的。美國的情況不是這樣的,因為美國可以抵御侵略(7);但在其他所有大國,國家的主要目標是擁有盡可能最強的外部力量。因此,公民自由被限制,反軍國主義宣傳受到嚴厲懲罰。這種態度根植于驕傲和恐懼:驕傲,就是拒絕和解;恐懼,就是對他國的驕傲和我們自己的驕傲相沖突的結果的懼怕。這似乎是一種歷史偶然,即這兩種絲毫不會耗盡普通人的政治熱情的情感,完全決定了國家的對外政策。沒有驕傲,就沒有恐懼的機會:一個國家的恐懼源于另一個國家的驕傲。統治的驕傲——不愿以武力或武力威脅以外的手段決定爭端——是一種被擁有的權力所極大鼓舞的思維習慣。那些長期習慣于行使權力的人變得專橫、愛爭執,不能平等待人,非要與人為敵。人盡皆知,校長會議比大多數類似實體更容易引起激烈分歧:每位校長都試圖把其他人當成自己的學生;大家都不忿于被這樣對待,每個人也憤恨其他人的不忿。有充權威習慣的人尤其不適合友好的談判;但是國家間的官方關系主要掌握在該國大權在握的人手里。當然,在有一個君主實際統治的地方情況尤其如此。這在一個實行寡頭政治的地方、在采取一些方法實現民主的地方,就不那么適用了。但在所有國家很大程度上都是如此,因為首相和外交部長一定是當權者。糾正這種局面的第一步是部分普通公民真正對外交事務產生興趣,并且堅決不讓民族自豪感危及其他利益。戰爭期間,他受到鼓舞,愿意為了這種自豪感奉獻一切;但在和平年代,他將比當權者更愿意認識到對外交事務一如對私人事務,應根據原則友好解決,而不是野蠻地訴諸武力或武力威脅。

內閣成員個人偏見的影響也許在勞資糾紛中可以看得很清楚。法國工團主義者斷言,國家不過是資本主義的產物,是資本在與勞工發生沖突時使用的武器的一部分。即使在民主國家,也有很多東西能證明上述言論。罷工期間,出動士兵脅迫罷工者是很常見的;盡管雇主數量少,也更容易予以脅迫,但士兵從未被派去對付他們。當勞資糾紛導致一個國家的工業癱瘓時,雖然很明顯雙方都有責任,被斥為不愛國的卻是工人,而不是大老板。政府采取這種態度的主要原因是,政府內部成員——如果不看其出身,那就看其功成名就吧——與勞工的大雇主們屬于同一階級。他們的偏見加上他們跟這些人的聯系,使他們從富人的角度來看待罷工和閉廠。在一個民主化的公眾輿論中,調和政治支持者的需要部分地糾正了這些富人的影響,但糾正總是局部的。同樣的影響力既扭曲了政府對勞工問題的看法,也扭曲了它們對待外交事務的觀點,這些影響力還有另外的不利之處,那就是普通公民能用來做出獨立判斷的手段要少得多。

國家的權力過大,部分是通過對內壓迫而獲得的,但大抵是通過戰爭和對戰爭的恐懼而獲得的,它是現代世界的苦難和令人沮喪的主要原因之一,它使人們無法形成健全的心理。如果人們不想集體陷入絕望,像羅馬帝國時期的人那樣,就必須找到一些方法來糾正這種權力過度。

國家有一個目標,總體上是善的,即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上用法律代替武力。但是,這只能在一個世界國家(world-state)里充分實現,沒有這個國家,國際關系就不能受法律約束。盡管訴諸法律比動武好,但仍然不是解決爭端的最好方法。法律太靜態,所言太多是正在消退的東西,太少注意到正在發展的東西。只要法律在理論上是至高無上的,它就必須不時受到內部革命和外部戰爭的磨練。只有根據目前的力量平衡隨時準備修改法律,才能防止這些情況發生。如果不這么做,訴諸武力的動機遲早會變得無法抗拒。一個世界國家或國家聯合會要想取得成功,就必須對問題做出決定,不是按照海牙法庭適用的法律準則,而是盡量以一旦訴諸戰爭將得到的結果的同等意義來決定。權威的職能應該是使問題不至于訴諸武力,而不是做出與武力可能做出的決定相反的決定。

有些人可能認為這種看法不道德。人們可能會說,文明的目標應該是確保公正,而不是把勝利交給強者。但是,一旦允許這種對立的觀點被接受,人們就會忘記,對公正的愛本身就會啟動武力。一個立法機關希望在決定一個議題時采取的方法一如它被訴諸武力來決定時那樣,這個立法機關必須考慮到正義,假如正義公然在一方手里,無利害關系的各方將愿意加入這場紛爭。如果一個壯漢在倫敦街頭襲擊一個弱者,力量的天平就會偏向弱者一邊,因為即使警察沒有出現,偶然經過的路人也會站出來保護弱者。不能一邊談論強力與權利的較量,同時又希望正義一方獲勝。如果強力與權利之間真的發生較量,那就意味著權利會被擊敗。這個短語在被使用時,它是在隱晦地意指只有通過人的權利意識,才能使較強的一方變得更強。但人的權利意識是很主觀的,它是決定力量優勢的唯一因素。立法機構所向往的是,它不應憑它的個人權利意識來決定,而應以一種讓人覺得無需訴諸武力的方式來決定。

在考慮了國家不該做什么之后,現在我開始細想國家該做什么。

除了戰爭和維持內部秩序外,國家行使著某些更為積極的職能,還有其他一些職能則是它理應履行的。

對于這些積極的職能,我們可以規定兩條原則:

第一,在有些問題上,整個社會的福利取決于實際普遍達到的最低限度;在此情況下,國家有權堅持要求這個最低限度的實現。

第二,如果國家不采取進一步行動,其維護法律的一些做法會使各種形式的不公成為可能,那么受害者就會因憤怒而出手阻止。這種不公現象應盡量由國家加以阻止。

公眾福利取決于一個普遍的最低限度,這方面最明顯的例子是衛生條件和傳染病預防。一個瘟疫病例如果被忽視,可能會給整個社區帶來災難。基于廣義的自由來講,沒人能想當然地堅稱,應任由一個患了瘟疫的人到處傳染別人。同樣的考量也適用于排水系統、熱病通知以及諸如此類的事務。干涉自由始終是不對的,但在某些情況下,它顯然好過放任自由致使疾病蔓延。通過消滅蚊子來撲滅瘧疾、黃熱病,也許是以此方式行事獲得善的最顯著例子。但是,當善小或可疑,而對自由的干預巨大時,與其忍受科學的暴虐,不如忍受一定數量的可預防的疾病。

義務教育和衛生問題可歸入一類。眾多愚民的存在對社會是一種危險;當相當比例的人是文盲時,整個政府機器就得考慮這一事實。現代民主是完全不可能在一個許多人不識字的國家實現的。但是在這種情況下的絕對普遍性的需求,與衛生措施那種情況下的并不相同。有教育當局在,幾乎已經變成不可能的吉普賽人的生活方式就很可能被允許成為一個例外的風景。但除了這些無足輕重的例外,義務教育的論點是無法撼動的。

當前,國家為照顧兒童所做的工作比它理應做的要少,而不是多。兒童沒有能力顧及自己的利益,父母們在這方面也沒有盡到責任。很顯然,只有國家才能堅持要求向兒童提供最低限度的知識和健康,后者目前來看暫時證實了社會的良知。

鼓勵科學研究是另一件在國家權力范圍內的事,因為科學發現的成果使社會獲益,但與此同時研究費用高昂,且永遠不能確定會單獨取得何種結果。在這上面,英國落后于其他所有文明國家。

國家應該掌握的第二種權力是旨在減少經濟不公的權力。這正是社會主義者強調的。法律創造或促進了壟斷,而壟斷能向社會索取一定的買路錢。最顯眼的例子就是土地私有制。目前鐵路是國家控制的,因為費率由法律規定;很顯然,如果不對鐵路加以控制,鐵路將獲得一種危險的權力。(8)這樣的考量如果單獨存在,將證明徹底的社會主義是正當的。但我認為,公正本身同法律一樣,太過靜態而無法成為至高無上的政治原則:公正一旦實現,就不包含任何新生命的種子,也不包含任何發展的動力。因此,當我們想糾正一種不公時,重要的是要考慮這樣做會不會破壞某種形式的積極行動的動機,這種行動總體來說是有益社會的。據我所見,這樣形式的活動沒有與土地私有制或經濟租金的其他任何來源有關的;若是如此,國家就應該是租金的主要接受者。

如果所有這些權力都被允許由國家掌握,那么把個人自由從專制中拯救出來的企圖會變成什么樣呢?

所有仍然關心激發自由主義的理想的人所面臨的普遍問題之一,便是自由、個人主動性與組織相結合的問題。政治和經濟越來越被大型組織控制,面對這些組織,個人有變得無力的危險。國家是這些組織中最大的,也是自由最大的威脅。然而,它的許多職能似乎必須擴展而不是縮減。

有一種方法可以將組織和自由結合起來,那就是通過確保志愿組織的權力,這些志愿組織由選擇投身其中的人組成,因為它們體現了所有成員都認為重要的某個目的,而不是偶然或外力強加的一個目的。國家因地理位置原因不可能完全自愿聯合而成,但正因如此,需要有強大的公共輿論限制權力的獨斷專行。在大多數情況下,民意只能通過那些有共同利益或渴望的人的聯合來予以保障。

除了維持秩序,國家的積極目的應該盡可能地實現,不是由國家自身,而是由獨立的組織,這些組織只要讓國家相信它們沒有低于必要的最低限度,就應享有完全的自由。就初等教育而言,這目前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限的。大學在高等教育和研究方面也可以被視為在代表國家,只不過大學沒有明確設定取得成果的最低限度。在經濟領域,國家應該實施控制,但應當把主動性留給他人。在此有充分理由增加主動性的機會,并盡可能給予每個人主動性,因為不這么做的話,就會到處彌漫著一種無能為力和氣餒。應當不斷努力,將政府更積極的方面交由志愿組織處理,國家的目的僅僅是提高效率,確保在境內外友好地解決爭端。此外,還應以最大的可能容忍各種例外、以最小的可能堅持整齊劃一,并把兩者結合起來。

一樁好買賣可以通過地方政府以行業和地塊來達成。這是工團主義最原始的想法,它作為對暴政的一種抑制是有價值的,這種暴政是社會可能試圖對其某些階層的成員施行的。所有體現著部分民意的強大組織,如工會、合作社、行會以及大學,都應作為自由和主動性機會的捍衛者受到歡迎。而且有必要有一個支持自由本身的強大公共輿論。為爭取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的舊戰,被認為早已取得決定性勝利,但這樣的舊戰將不得不從頭再來,因為大部分人只愿給那些碰巧很受歡迎的意見以自由。制度不能維護自由,除非人們意識到自由的可貴并愿意竭力讓它永葆活力。

對每一個國中之國都有一種傳統上的異議,但那只是出于對專制君主的嫉妒。事實上,現代國家包含許多組織,國家無法打敗它們,除非在公共輿論被動員起來反對它們的罕見情況下。勞合·喬治先生在保險法案上與醫療行業的長期斗爭,充滿了荷馬式的命運波折。威爾士的礦工在一個情緒激昂的民族的支持下最近擊潰了國家的權力。至于金融家,沒有哪個政府會想與之發生沖突。當其他所有階級都被勸說要奉行愛國主義時,他們可以獲利4.5%,并且讓大家對他們發行的公債增加了興趣。各方都很明白,呼吁他們愛國將顯示出對這個世界的嚴重無知。以威脅撤回警察的保護來勒索他們的錢財也是有違國家傳統的。這并不是因為這樣的舉措很難實施,而是因為巨大的財富贏得了我們所有人的欽佩,我們不能容忍一個非常富有之人受到不敬的場景。

強大的組織——比如工會這樣的——存在于國家內部并不是不可取的,但是希望擁有無限權力的官員不這么看,這些組織的對手,比如雇主聯合會,也不這么看,它們更喜歡一個組織渙散的對手。鑒于國家幅員遼闊,大多數人除了加入為特殊目的而成立的下屬組織,幾乎無法為主動性找到政治出路。如果政治主動性沒有用武之地,人們就會失去社交活力和對公共事務的興趣:他們會淪為腐化的幕后操縱者的獵物,或是那些有本事俘獲一個疲倦迷茫之人注意力的感官販子的犧牲品。解決這一問題的辦法是增加而非削減志愿組織的權力,給每個人一個政治活動空間,大小要足以滿足其利益和能力;盡可能限制國家的職能,以維持利益沖突各方的和平。國家的根本優點是能防止個人私自在內部使用武力。而它的根本缺點是會推動對外動武,還有以它的體量讓即使在民主國家的每個個體也感到渺小無力。在后面的一次演講中,我將回到預防戰爭的問題上。防止個人的無力感不能靠回到小城邦時代來實現,那就跟回到機器時代之前一樣反動。它必須以一種符合當前趨勢的方法來實現。這樣一種辦法就是,越來越多地將積極的政治主動性下放到為特定目的志愿形成的實體中,使國家處于一個類似聯邦當局或仲裁法院的位置。然后,國家自己將只限于堅持以某種方式解決利益沖突:決定什么是正確的解決辦法的唯一原則是試著找出整體上所有有關方面都可以接受的措施。這是民主國家自然發展的方向,除非這些國家因戰爭或對戰爭的恐懼而偏離了正道。只要戰爭還是每天迫近的危險,國家就仍是一個摩洛神般的要求重大犧牲的可怕力量,有時犧牲個人的生命,但永遠犧牲自己的不受限制的發展,為了在與別國的競爭中取得控制權而展開無果的斗爭。無論在內部還是外部事務上,戰爭都是自由最可怕的敵人。


(1) 對瀆神之言行的訴訟。

(2) 對工團主義者的訴訟。(現在必須增加對聽從良心拒服兵役者的懲罰,1916)。

(3) 此處“瘋人院”一詞用的是Bedlam,這是倫敦首家精神病院之名,1247年初建時為女修道院,1377年開始接收精神病人,1547年改為瘋人院,是皇室的慈善機構。17世紀時花錢去那里觀看病人成為上層階級的消遣。——譯者

(4) “在一個民主國家,終究必須是大多數人統治,少數人有義務盡可能以優雅的姿態去服從。”(Westminster Gazette on Conscription,December 29,1915)。

(5) “周六,西米爾德塞克斯(West Middlesex)的副驗尸官雷吉納德·坎普先生在伊林(Ealing)對理查德·查爾斯·羅伯茨——載過謝潑德·布什的一位34歲的出租車司機——進行的一次審理中,就那些膽怯的女人的行為發表了一些措辭非常嚴厲的評論。謝潑德·布什被陸軍拒之門外,并被一些婦女和業余招聘官奚落,因而心事重重,隨后自殺了。

據說他10月想參軍,但由于心臟問題被拒絕了。他的遺孀說,單是這一點就讓他很沮喪,他一直擔心,因為他認為自己的心臟問題會使其失去執照,同時他也為一個孩子得的危險病癥感到煩惱。

一個當兵的親戚說,死者的生活被女人們弄得一團糟,她們嘲笑他,稱他是懦夫,因為沒參成軍,幾天前,邁達谷(Maida Vale)的兩個女人對他進行了‘令人震驚’的侮辱。

那位驗尸官以一種溫暖的語氣說,這樣的女人的行為是可憎的。而可恥的是,那些對個人處境一無所知的婦女竟被允許去讓那些試圖盡自己職責的男人的生活變得不堪忍受。難道她們就沒有更好的事可做嗎!這個男人,也許是被一群傻女人逼死的。他希望很快能有某個結果去制止這些人的行為。”(Daily News,July 26,1915)

(6) 英國對南非,美國對菲律賓,法國對摩洛哥,意大利對的黎波里,德國對西南非,俄國對波斯和滿洲,日本對滿洲,都是如此。

(7) 此處寫于1915年。

(8) 這一點在一種工團主義制度下,將和在當前一樣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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