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暴將至
- 天圣令(肆)
- 蔣勝男
- 8000字
- 2021-03-22 17:02:33
劉娥坐在御案后,批閱著一本本奏章。春風吹起一縷飛絮,飄飄蕩蕩地落到桌上。劉娥拈起飛絮,站起來走到窗前,向外看去,但見御苑中早已經是綠多紅少,楊花柳絮飛揚,原來已經將近暮春了。
整日伏案閱卷,竟不知不覺,已經錯過了這一春。
她轉過身來,問雷允恭:“什么時辰了?”雷允恭忙道:“回圣人,已經是申時了。”劉娥點了點頭,走向內宮寢殿中。
內宮中一股濃濃的藥味,劉娥皺了皺眉頭,道:“官家還未服過藥嗎?”
小內侍江德明上前道:“官家方才醒了,嫌藥苦,沒喝。”
劉娥點了點頭:“讓我來吧!”走到御榻邊,輕聲道:“官家,該用藥了。”
趙恒睜開眼睛,點了點頭。今年年初正是乍暖還寒時分,御苑中第一枝桃花開了,趙恒賞花之時,忽然中風,口不能言,雖然當時立即叫了太醫診治,慢慢地緩和過來,但是短時間內,是無法再上朝理事了。
朝臣們的奏章只得由中書省送進大內來,劉娥坐在趙恒的身邊,為他朗讀奏章,趙恒聽后,若是點頭,便批復下來;若是搖頭,便駁回;若是不作表示,便留中,或者召朝臣們商議之后,再作處理。
奏章如山,有些折子煩瑣啰唆,劉娥只得在送到大內之前,自己瀏覽一番,若是事項不大,便自己先處理了。若是軍政大事,洋洋灑灑寫得長了,自己也先理個頭緒出來,列出主要事項。因此每日見趙恒奏事,不到一個時辰,自己倒要先花上兩三個時辰處理奏章。
劉娥獨自坐在御案前,看著堆積如山的奏章,心中忽然有一種忐忑之感。雖然這么多年以來,她一直側坐在旁,與趙恒一起商議朝政大事,可是自己獨立批閱奏章,又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近來丁謂與寇準越發不和,寇準當眾嘲笑丁謂“溜須”更是令矛盾白熱化。
劉娥召來錢惟演問道:“你與丁謂如今結成兒女親家,你看這兩人,到底能不能再共事下去?”
錢惟演不答,反問:“依圣人看,宰相一職,丁謂是否當得?”
劉娥已經明白,嘆了一聲:“丁謂此人精明能干,談吐風趣,記性超群,頭腦靈活,頗有巧思。這些年他不管擔任什么職務,都能夠在最短的時間里,做出出色的政績。這般才干,群臣難及,再過些時日,入閣主事也是題中之義。只是當日丁謂自愿謙讓,推舉寇準為相,對寇準算得上情義深重,何以走到如今這般田地?”
錢惟演道:“不錯。娘娘也說,要過些時日。丁謂已有宰相之才,他所欠缺的,只是資歷與聲望。他退位讓賢,輔佐寇準,并非真的高風亮節,對宰相權柄沒有奢望。他只是想借著寇準養望而已。這半年來,丁謂待寇準可說是恭敬有加,在私事上更是照料得無微不至。以他如今的職位,可說是姿態做足。他所期盼的自然是寇準能夠有所回報,比如與他分享宰相權柄,或者幫助他培養聲望。只可惜寇相一心想大展身手,澄清朝綱,一舉除去十年來的種種弊端。但這十年丁謂亦在朝,所有事情均經他手。這其中的關系復雜,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在其中只怕也未必有多么干凈,更有許多要庇護的人。兩人之間自然要生齟齬。”
劉娥微微點頭,從前的寇準重情重義,大而化之,不拘小節,很容易被下吏欺瞞。當年,他就是因為站隊北派,偏袒弱者,過于激情用事而輕易為人所趁。丁謂此次請他回朝,本是想利用寇準這個弱點,打著他的名聲來行自己的方便。這段日子,丁謂在政務上口口聲聲稱“秉寇相的意思辦事”,但到頭來發布的政令卻與寇準的本意相去甚遠。此中種種小算計,按寇準以前的脾氣是不會注意到,更不會在乎。然而,十年外放生涯改變了寇準,他如今做事仔細得多,對權柄看得更重了。丁謂明面上尊重他、實際上架空他的做法,估計已經讓寇準十二分惱怒。兩人翻臉的日子怕是不遠了。
想到這里,劉娥嘆了一聲:“官家常說,治理天下,有如開方用藥,須得君臣調和、五行相濟。朝中需要丁謂這樣的能臣,也需要寇準這樣的直臣。按官家的意思,本是希望他們精誠合作,共同輔佐皇子。照你這么說,兩人如此不能共容,只能留一個人在朝了。若是丁謂為相,則何人為輔?”
錢惟演道:“王曾與魯宗道皆可。”此二人俱為北官,王曾靈活,魯宗道耿直,正可節制丁謂。
劉娥卻沒回答,只道:“還須再看看。寇準剛回京,我希望他這個宰相,能多做些時候。”
錢惟演眉頭一皺:“寇準對圣人一直有偏見,一直在朝堂上非議圣人,圣人這又是何必——”
劉娥擺擺手:“我本來就是因為官家病重,才不得已暫時代為執掌。若只為了他反對我執政,就要逐出朝堂,未免器量太小。只要他能為朝廷所用,他對我個人有什么看法,我是不在乎的。”
錢惟演道:“圣人器量過人,別人卻不一定能夠投桃報李。世人大多是不能接受女人攝政的,娘娘若要輔佐皇子問政,今后的路本就難走,休要一時大意,反而被人所傷。”
劉娥聽了這話,沉吟不語。
她懷著心事,就有些心不在焉。到晚間的時候,趙恒正要用藥,平時這時候劉娥必在這里服侍,這日她因分神,遲了一會兒才去,就見內侍江德明垂頭捧著一個藥碗出來。劉娥見著藥碗未動,就不由問:“官家還未服過藥嗎?”
江德明忙道:“官家嫌藥苦,沒喝。”
劉娥拿過藥碗,見尚有余溫,嘆道:“讓我來吧。”說著走進來,但見趙恒閉目躺著,她來到榻邊,輕聲道:“官家,該用藥了。”
趙恒緩緩睜開眼睛,卻是精神不濟,含糊地道:“你回來了。”
劉娥溫和地道:“官家,您該吃藥了。”
趙恒看著藥,忽然間將藥碗推倒在地:“日日吃這苦藥,連這心里都發苦了!朕不想吃。”
劉娥看著倒在地上的藥湯,無奈地俯下身勸他:“官家,良藥苦口利于病,您喝了,這身子才能早些好起來啊。”
趙恒憤然:“朕不聽,全是假話!朕喝了這么多的藥,身體卻沒有好起來,反而越喝越壞。朕還喝它做什么,做什么?”
劉娥知道他這些日子因為身體有病,心中苦悶,一邊是看著稚子年幼、江山難托而著急,另一邊也是因為病痛導致的難過,只得勸他:“官家,就當是為了我,為了皇兒。皇兒還小……”說到這里,眼圈也不禁有些紅了。
趙恒看著劉娥,慢慢平靜下來,忽然苦笑一聲:“好吧,朕喝。”
他自從身體不好以后,對劉娥更加依賴,一邊是相位更易,讓他把手里的權力抓得更緊,許多折子都要進呈御覽;另一邊也是一刻離不得劉娥,只要睜眼不見她,就要大發脾氣。
劉娥無奈,這邊托了楊媛照顧皇子趙禎,另一邊自己盡心安撫趙恒,便是召見閣臣,也要乘他入睡間隙去。
趙恒一口一口將藥喝了,他看著空碗,不由輕嘆一聲:“人生在世,苦多樂少。朕很想知道,死后又是怎么樣的境界。”
劉娥聽了這話只覺不祥,阻止他再說下去:“官家休要這樣說,不過小疾,過些日子就能好的。”
趙恒見她不悅,也不反駁,只好脾氣地笑笑,轉身對周懷政道:“你去找找楚王當年給朕的那幾卷道藏來,每天晚上睡前念給朕聽。”
劉娥無奈,只得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道:“要不然,我給你讀些詩詞吧?”
趙恒只是一時脾氣發作不能自制,此時情緒緩和過來了,歉意地拍拍劉娥的手,柔聲道:“朕沒事,朕只是一時難受,你事情多,先去忙吧。”
劉娥道:“那我忙完了,就來陪你。”見趙恒點了點頭,她就扶起趙恒,為他解開頭發緩緩梳頭:“御醫說,每日梳頭,能夠活絡血脈,減少頭痛……”
趙恒不說話,閉上眼睛,感受著她的梳子輕輕梳過頭皮。
劉娥輕聲道:“等用過晚膳,讓我來給你讀幾段書吧,是道經,還是詩歌?或者是雜記也好……”
趙恒嘆道:“不管什么都好,只要不是念奏章。朕已經看了一輩子,聽了一輩子,如今朕只想清靜清靜,有事你處置就好。”
周懷政端著道藏進來,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凜,瞟了皇后一眼,見皇后正專心為皇帝梳頭,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劉娥一邊梳著頭,一邊心中暗嘆,趙家皇子,年輕時也都是弓馬嫻熟的,只是當了皇帝以后,習弓馬的時間少了,用于公務上的時間多了。近年來又因為無子之事,深為勞神,及至皇子降生,又處處不放心,終是心脾虧損,體質衰退,夜夢失眠。太醫說心生火則傷肝,肝木又克制脾土,因而脾氣暴躁,經常忘事,情緒沖動。只能切忌勞神,切忌大喜大怒,再慢慢調理,或可有所好轉。他天性溫和內斂,可命運偏又讓他成了官家,身上扛著千斤重擔,卻還想事事周全,可不就把自己逼成這樣了。
她自是知道,朝堂上的臣子們,對她插手朝政有意見,可她能有什么辦法?大宋開國至今不過三朝,如今皇子年幼,她若再不理政事,將來豈不是要淪為后漢劉家李后、后周柴家符后這樣的下場。也因此皇帝到此時更不能放手朝政,而唯一可信可托的,就是她這個皇后。
朝堂上的臣子們不在乎換個皇帝,唯有他們夫妻母子三人,才是最不能放開權柄的人。
她的頭上懸著這把劍,哪里顧得了什么人言物議,什么牝雞司晨。朝臣們不服,宰相們不悅,那又怎么樣?!到他們夫妻母子失權失勢的時候,又有哪個滿口大義的朝臣,會救他們于水火?
她是要當太祖、太宗這樣的人,還是想當開寶皇后宋氏,這簡直不用選擇。嘴長在別人身上,愛說什么說什么,權柄握在自己手中,才能保護自己。
她當年一介孤女千里逃難,聽過的難聽話,比現在可難聽千萬倍呢。她若信了那些人的話放下自己的刀子,她的尸骨也早被野狗啃光了。
御香裊裊,延慶殿中靜悄悄的,但聽得劉娥的聲音……
每日的奏章依舊發下,自趙恒病倒,為了安撫朝政,劉娥下旨提拔了一批官員,直言敢諫的魯宗道被提拔上來,重新恢復元儼的王爵并賜宅第,曾經在澶淵之盟中立下大功的曹利用被任命為執掌軍政的樞密使,皇后長兄劉美被任命為洛苑使,等等。
另外還有幾樁婚事,如參知政事丁謂之子丁珝,新娶了錢惟演之女,與后家結成姻親等。
寇準放下奏章,冷哼一聲。他身為宰相,每日在中書接到大內傳回來的奏章上,雖然看不出什么來,但這奏章中,似乎隱隱透著女子的脂粉香氣,這香氣令人如此不安。
后宮干政,本是朝廷的大忌,他身為宰相,豈可令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只是此時皇帝抱恙,連他也僅僅只能是入內請安,縱有什么朝政大事要進宮商量,那宮中人多眼雜,他也無法暢所欲言。
今日卻是關鍵性的一日。三天前皇城司周懷政秘密派人通知他,今日是玉宸殿楊淑妃的三十五歲整壽。楊媛素日與劉娥交情極好,劉娥今日肯定會抽個時間過去玉宸殿,到時候周懷政會設法調開劉娥耳目,引他單獨與趙恒密談。
周懷政權勢本大,他見劉娥執政以來,壽成殿總管雷允恭內倚皇后、外交丁謂,漸漸得勢,未免威脅到自己。連忙這邊向皇太子殷勤討好,那邊著力拉攏寇準與丁、雷聯盟對抗。平時每次見到寇準等人,態度都極為恭敬,寇準身為宰相,自然也需要得到周懷政在宮中的相助,因此對周懷政也另眼相看。
寇準數次想要獨自面奏趙恒,因劉娥在側,無法實行,早就暗暗請周懷政設法尋找機會。當下聞訊大喜,早朝散后,寇準借故留下來處置公務,過了一會兒,見周懷政果然派人秘密地來告,今日玉宸殿設下小宴,劉娥帶了太子前去相賀,不在趙恒身邊。
寇準走過長長的宮道,來到延慶殿外,見周懷政果然早就候在那里了。周懷政見了寇準,忙迎上來。兩人沿著長廊一邊走,一邊低聲說話。
“寇相,今日機會極好!”周懷政壓低了聲音道,“前幾日,官家倚在我腿上時,嘆息說唯恐自己一病不起,太子年幼難以執政。我趁機說,何不以寇相輔政,官家點頭說甚好。寇相今日進大內,正可趁熱打鐵,將此事定了下來,太子臨朝,寇相輔政,豈不天下太平!”
寇準眼中光芒一閃:“周公公,官家此話,可曾泄露?”
周懷政低聲道:“寇相放心,我自有分寸。另外今日機會甚好,官家剛才還抱怨說,圣人自己不在,連宮中妃嬪都叫走了,就把他一人扔在這里。這分明是對圣人不滿,寇相正可進言。”
寇準眼中精光一閃,問:“官家不滿圣人?”
周懷政道:“正是,近日官家言語之間,對圣人諸多不滿。甚至官家與圣人獨處時,還經常聽到他發怒,說圣人只顧著朝政,對他照應不周。”
寇準冷笑一聲,果然是皇后野心太大,引起皇帝不滿;果然是天子圣明,早察皇后野心。
寇準點了點頭,周懷政打起簾子,寇準入殿向趙恒請安。
此時趙恒的病情,已經略有好轉,能夠由周懷政扶著坐起來,也能說說話了,見寇準進來請安,吩咐道:“賜座!”寇準見屏風后無人,皇帝身邊除了周懷政外,便只有數個小內侍,未見到皇后身邊的貼身內侍雷允恭,這正是天賜良機。今日無論如何,也得把該說的話說了。
寇準謝恩坐下,道:“臣觀官家的龍顏,近來越發地好了,普天下臣民們盼著官家早日臨朝。”
趙恒笑著搖頭道:“如卿之言倒好了,只朕這身子,恐怕短時間內難好,朝中事務,還得你們多辛苦!”
寇準看了看左右,忽然跪下道:“官家,國不可一日無君。官家久不上朝,百官心中未免惶惶,人心難定啊!以臣之見,皇太子已經行過冠禮,這些年來,官家令太子開資善堂議政,東宮有得力官員輔弼,皇太子天資聰明,深孚眾望,已經有處理政事的能力,何不在官家養病期間,下旨令皇太子監國主政呢?”
趙恒因自己年歲已大,太子卻還只有十歲,國事難以交托,這些年對太子恨不得拔苗助長,此時聽得寇準稱贊太子,不由得心中甚為高興,笑道:“太子果然有處理政事的能力了嗎?只怕還得要你們輔佐才是!”
寇準忙道:“輔佐太子,需得方正的大臣,臣觀丁謂心術不正,錢惟演與他是姻親,此二人斷不可輔佐少主。”
趙恒沉吟片刻,道:“丁謂精明能干,錢惟演心思細密,本都是一時良才,奈何過于聰明,人君若不能制他們,便會為他們所制。禎兒年紀還小,尚不能駕馭他們。寇準,輔佐少主,還得是你與李迪。”
寇準強抑心中的激動,磕頭道:“臣得官家所托,敢不肝腦涂地,盡心報答!”
趙恒微微閉目,道:“嗯,你叫楊億草詔去吧!”
寇準知道皇帝是累了,忙輕輕地退了出去。
寇準離開延慶殿時,周懷政親自送了他出去,遠遠見劉娥的儀仗過來,連忙引了寇準從另一邊走。
這邊劉娥進來,趙恒只聞到一股酒氣,頓時不舒服起來,推開劉娥的手,嘟囔道:“什么味兒?”
劉娥摸了摸臉,覺得臉上有些燒紅,笑道:“今日是楊妹妹生辰,我去給她道喜,喝了點酒罷了。”
趙恒惱道:“我一整天都看不到你,看不到禎兒,我病成這個樣子,你們都不在,倒教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她倒是比我要緊?”
劉娥看出趙恒因為病情而煩躁,只得賠笑:“是我的不是,也是看著楊妹妹一年也就這一天的生辰。天色不早了,我讓禎兒去休息了。”
趙恒忽然發起脾氣:“她生日重要,還是朕重要?你們都去找她好了,讓朕一個人沒人理好了!”他一甩袖子,哪曉得旁邊一個花瓶應聲而倒。
兩人都愣住了。
呆了半晌,趙恒這才冷靜下來,嘆了一口氣,無限沮喪:“我這是怎么了?怎么又胡亂沖你發脾氣……”
劉娥心疼,握著他的手嘆道:“你我是夫妻,是至親之人,你心里不舒服,不沖我發脾氣,又能沖誰發脾氣?你若是不發脾氣,我反而要擔心你壓抑過甚,有傷身體。”
他二人在房中談心,站在外頭的侍從聽得皇帝在內發脾氣的話,又聽到花瓶碎了。周懷政回來時,副都監鄭志誠就悄悄對他說,皇帝與皇后生氣吵架,將花瓶都砸了。
周懷政聽了,暗暗歡喜,只道自己這一注下得不錯。
這邊寇準走出大內,遙望著天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不及回府,便匆匆去了翰林學士楊億的府中,屏退左右,將皇帝這番旨意告訴了他,并要他起草太子監國的詔書,說完之后,微頓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對楊億道:“太子監國之后,要罷免丁謂,由你取而代之!”
楊億是個謹慎的人,他深知丁謂耳目眾多,因此送走寇準之后,若無其事,照樣用過晚飯之后,早早歇息。到了夜深人靜之時,身邊的侍從也早已經退下休息,楊億悄悄地披衣起床,自己點亮了蠟燭,坐在書桌前,將詔書擬成。然后等到墨干,再仔細地貼身收好,重新回床上睡覺。
他這一番草擬詔書,可謂是神不知鬼不覺,連家中人都不曾知道,這一夜一件震驚朝野的事,已經在悄悄進行了。
可是就算他這般謹慎小心之至,這個消息,仍是極快地傳到了丁謂的耳中。
這一日,劉娥正批閱奏章,忽然接到雷允恭的稟報,說是丁謂求見。劉娥微覺詫異:“我并沒有傳他來見,可有何事?”
雷允恭神情微有些緊張,道:“丁相公說,有緊急國政,要稟告圣人。”
劉娥微一沉吟,道:“傳!”
丁謂入見,也不及說些別的話,立刻單刀直入道:“圣人,大事不好,寇準與楊億密謀矯旨,想要挾持太子監國,自己獨攬國政,這分明是謀逆之行,請圣人圣斷!”
劉娥大吃一驚,站了起來:“你說什么?”
丁謂重重叩了一個頭道:“寇準謀逆,想要挾持太子監國。”
劉娥只覺得心頭一寒,暗道:“終于來了!”自趙恒病后,她代為執掌朝政,雖然是權宜之計,可是朝中已經有重臣表示不滿,卻沒有想到,寇準竟然會如此大膽,公然下手爭權?
劉娥緩緩地坐下,冷笑一聲,問丁謂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證據?”雖是盛夏,那聲音卻仿似冰凌一般。
丁謂心里打個寒戰,忙道:“楊億連詔書都擬好了,寇準許諾要以楊億來取代我的位置。今日楊億會帶著詔書來見官家,只要一搜楊億,就可以搜出詔書草稿來。”
劉娥微微冷笑:“丁謂,如此機密大事,你何以得知?”
丁謂猶豫了一下,直覺得御座上兩道寒光刺了下來,不敢不言:“昨日寇準得意之下,在家飲酒,醉后泄露。”
劉娥大驚,厲聲喝道:“大膽丁謂,你竟敢在宰相府中安了細作!我問你,文武百官之中,你還在何人身邊安了細作?”
丁謂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連連磕頭:“臣不敢,是那日臣與寇準飲酒,寇準酒后吐露對圣人的不滿,臣因他是宰相,怕他對圣人不利,因此派了人去察看,臣僅僅是出于對圣人的忠心,安敢有其他企圖。”
劉娥按下心頭的不安,笑道:“如此甚好,難得你一片忠心。”看了雷允恭一眼,示意道:“允恭,扶丁參政起來再說吧!”
丁謂心中一凜,劉娥一問便止,顯見這問題不是解了,而是存在她的心中了。心下暗悔,只得道:“當今之計,圣人如何對付寇準的陰謀?”
劉娥點了點頭:“以參政之見呢?”
丁謂急道:“圣人,官家稍有不適,即將痊愈,寇準鼓惑官家讓太子監國。可是太子今年才十歲,如何能夠主政,寇準無非為的是自己弄權。他一則詛咒天子無壽,二則誣陷圣人的忠心,三則欺凌太子年幼,實是其心可誅。楊億就要進宮了,若是他見了官家,官家準了奏章,豈不是大事不妙?”
劉娥看了丁謂一眼,她知道丁謂力薦寇準回京之事,她也聽說過“溜須”傳聞,看著如今丁謂對付寇準之殷切,又怎么會想到,才一年之前,兩人尚且同袍情深、同聲同氣呢。
但聽著丁謂一聲聲“詛咒天子”“誣陷圣人”“欺凌太子”的切齒之聲,這三樁罪名,樁樁打在她的心上。劉娥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天子病重,她本不想這個時候朝中人事有所變動,現在看來,只怕不動不行了。當下抬手止住丁謂,站起來吩咐道:“允恭,立刻吩咐下去,今日官家身子不適,關了內宮之門。文武百官若要見官家,都給我擋住了!”雷允恭應了一聲,連忙下去。
劉娥緩緩坐下,看著丁謂退下去的身影,暗暗長嘆一聲,這一場風暴,終于還是提前發動了。她雖然此時方獨掌朝政,然而輔佐趙恒三十年來,朝政大事早已經百事過心,事事嫻熟。
治理天下,有如開方用藥,須得君臣調和、五行相濟。朝中需要丁謂這樣的能臣,需要寇準這樣的直臣,需要王曾這樣的中和之臣,也需要錢惟演這樣的心腹之臣,上位者之職責,只在維系其中的平衡。古人云“治大國若烹小鮮”,必須五味調和,酸甜苦辣,分寸只在毫厘之中。所謂“君甘臣酸、君少臣老”講的就是這份調和之道,稍有差池,牽一發便動全身,會引起整個朝廷格局的大變動。
所以,以寇準為相,便以丁謂為輔而調和,寇準固然有興利除弊的一面,丁謂的牽制可使他不會走得太遠引起大動蕩而失衡。她固然不愿意看到丁謂操縱了寇準,但是寇準與丁謂公開交惡,以致朝中大臣們陷入惡性之爭,更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劉娥站了起來,走了幾步,看到案幾上的棋盤,無聲地嘆了一口氣。世事如棋,朝廷這盤棋上,不能只有白棋,也不能只有黑棋。令人頭大的是,這黑白棋子并不安守其位,每每要自行占位拼殺,她這個執棋人,不但要下棋,還要控制住手下棋子的走勢。
趙恒病重,一動不如一靜,她只愿風波不動,平安度過。可惜,別人并不如她所愿。寇準沖動冒進,丁謂伺機下手,都要親自動手改變目前暫時平衡的格局,擁勢而決定棋局的走向。
丁謂之告密,看似忠心,卻也暗藏陰險,無非是借她之刀,除去對手坐大勢力。劉娥暗嘆一聲,可惜,她目前并不打算打破這種格局。
她看著窗外——那里是趙恒養病的延慶殿方向——悵然想著,官家是怎么想的?為什么會讓寇準擬這一道旨意?
劉娥轉過身去,臉上已是一片淡然,不動聲色地吩咐道:“起駕,去延慶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