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老板坐在二樓,沉著臉看著下面場子中客人們瘋狂抬價的樣子,心中暗罵:“這個死妮子是想錢想瘋了嗎?”
劉娥的確是想錢想瘋了。
上次她試著拍賣的時候,得了幾貫錢,那日桑老板正好不在,回來時雖然聽了一耳朵,卻也沒有發(fā)作,只等著這日她再次玩這花樣時,再作計較。
說實話,在這瓦肆中的歌伎中,桑老板對劉娥,還是有一些縱容的。
身為老板,雖然他對自己手下的歌伎有所掌控,但這是指對段七娘這類的頭牌歌伎,那是他的搖錢樹。像劉娥這等三四層的,基本上就是管事在管著了。
但劉娥這個小姑娘,還是給他留下了一些印象來。這個印象并不是指劉娥多么貌美、有才,或者多么伶俐,畢竟,與孫大娘那種小鋪子比起來,瓦肆這種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貌美有才、聰明靈巧的人。
而讓他留下印象的,正是劉娥身上種種與瓦肆的歌伎非常不同的東西。他初見到劉娥的時候,是被她的歌聲所吸引,但也僅僅是出于對一個值得投資的貨品的欣賞,但后來這個小丫頭搞出來的種種事情,讓他覺得有趣。
也只有像孫大娘那樣的普通市井婦人,才會覺得這么個小姑娘是個聰明懂事、安分努力的,他只消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姑娘絕對不會是個安分的主,她就長著一雙不安分的眼睛,眼里全是熾熱的野心和欲望。她在哪兒都是不安分的,做著一個糕點店的小伙計,就暗暗去練了半年的歌,準(zhǔn)備能夠進(jìn)瓦肆謀生。而她進(jìn)了瓦肆呢,也與那些看似有心計的歌伎不一樣。那些小心思很多的歌伎,今日“姐姐妹妹”叫得甜,明日里就能夠跑到他跟前告黑狀,或在客商面前挑撥是非。她們都算計著能夠把別人擠下去,讓自己成為一等歌伎甚至是頭牌,好在眾人中脫穎而出,能傍一個有錢有勢的客商,將來得以贖身,到大戶人家為妾為婢。
但這個小丫頭不一樣,她一來,自然也是受到排擠的,然而她的處事方法卻與別的歌伎不同,既不會找?guī)讉€頭牌投效,也不會同管事或者客商獻(xiàn)媚。她像個小怪物似的周身是刀,所謂的熱情討巧周到只是她混生活的一張皮,一旦發(fā)現(xiàn)在瓦肆里誰都能夠把這一點玩得比她更溜時,她立刻就不再裝了。誰跟她過不去,她就直接找誰去撕破臉鬧,鬧到人人都躲著她走。但是不針對她的人,她則是一點也不會去招惹。
她做事簡單有效,要么給刀子,要么給糖。她和段七娘不合,立刻就找了蘇九娘幫忙。她沒有門路唱單曲唱閣子,討不到賞錢,竟然不去跟其他歌伎爭搶機(jī)會,反而去學(xué)說變文,倒給他這瓦肆帶來了一條新的出路。
上次的拍賣首飾,雖然給他制造了不少的混亂,但居然又讓劉娥想到一條財路,看到這里,桑老板心中暗嘆,這丫頭可惜了是個女人,若是個男人,恐怕這桑家瓦肆再過幾年,也容不下她了。
而臺下,自那少年公子叫出五十貫來,眾人皆驚住了。
這三件頂多用了五兩銀子,居然會有人以十倍的價格來買下它們,大伙兒不禁要看看是哪里來的冤大頭。
見這么多視線投來,元休大窘。錢惟演見狀忙上前一步,叫侍衛(wèi)取了五十兩的銀錠子給她。
劉娥先是怔了一怔,但她才不在乎誰買的那東西,只要價高者得就行。當(dāng)下就笑吟吟地親手捧著那錦盒,一步步走下臺來,將錦盒放在元休的手中,錦盒上,已經(jīng)端端正正地擺放著那只銀鈴。接著,她慢慢地摘下左邊的銀耳環(huán),纖纖玉手映著那只閃閃發(fā)亮的銀耳環(huán),更顯得嬌艷欲滴。
元休怔了一怔,這般近距離地看著她,更覺得她美艷動人,不可方物。迷迷糊糊中捧著三件銀飾,卻不知道何時那少女早已離去。
錢惟演推了他一把:“王、王公子,我們該走了?!?
元休“啊”了一聲,輕輕地拈起那條抹額的銀鏈子,鏈子上分明還帶著那少女的體溫,仔細(xì)聞去,竟還有一絲淡淡的香氣。他將三件銀飾收好,張旻正要如常般去接,元休見他來接,竟將手一縮,道:“不行,不能給你?!?
張旻一怔,就見著元休臉紅了一紅,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是女兒家的貼身之物,我要還給那小娘子,不能隨便什么臭男人都拿過了?!?
張旻哭笑不得,只得忙拉了這不解世事的小王爺出了說書的場子,這才道:“公子,這小娘子分明是以此謀生,她不過是個首飾架子,托著這首飾出來好推銷而已。您本就不應(yīng)該花這價錢,更遑論去還給她了。您今日還了她,怕是她明日又要拿出來市賣。”
元休瞪了他一眼:“你若不愿,我自己去尋她?!?
錢惟演冷眼旁觀,知道張旻怕是勸不動元休,當(dāng)下只得對張旻道:“既是公子吩咐,你便去辦了就是。也不過是五十兩罷了?!本彤?dāng)是花五十兩,分了元休的心神,解了他的煩悶便是。
張旻只得吩咐伙計,尋了一個小廂房,又叫人去請剛才那說書娘子。
劉娥聽得伙計同她說,有客官點了她去閣子里,忙換了另一身衣服過去,待推門進(jìn)去,就見著居然是剛才那幾個買了她首飾的人,頓時警惕起來:“你們可是反悔了?大庭廣眾之下,你們可是自愿的,不能反悔。”她是個極機(jī)靈的,見著自己是一個單身女子,對方可是好幾個壯漢,當(dāng)下立刻又道:“便是尋我也沒用,這是桑家瓦肆,要錢也得去尋桑老板?!?
元休見狀忙令眾人出去了,只余自己,賠笑道:“小娘子誤會了,我們可不是反悔討錢的?!闭f著將那首飾盒往劉娥面前一推,道:“我方才要搶得此物,卻只是覺得,此是女兒家貼身之物,豈可隨便落于他人之手,所以將它拍下,還與小娘子。”
劉娥卻仍是極為警惕地道:“你莫不是錢多了,與我作耍?我既是當(dāng)眾賣了,又豈能收回。莫不是你們要混賴我作假不成?”
元休哭笑不得:“我實是一片誠心,絕無戲言。”
劉娥將信將疑,仔細(xì)看著對方,卻是一張真誠的臉龐,竟叫人生不出戒防心來,不由得將緊繃著的心弦松了一下。既不是對方有惡意,她的腦子可就立刻靈活起來了,當(dāng)下忙笑著施禮:“原來公子竟是個好人,恕我失禮了?!?
元休也有些緊張,他還真是從來沒有與女子單獨處在一室。方才他見劉娥驚懼,一急之下,讓所有人都出去了。如今這驚懼的氣氛緩解,立刻就又有另一種緊張的感覺升上來,竟有些手腳沒地方放的慌亂。
一時間四目對視,不知怎的,兩人都紅了臉。更讓人緊張的是,兩人看到對方紅了臉,竟更加手足無措了。雖然劉娥年少懵懂些,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先恢復(fù)過來,忙賠笑道:“瞧我,竟是失禮了。”
方才元休開了這廂房,伙計便依慣例送了熱茶糕點來,劉娥自然是熟悉這套的,當(dāng)下忙自己伸手,倒了兩杯茶來,遞了一杯給元休:“如此,就容小女子以此茶敬公子,當(dāng)是謝公子好意?!?
元休松了一口氣,忙接過飲了。
劉娥想了一想,卻是不接受那首飾,反將那錦盒又向元休處推了一下,道:“雖是公子善心,但這首飾,我卻是不能收的?!?
能夠把這首飾用高價賣出去,這是她自己的本事,可若是已經(jīng)拿了錢,再把這首飾收回來,未免太厚顏。與她已經(jīng)收了的五十貫相比,這首飾不過是三貫多的本錢,她可以讓龔美再打出十套來。就算在江湖上行走,吃相這么難看,也是要不得的。這是她當(dāng)時腦子里閃過的頭一個想法。
她說:“我已經(jīng)收了公子的錢了,若是公子把首飾還給我,我就得把錢退還給公子。可是這錢并不是我的。若是公子執(zhí)意要把首飾給我,那這五十貫,我這三年不吃不喝才能還上了。”
元休慌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只是想……”
劉娥見他如此,心中好笑,歪著頭想了想,笑得天真無邪:“這樣吧,公子把這首飾還給我,我就再相贈公子,以表謝意,這樣我也不違道義,公子的好意也圓滿了,公子您看可好?”
元休看她先把錦盒拉回自己身前,又推到他面前,心中既是惶恐羞愧,又是欣喜若狂,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不住點頭:“好,好?!?
他看著劉娥,想說什么,一時又說不上來。他知道這件事結(jié)束了,劉娥就可以走了,心中拼命想著能不能把此刻再延后一下,但偏又找不出理由來,竟是額頭冒出微汗。
劉娥也在拼命想理由,她本以為是有客商點她唱曲,還以為今天還能得一份收入,沒想到是這件事。她不知道這進(jìn)去馬上出來,算不算得出一份公差,能不能得一筆賞錢,所以她自然不想就這么走掉。
兩人各想各的,都在使勁想辦法找理由讓對方覺得可以繼續(xù)待下去。
劉娥見元休一臉窘態(tài),反而心定了,頓時有了主意,當(dāng)下站起來盈盈一禮:“公子既點了我,不如讓小女子為您唱上一曲,也算我沒有偷懶,可好?”
元休大喜,連忙點頭:“好,好!”
劉娥就問他:“公子要點什么曲子?我會唱南唐國主的全套曲子呢?!蹦咸茋骷粗咐铎?,他降宋后,寫下大量詞曲,此時正是名氣最盛之時。
元休腦子里竟是一時想不出來,只道:“你只管揀你平時喜歡的來唱就是啦,只要你唱的,必是好的。”
劉娥想了想,就唱道:“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里,手挼紅杏蕊。斗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這卻是一首《謁金門》,乃南唐宰相馮延巳的名曲,“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這句更是一時傳揚。元休聽了便贊好,又叫劉娥再唱。
劉娥想了想,又唱道:“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錢惟演正在房外守著,本以為韓王與那歌伎說開就好,哪曉得沒一會兒,里頭竟唱起來了。前一首本也是閨中怨情,再聽了這曲子,便眉頭一皺,心中暗罵:“好不要臉!”
這原是南唐國主李煜寫小周后的,是一首寫兩人夜間私下幽會的艷詞,且詞句香艷露骨,看那小姑娘年紀(jì)尚小,不想竟是風(fēng)月老手,當(dāng)著韓王唱這樣的艷曲。韓王不經(jīng)世事,可休要偶一出來玩,就被這樣的風(fēng)月手段給禍害了。
卻不知里頭兩人,一個唱曲,一個聽曲。唱曲的一臉坦蕩,聽曲的偶有心猿意馬,但看了對方的神情,卻也心思沒有走得太遠(yuǎn)。
劉娥此時一心鉆到錢眼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唱的這支曲是什么意思。她學(xué)這曲的時候,連開封話都說不利索,曲子在講什么更是不曉得呢,只是囫圇吞棗地學(xué)了腔調(diào)記住了詞,甚至是唱的時候眉目間的表情,也是機(jī)械地模仿了二十一娘的樣子。她向來只用心留意著瓦肆里的紅姑娘私底下被叫到閣子里時,愛唱哪幾首曲子,又是什么樣的曲子得的賞錢會多些。
卻不知對面的元休,是宮闈中長大的,早有宮女安排知曉人事,自然比她更懂得這曲子的意味。見她唱曲之間,眉眼中偶有風(fēng)情無限,心中綺念不由升起,再看她眼中卻是一片坦蕩,又暗中罵自己有辱斯文。
如此唱了兩三支曲子,劉娥自覺完成任務(wù),就要離開,臨別時不免依依。元休是心猿意馬,滿心不舍,劉娥卻是覺得好不容易能夠出一回閣子,下次還不知道要何時才有這種機(jī)會,因此不免出門時三兩次回顧元休。
元休只當(dāng)她也同自己一般不舍,雖然害羞,但還是鼓起勇氣開口問:“我、我還能再來聽小娘子唱曲嗎?”
劉娥心中一喜,這喜色簡直要浮上面龐壓抑不住了,急道:“可以的,公子若要來,只管點我到閣子唱曲就是。也不貴,每次五百一千隨意賞便罷了?!?
王興奉了桑老板的命令正來找她,聞言差點捂臉,瓦肆里的歌伎,再沒有比劉娥吃相更難看了。這種事,怎好由小娘子自己白眉赤眼地直接說價錢呢。想到這里,要把這小妞提回去重新教訓(xùn)的心就更切了。當(dāng)下也不好在客人跟前訓(xùn)說,只得賠笑送了元休等出去,立刻沉下臉來:“小娥,你跟我來?!?
劉娥低垂著頭,跟著王興到后院桑老板的住處去。一路上就聽著王興嘮叨教訓(xùn),就算是樓里的小娘子,客人也是喜歡矜持些的,只能跟客人談情,說價錢自有跑腿的人,自己上陣談錢,豈不叫人情趣全無,直成了市井小販!
劉娥心中不服,想著不談錢誰有心情理人,但又不敢頂撞。不過她對付起王興來卻有辦法,王興看著嚴(yán)厲,其實就是好個面子好啰唆,他要嘮叨的時候,你只管一味應(yīng)是就行了,被他抓到違規(guī),只要搶在他發(fā)火之前趕緊認(rèn)錯就行。因此她格外乖巧地一路應(yīng)是,直至桑老板住的院子前。
桑老板是在后頭獨居兩進(jìn)的院子,前頭管事們往來處理公務(wù),后頭是他的居所。
王興帶著劉娥進(jìn)了前院,候著里頭的人回完了事,這才帶了劉娥進(jìn)來。
桑老板斜在榻上,見了劉娥進(jìn)來,便問她:“今日你這首飾賣了五十貫錢,可曉得如何處理?”
劉娥一聽到錢就立刻眼珠子發(fā)光,她方才就知道此事不能善了,就一直在想著如何應(yīng)對,當(dāng)下忙賠笑:“如何處理,自然是桑老板您早有規(guī)矩了。定錢是定錢,賞錢是賞錢,是不是?”
桑老板拿手指點點她,冷笑:“好你個小劉娥,敢在我面前耍奸猾,那依你說,這五十兩,算是定錢,還是賞錢?”
桑家瓦肆的歌伎收入,往大項來說,便是定錢與賞錢,所謂定錢,就是有定例的錢。上臺演唱一次是多少,出閣子一次是多少,到樓里一次又是多少。若是當(dāng)紅的歌伎,見一次客人,進(jìn)門收等門錢、上茶收茶水錢、見面收見面錢、坐下收陪坐錢、唱曲子收錢、登堂入室收錢、上點心收錢,上酒席開酒宴又另收錢,過夜出門還另算,算下來有三十多種錢。次一等的在瓦肆里的廂房和到外頭酒樓閣子又另有七八種錢。這些錢歌伎都是有抽成的,這算是定錢。
若是客人另給歌伎買首飾衣服、送禮物書畫等,則算是賞錢,則是另一種算法,主要歸姑娘,瓦肆里只拿些抽成。
桑老板“嘿嘿”冷笑:“這么說,你把它算成賞錢了?”
劉娥心里發(fā)虛,卻只能硬著頭皮道:“自然是賞錢。”
桑老板對著王興哈哈一笑:“她說這是賞錢?”
王興知道其中利害,忙對著劉娥擠眉弄眼,叫她伏低。
到手里的錢,劉娥哪里肯吐出來,只一味裝傻賠笑:“也是今兒巧了,遇上這位公子肯捧我的場賞我。若是平時,哪里有這福氣?”
桑老板輕敲桌面:“小劉娥,你可看清楚,就憑你那幾件首飾,頂多值上兩三貫,能賣這么高的價,是我桑家瓦肆的排場,我這書場,這眾星捧月的氣氛給襯出來,抬上去的。你若是在廂房里自己得的賞,那是你的本事,在書場里收的,怎么不是定錢!”
劉娥也笑了:“您老人家倒說說,日日都能教旁人再收個五十兩,才好算是定錢?!彼A艘活D,又道:“我如今住的吃的,都是扣了錢的,一個月到頭也沒落下幾文來。這書場的定錢,也是原先說好了的,怎么又再算?再說,這若是定錢,要算哪一等里頭呢?又不是點心錢,又不是茶水錢,又不是書場錢,只能算是官人給我買件首飾罷了,那自然就是賞錢?!?
桑老板本也不把這幾十貫錢放在眼里,只是想看看她的應(yīng)對,聽了又笑:“嗬,你聽聽這丫頭的話,好像我桑老板黑了她似的。你也不想想,你當(dāng)時來日,不過是個果子鋪的小伙計,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如今你吃的油穿的綢,連你那個碼頭扛包的哥哥也進(jìn)了銀鋪。那會兒你會說書嗎?還不是在我這里學(xué)的。你這半年,就算分文不取,也不夠欠我的。怎么著,如今翅膀硬了,倒要跟我算錢?”
劉娥心中不服,就道:“算,怎么敢不算呢,您桑大爺不是天天跟我們算賬嗎,說我們怎么欠您的。咱們跟蓮花棚、象棚比比,人家定錢抽得比我們高,開銷卻扣得比我們低。那兒說書像我能招來這么多人的,一個月最少能實得八貫?zāi)兀退氵@八貫都抵了您老的恩情,那我賣首飾可是自己的門路,掙來的錢該是我自個兒的了。上次我賣首飾時,原同您老說四六開,是您老不肯,硬要我先交一貫的抽頭??扇缃裼址催^來說是定錢,我們怎么欠您了?”
“啪”的一聲,想是摔壞了什么東西,桑老板倒有些惱了:“死丫頭,你有種,這桑家瓦肆開到現(xiàn)在,沒人敢跟我這么算賬的!”
王興吃了一驚,生恐這小丫頭要吃虧,正欲相勸,就見著桑老板使個眼色,忙停住了。
卻見劉娥笑了:“桑大爺,不這么算,您說該怎么算?該給多少是正經(jīng)呢?東京城里天子腳下,您桑大爺家大業(yè)大,還能跟我們動粗不成?我們窮人家千山萬水從蜀中來到這兒,死都死過幾回了,怕什么?正經(jīng)說來,我們也是給您掙錢的,您又不虧,手指縫里漏點兒罷了,何苦跟我們計較。前天蓮花棚、象棚都請我過去,我也是記得您桑大爺當(dāng)初的恩情,才不肯過去的。不過今兒個這五十兩明眼人可都看到了,回頭要是問起我才得這幾個錢,您這么克扣我們,面子上也過不去呀!”
莫說王興聽了這話如何,只桑老板也不由得笑了,這一番話綿里藏針,真不愧她說書娘子的本色行當(dāng)。
王興見狀忙打圓場:“好了好了,桑老板,跟個小丫頭計較什么,劉娥丫頭,平時你也不過拿個千兒八百的賞錢。今兒這五十貫,誰也沒想到。下次也未必有這么好運氣,你還得在桑老板場子里說書不是?”
劉娥笑辯道:“興爺,我不敢跟桑老板爭,只是這五十兩,就算桑老板拿大頭,四六開也該是二十兩不是。錯過這筆,我可掙一年也掙不來。今天就是挨桑大爺一頓鞭子,該我的錢您也不能少我?!彼@也算是豁出去了,若能得這些錢,她便是挨一頓打又算得了什么。
王興見她油鹽不進(jìn)的樣子,與桑老板對望一眼,也不禁笑了:“你這丫頭倒伶俐,算盤兒打得滾精。虧得你不識字,若不然,十個男人也算不過你?!边@邊故意求情,“桑老大,您看這一回,就容了她吧。”
桑老板也笑了,看著劉娥搖了搖頭,嘆道:“小劉娥,你這般膽大包天,遲早有一天會把自己玩死?!彼麛[了擺手笑得意味深長:“好,算你有理,怪我事先沒說清楚。王興,叫賬房給她算二十兩銀子?!?
王興應(yīng)著了,忙道:“小丫頭,還不快謝謝桑大爺!沒跟你計較,還賞了你銀子?!?
聽那劉娥清清脆脆地笑道:“桑大爺是做大事的,怎么會跟我們計較呢,謝謝桑大爺了!”
不想她的笑容才到一半,卻聽得桑老板悠悠地道:“只是既然已經(jīng)在我場子里發(fā)生,縱然是前頭沒有說清楚,那我如今就把規(guī)矩說清楚給你聽。這場子是我的,卻不許私下夾帶。你下一場若要賣首飾,便只能賣瓦肆里提供的首飾,若有所得,便如賣茶賣酒的定錢抽成。我也不教你們吃虧,你若有已做好現(xiàn)成的首飾,我以銀價和工錢收了,如何?”
劉娥如頭上劈了一個大雷,嘴唇顫抖:“我若是不愿呢,沒有我賣力,只怕您這首飾未必能賣得上去。我們便是不用您的場子,我在路上打野呵,也能賣首飾?!?
桑老板卻是呵呵一笑:“你那哥哥是在王掌柜銀鋪做活計吧,他打制銀器的家什,應(yīng)該是偷著用了王掌柜的吧。若是我跟王掌柜說起,只怕他連這份工也做不成了吧。”
劉娥怔住了,這道雷劈得更厲害了。她如今才知道,想和這樣積年的京城無賴爭是非,竟是不能的。
桑老板看著她:“嗯,你還要結(jié)這二十兩的賬嗎?”
劉娥咬了咬牙:“要,桑老板既然允了,我豈能不拿?!比魏蔚倪h(yuǎn)景,都不如自己手中拿到的錢實惠。更何況桑老板已經(jīng)有這樣的設(shè)計,她拿不拿這二十兩銀子,將來的收入,都不會如她自己所想象的那樣美妙。既然如此,那自然是先把錢拿到手再說了。
見劉娥垂頭去了,這邊王興不解其意,只賠笑:“桑老板,怎么對這小劉娥這般縱容?”
桑老板搖了搖頭,嘆息一聲:“這丫頭,讓我想起……”讓他想起當(dāng)年赤手空拳初上開封打拼時,也曾遇上過這么一個無所顧忌的人。
桑老板輕聲道:“她的眼睛,真的很像那個人?!?
王興不解:“哪個人?”
桑老板忽然一笑:“我曾經(jīng)跟過的一個老大,不過,他已經(jīng)死了?!庇兄@樣眼神的人,是不會久居人下的,要么讓所有人害怕,要么讓所有人都想弄死他。他倒想看看,這丫頭能走到哪一步。
這些年他發(fā)了財,也再沒有跟人拼刀子了,可是生活也未免無趣了許多。留著這丫頭,倒也是樂趣一樁。
劉娥低著頭,走了出來。卻不知早有人等在外頭,聽完全程,心中倒是各種滋味。
本來元休是擔(dān)心劉娥會有事,但錢惟演怕他出事,就勸著他先離開,見他不放心,就令侍衛(wèi)王繼忠悄悄跟去觀察一番。那王繼忠身手自然不是桑家瓦肆這些人能發(fā)現(xiàn)的,所以聽完全場,才來報與元休。
此時錢惟演正勸元休:“殿下,那不過是個市井歌伎,庸俗不堪,又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時候不早,我們早些回去吧?!?
元休不肯,硬是在那里等到王繼忠回來,聽了他的述說。王繼忠說得口沫橫飛,元休且聽且笑,錢惟演眉頭皺得更緊,他是王孫貴胄,哪里聽得這種幾文小錢不顧體面爭執(zhí)的事來,只覺得粗俗不堪,見元休卻聽得發(fā)笑,忙打斷道:“這種事臟了殿下耳朵,不必理會?!?
他正勸著元休離開,哪曉得元休眼尖,就見著劉娥緊緊地捧著一個銀包,歡歡喜喜地出來了。
元休和錢惟演等忙閃在一邊,見劉娥走了,錢惟演方想勸元休回府,不想元休卻拉了錢惟演一把:“這小姑娘有趣,這書不精彩,人精彩。咱們跟上去看看,說不定還能看到些好看熱鬧的事兒呢。”
錢惟演無奈,只得又陪他胡鬧。元休等人跟著那少女劉娥,走街串巷。出了桑家瓦肆,走進(jìn)潘樓旁邊的一條小巷里,小巷兩邊開著許多小銀鋪子。劉娥一家家慢慢地走過,偶爾還停下腳步來仔細(xì)地看著首飾的花樣,像極了想買卻又買不起的小姑娘樣兒。
元休等跟在她的身后,跟著她過了潘樓街再向東行去,經(jīng)過一個十字街口,那是竹竿市,來往叫賣的人極多,一不小心,便失去了劉娥的蹤影。
元休傻了眼,在人群中擠進(jìn)擠出好一會兒,還沒找到人。錢惟演忽見南邊巷子里白衣一閃,忙拉了元休道:“公子,那邊——”
元休忙追了過去,跟著她過了鐵屑樓酒店、皇建院街,見她在得勝橋鄭家油餅店停了下來,買了幾個麻花胡餅,一直向南走,直到從太廟街后的一條小巷子進(jìn)去,進(jìn)了前面一個破舊的小院兒。
元休跟著到了門口,正欲跟進(jìn)去,錢惟演忙拉住了,左右一看,指了指旁邊,卻原來那土墻矮矮的,正好可以伏在上頭看見里面去。他兩人站到那上面去聽,卻叫其他侍衛(wèi)遠(yuǎn)遠(yuǎn)地在巷口望風(fēng)。
院子里,一個青年只著了一件小褂,在那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卮蛑浦饘佟⒍鹨贿M(jìn)去便歡快地叫道:“哥,你快來看,咱們今天掙了多少!”說著把銀包打開,亮出一包明晃晃的銀子來。
那青年正是龔美,劉娥托了人,將他安置在一家銀器鋪子里幫工,這里就是那銀器鋪子后門。這間小院便是他與其他兩個伙計一起住著。只是開封城的百姓,好湊個熱鬧玩耍,他知道今日下午劉娥賣了銀飾必要過來的,于是便哄了那兩個伙計去看蹴鞠比賽,自己在這里守著,等著劉娥。
上回劉娥頭次賣銀飾便掙了好幾兩來,他只覺得劉娥能干,可是今天眼見明晃晃的一堆銀子,不由得吃了一驚:“小娥,怎么會有這么多銀子?”
劉娥極是得意:“這是咱們首飾賣的錢哪!哥,你看,有二十兩這么多啊!這要在咱們老家,兩三年都掙不上這錢,怪不得人說東京城遍地黃金!哼,本來才不止這個數(shù)呢,那位公子真是闊氣,一出手就是五十兩!那黑了心肝的桑老板,硬是黑了我們的錢。要不是我跟他吵,他就給我們五兩呢,你說氣不氣人?哥,等咱們攢下了錢,咱們自己也開個小書場,才不讓那些人再黑我們的錢呢!”
龔美倒吃了一驚:“小娥,那三件首飾,才打了不過三兩銀子,怎么可能有人拿五十兩來買呢!這哪是買首飾,買個人都成了,這種錢咱們可不能要,有錢人家咱們?nèi)遣黄?,還躲得起?!?
劉娥嗔道:“哥,你也太小心了,怕什么。咱們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書打首飾,又不偷又不搶的,堂堂東京城天子腳下,誰能把咱們怎么樣。千山萬水咱們都過來了,哪有你這樣前怕狼后怕虎的。”
龔美拿著銀子,掂量著猶豫道:“有錢人家的多半沒好人,喜歡拿些錢壓人。小娥,你在那里說書賣唱,我老是擔(dān)心,我們雖然窮,卻不能亂收別人的東西,休要叫人用錢把你拐了?!?
劉娥卻笑了:“你放心好了,那人長得挺斯文的,不像是個壞人。”她想著那人的樣子,心中更是得意,心道若是那人想拐我,只怕是反要被我拐了的可能性更大。就又將與桑老板的事說了,生生斷了這條發(fā)財?shù)穆纷?,不免難過。
不想龔美聽她說了經(jīng)過,反而后怕起來:“你呀,脾氣太壞膽子太大,竟然敢跟桑老板爭吵,桑老板還算好的,要是有個強橫的,你豈不吃虧?”
劉娥嗔道:“哥,今天多掙了錢,我還以為你會夸我,誰知道倒聽了你一頓教訓(xùn)。”
見她不悅,龔美忙道:“小娥,我是擔(dān)心你一個女孩子家在瓦肆那種地方會吃虧。”說罷不禁嘆氣:“唉,都是哥沒用,沒法兒養(yǎng)活你,倒要你一個女孩子家拋頭露面的?!?
劉娥看著龔美,搖頭:“不,阿哥,要不是你千山萬水地把我從蜀地帶到這兒來,我早就餓死了。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和我相依為命,都是在這個世界上拼盡全力要活下來。我又不是什么名門貴女,拋頭露面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你看……”她數(shù)著桌上的銀兩,憧憬著:“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掙了好幾十兩銀子了。前天我去打聽過,像潘樓這樣的地段,我們是租不起的,但是大相國寺外廊街那邊租一個小鋪子,我們開一家打銀鋪,先交一年租金再加上全套家什,大約二百兩銀子就夠了。”
她頓了頓,本來的計劃,是掙上四五年,就能夠掙到這筆錢了,但是今天桑老板卻是無情地?fù)羲榱怂挠媱?。然而,只要努力,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她咽下桑老板的話,反而一臉高興地說:“我一邊說書,一邊賣首飾,照這樣下來,我們再辛苦個七八年,就可以自立門戶了。到時候,你打銀子,我坐柜臺,咱們也做小老板……”
龔美喜道:“好,我明兒個再去趕工,咱們多辛苦上幾年,咱多的是力氣,怕什么!”
“嗯,”劉娥忽笑道,“我今天在潘樓又偷偷地看來了他們的花樣兒,待會兒我畫出來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