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呼嘯山莊作者名: (英)艾米莉·勃朗特本章字數: 3758字更新時間: 2021-08-24 15:25:22
第一章
那是一個健壯的女人,
她卷著衣裙,光著胳臂,兩頰緋紅,
揮舞著一個煎鍋沖到我和它們之間。
1801年,我拜訪我的房東剛回來——就是那個將要給我帶來困擾的孤獨的鄰居。這無疑是一個美麗的鄉村!在英格蘭,我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找到這樣一個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一個如此完美的遁世者的天堂。而希斯克利夫和我,正是適合它的與世隔絕與荒涼的絕好一對!看見我騎著馬走上前去時,他黑色的眼睛從眉毛下猜忌地看著我。當我通報自己的姓名時,他把手指深深插在背心口袋里,神情里充滿了不信任。但他不可能知道,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內心就對他有了一種親切感。
“希斯克利夫先生嗎?”我問道。
點一下頭算是回答了。
“我是洛克伍德,您的新房客。先生,一到這兒我就盡可能馬上來拜訪您,希望我再三表示想要租下畫眉田莊沒給您帶來不便。聽說昨天您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畫眉田莊是我自己的,先生?!彼驍嗔宋业脑?,語氣有些閃躲,“只要我能做到,我不允許任何人給我帶來麻煩——進來吧!”
這一聲“進來”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就像是在說“見鬼去吧!”一樣。他站在門口,連讓開一下的意思都沒有。我想正是這情境讓我決心接受他的邀請,我對一個看上去比我的矜持冷漠還要夸張的人有了興趣。
當他看到我的馬的胸部幾乎要撞到柵欄時,竟然伸手解開了門鏈,然后神色慍怒、沒好氣地領我走上石子路。在我們進到院子里時,他就叫著:
“約瑟夫,把洛克伍德先生的馬牽走,再拿點酒來?!?/p>
“看來家里全部的仆人就只有一個人,”聽到這道多項指令,我心里琢磨著,“難怪石板縫長了草,籬笆也是靠牲口來修剪的?!?/p>
約瑟夫上了年紀,不對,簡直就是個老頭——非常老的老人,雖然看上去硬朗結實?!扒笾鞅S游覀儯 彼麪窟^我的馬時嘀咕著,別別扭扭顯得很不高興,同時還惱怒地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我不得不在心里想:“他一定是需要上帝來幫助他消化肚子里的食物,所以才會發出那樣一聲祈禱,跟我的到訪毫無關系?!?/p>
呼嘯山莊是希斯克利夫先生這座住宅的名稱。“呼嘯”在這一帶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詞,緣于在壞天氣里這一帶暴風雨的狂暴。的確,這里常年都有流動著的清新空氣。房頭那有幾棵矮小的樅樹,看看它們過度傾斜的模樣,還有那邊那排枝條都朝著一個方向的細長瘦小的荊棘,它們仿佛是在向太陽乞討溫暖,你就能想象到這里從山巔吹過來的北風的狂野了。幸虧建筑師有先見之明,把房子蓋得很結實:窄小的窗子深深嵌在墻里,墻角有大塊凸出的石頭起著防護作用。
在進門前,我停下來觀賞了一下房子正面那些造型奇特的雕刻,尤其是門上方,我在那些已經殘破了的怪獸和不知害羞的小男孩中間,發現了“1500”的年份標記和“哈里頓·厄恩肖”這個名字。我本想就此說點什么,想請教一下這位怪癖的主人這座建筑的歷史,但看到站在門邊的他那個架勢,分明是很不耐煩地催促我要不就快點進去,要不就離開時,我放棄了這打算。在沒參觀過房子的內部前,我可不想惹什么麻煩。
一進去,沒經過任何廳堂過道之類需要加以介紹的,我就被直接帶到了共用的起居室,人們別出心裁地把這稱作“房子”。一般所謂房子是把客廳和廚房包括在內的,但我認為在呼嘯山莊,廚房被迫退到某一個角落里去了,至少我聽到了從最里面什么地方傳來的喋喋不休的閑聊和餐具之類發出的撞擊聲,并且我沒看到壁爐上有任何烘烤、燉煮的跡象,墻上也沒有銅平底鍋和錫制盆子之類發出的閃光。倒是在房子的另一頭,在一個巨大的橡木櫥柜上整齊地擺放著大白镴盤子和一些銀壺銀酒杯,一排排直到屋頂,發出耀眼的光芒。櫥柜的頂沒有封起來,木架結構清晰可見,讓人覺得非常奇怪。風干了的燕麥餅、牛肉、羊肉還有火腿都直接掛在上面,遮蔽起了裸露的木架。煙囪上掛著各式各樣的生銹了的老式槍械,還有一對專門在馬上使用的大口徑短槍。為了起到裝飾作用,三個涂得很俗氣的罐子陳列在壁架上。地板是平滑的白色石頭。椅子是高椅背的,結構簡陋,被漆成了綠色,還有一兩把笨重的深色椅子藏在陰影里。在櫥柜的拱門下面,趴著一只巨大的深褐色的母獵狗,身邊圍著一群哼唧亂叫的小狗崽子,在陰暗的角落還有幾只。
要是這屋子和屋內的家具屬于一個有著堅毅古板的臉、粗壯的腿上裹著綁腿穿著馬褲的普通北方農民,倒也沒什么引人矚目的。如果你從這里往山里走五六英里,到那里又恰好是午飯時間,你就能很容易看到一位坐在扶手椅上,面前的圓桌上放著一大杯冒著泡的啤酒的人。但希斯克利夫先生和他的住宅還有他的生活方式卻顯得格格不入。外貌上他像一個深膚色的吉卜賽人,但他的穿著和舉止是一位典型的紳士,至少是一位鄉村紳士:散漫,不修邊幅但也沒到難以忍受的地步,有著挺拔的身材,外表英俊,只是看上去有點郁郁寡歡。可能有人會認為他對人的態度過于傲慢,缺乏教養,可我的心里對他生出的那份親切,告訴我并非如此。直覺告訴我,他的冷淡是來自他對矯揉造作——對人與人之間那種造作的熱情的排斥與厭惡。他把自己的情感隱藏了起來,把公開表達出愛或恨都看作是魯莽的。不,我這樣下判斷太早了:是在把自己的好惡強加在他人身上。在遇到一個不算是很熟的人的時候,希斯克利夫先生很可能跟我一樣,會把自己的手收回去,但也許和我有著不一樣的原因和理由。但愿是我的天性很特別吧:我親愛的母親總說我永遠不會有個舒服的家。去年夏天,我證實了自己確實不配有一個這樣的家。
那時我正在海邊享受一個月的好天氣,我遇到了一位迷人的女人。在我眼里她簡直就是女神,即使當時她根本沒注意到我。我“從沒說出過我的愛”(1)。可要是眉目也可以傳情的話,那連傻子也看得出我在不要命地愛她。后來她明白了我對她的愛意,回給了一個秋波——一個人們可以幻想出的最甜美的秋波——我能怎樣呢?這說出來可是有些丟人的——我像一只蝸牛,縮了回去。她每看我一眼,我就縮得更深,直到這可憐的姑娘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神志不清了,感到了窘迫羞愧,才急匆匆要求母親跟自己一起趕快離開那里。由于古怪的舉止,我被看作是冷酷無情的人,真是冤枉,那只有我自己才能明白。
我在爐前的椅子上坐下,我的房東就坐到對面那把上。為了回避這種沉默帶來的尷尬,我試著去撫摸一下那條母狗。這時候它離開了自己的狗崽子們,餓狼似的來到了我的腿邊,翹起了上唇露出白色的犬牙,垂涎欲滴地看著我,想要給我一口似的。我的愛撫讓它從喉頭發出一陣憤怒的低吼。
“你最好別理這只狗,”希斯克利夫先生發出同樣的吼聲,一面跺腳警告它,“它不習慣受人嬌慣——它不是當玩意養的?!苯又鹕泶蟛阶叩揭粋€邊門那大聲嚷嚷著:
“約瑟夫!”
約瑟夫從地窖深處傳出咕噥聲,可看得出他并不打算上來。因此,他的主人不得不下到地窖去,這樣一來,就留下我和那兇狠的母狗,還有一對模樣猙獰的蓬毛牧羊犬在一起。這對狗同那母狗一起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可不想跟犬牙打交道,因此就安安靜靜坐在那。然而我犯了一個大錯,我以為它們不可能理解無聲的冒犯,就對它們擠眉弄眼。我完全不清楚自己臉上的哪個表情激怒了那條母狗,它突然間勃然大怒起來,兩腿搭到了我的膝蓋上。我把它推開,拉過一張桌子作武器好抵擋它們。這下可好,引起了公憤:一下子六只大小不同、年齡不一的四腳惡魔,從暗處一齊躥到屋中。我的腳后跟和衣服的邊擺成了攻擊對象。我只得一面盡可能用火鉗來擋開較大的斗士,一面大聲呼救,請求這家里的什么人來重新恢復和平。
希斯克利夫和他的仆人順著地下室的梯子向上爬著,不緊不慢的樣子讓人惱火。盡管這時壁爐前已經亂成一團,他們看上去卻完全不當回事。幸虧這時廚房里有人出來了:那是一個健壯的女人,她卷著衣裙,光著胳臂,兩頰緋紅,揮舞著一個煎鍋沖到我和它們之間??磥硭苌朴谑褂眉邋佭@樣的武器,還有她的舌頭,一場風暴立刻平息了。當她的主人登場時,她已如風暴過后的海洋一般在喘息著。
“見鬼,到底怎么回事?”她主人厲聲問道,兩只眼盯著我看。在剛受到不禮貌的接待后,他還這樣盯著我,讓我很難接受。
“是啊,真是見鬼!”我咕嚕著,“先生,即使是惡鬼附體的豬群,(2)也沒有您這群畜生兇惡。您倒不如把客人扔給一群老虎的好!”
“對不招惹它們的人,它們是不會冒犯的。”他說的同時把一瓶酒放在我面前,并把剛剛我拉過來抵擋狗們的攻擊的桌子歸位,“狗應該保持警覺。喝杯酒?”
“不,謝謝?!?/p>
“沒給咬著吧?”
“我要是被咬了,我可是會給咬我的東西打上我的印記的。”
希斯克利夫的表情放松了,并咧嘴笑了。
“好吧,好吧,”他說,“讓您受驚了,洛克伍德先生。來,喝點酒。這房子很少來客人,因此我愿意承認,我和我的狗都不大知道怎樣接待客人。先生,祝您健康!”
我鞠了躬,舉杯回敬了他。我意識到為一群狗的失禮而生氣,未免有點愚蠢。另外,我可不想被這家伙取笑,因為我感覺出了他正想要把自己的興趣轉到取笑我上來。也許他已察覺到,得罪一個好房客是愚蠢的,于是他的語氣變得稍稍委婉了,不再連代名詞和助動詞都省略了,并且把話題轉到他以為我會感興趣的事情上——目前我來看的這個隱居處的優缺點。我發現,對我們所涉及的話題,他表現出了相當的見識,因此,在我準備離開回家前,我居然有了興致,主動提出明天再來拜訪。但看得出,他并不希望有這樣的拜訪發生。不過我可不管,我還是會來。這真讓人吃驚,跟他比起來,我感到自己成了一個熱衷于交際的人了。
(1) 引自莎士比亞《第十二夜》第二幕第四場。
(2) 見《圣經·新約·路加福音》第八章第三十一節到第三十三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