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里乘客塞得滿滿當當，塞滿之后，便沿著雪路朝八里[15]外的大間角出發了。雪又下了起來，好似一直等著巴士啟動一樣。巴士在狹窄的路上轉了好幾個彎，穿過大畑町徑直駛向海岸的方向。道路很窄，只夠巴士車身勉強通過。道路兩旁的住家無不被大雪覆蓋。

不久，巴士跨過了一條頗為寬廣的河流，其后就一直沿著河岸行駛。路況不佳，車身像船一樣劇烈地晃動著。沒過多久便到了河口。河口處似已變成了港口，二三十噸的內燃機船上豎著五顏六色的旗幟，密密麻麻塞滿河口。據乘客所言，那些都是去日本海捕撈大馬哈魚的船只。在被大雪覆蓋的港口里，看到許多飄揚著五顏六色旗幟的小船，杉原的心情有些異樣。

進入海邊以后，巴士就開始沿著海岸線行駛。雪還在下著，但天空卻是蔚藍一片，澄凈無比。海面安靜得有些可怕。巴士緩緩而行。道路與彎曲的海岸線平行，順著緊靠海岸的山丘腰部、懸崖底部，無止境地延展下去。

杉原將視線一直投向窗外。有時他看見湛藍的海面出現在光禿禿的樹梢之間，有時又看見浪花四濺的礁石海岸出現在斜緩的沙灘對面，海岸邊四處都是褐色的巨石，這些巨石都頭頂著白雪，腳下翻滾著海浪。

啊，眼瞧著就要被大浪吞噬，荒石灘上矗立著的那十二三戶的小村莊啊。啊，被雪覆蓋了大半的晾曬衣物啊。塞滿干柴和繩子的小屋啊。裹得嚴嚴實實的孩童啊，老人啊。

杉原又變成了個詩人。昨日他的詩情便一如往常飛去了宏子身邊，今日他也同樣如此。

與其住在沒有宏子的東京，我還不如住這里好些。杉原很認真地在思考此事。與其工作在沒有宏子的公司，還不如住在這個亂石灘上的村莊里。杉原當真這么想。

突然，杉原被莊司從背后戳了一下肩膀，他回頭看了看莊司。

“我在想啊……”

莊司突然以這樣的口吻說道。

“你想什么？”

“我想，定居在這里也挺好的。比起做個醫生，還是在這邊采海藻更合我的性子。挺好的，對吧？”

這次杉原又默而不答。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又和莊司撞車了，心中覺得毛骨悚然。

村莊里的房屋像是商量好了一般，都建在海面與丘陵夾著的那一小撮土地之上。家家戶戶比肩接踵，默默地凝神屏息著。沒多久，整個海岸變成了荒石灘，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巖石，一直綿延到視線盡頭。巴士經過的道路兩側，茫茫雪海中錦帶花似茅草般探出頭來。波濤只在近海洶涌澎湃。

九點十分左右，巴士抵達了一個小村莊。這村子附近的海岸風急浪高。

“這兒可以看到惠山角。”

鄰座商人樣貌的中年男人好像知道杉原是個游客，這樣對他說道。仔細一看，的確有座負雪的山漂浮在遙遠的海上。

“看著好像冰山。是不是就是座冰山啊？”

杉原這么一說，那男子便瞪大眼睛看著他。

“那是北海道的惠山角。”

男子的口氣中帶著憤怒。杉原后悔自己提起了冰山，但那的確就是他當下的實際感受。北海道上那個被雪包裹的白色半島，乍一看就像一座冰山。大概沒有游客能想到北海道竟然離得這么近吧。

巴士停在了一個叫下風呂的村莊處。據說這個村莊有溫泉涌出。

“若不是安排好了要去大間崎，今晚還真想住在這里啊。”

杉原這么對莊司說。杉原一聽有溫泉，就想若是將冰冷的身軀浸泡在冒著熱氣的浴槽中該是多么愜意啊。

“對啊。溫泉呀。溫泉這東西真是好啊。”

莊司好像也和杉原同樣心境。過了下風呂村，剛歇了會兒的雪又下了起來。一看表，時間已是九點四十分。

※

“看，那兒有兩只黑尾海鷗。”

杉原聽到莊司的聲音后往窗外看了看。巖礁以遠，藍黑色的海面上泛著一道道白波。兩只黑尾海鷗在荒涼的海面上翱翔。海浪愈漸洶涌。被誤認作冰山的北海道惠山角白雪皚皚，清晰地在那片風浪迭起的海的對面展現著身姿。

過了下風呂，就再也沒見著可稱作村莊的像樣地方。無論走到哪兒都只有礁石。雪依舊下著，好似已忘記要停止一般一直下著。亂石灘上的巖石好像也比剛剛見過的大了許多。

過了桑田村，就能望見前方白色小點狀的大間崎燈塔。黑斑頭鸕鶿頻繁出現，它們展翅飛翔在海中巨石的周圍。

十點十分，巴士經過了一個叫易國間的大村落。古書上也有寫作“異國間”的。古時這一片確實處于日本與異國的交界之處。過了易國間，杉原才看見一艘小型發動機船，如細竹葉一般飄搖在風浪大作的海面。冒雪搬運砂石的女人們也出現在視線中。巴士依然顛簸著行駛在海岸線上。

“啊，是海鷗。”

杉原喊叫道，他看見海面上浮現出一只白海鷗。海鷗杉原還是分辨得清楚的。

“這里居然也有海鷗啊。它真孤獨。一個人漂來這種地方。”

于是莊司便解釋：“那是在樺太、千島繁殖后飛到這邊來越冬的吧。”

“是嗎？我還以為是離了群，被困在那邊呢。”

“怎么可能。黑尾海鷗到處都是啊。”

莊司眼里好像只有鳥。荒石灘的平坦巖石上停著數十只、數百只黑尾海鷗群。

十點三十分，巴士經過了蛇浦村落。杉原想，既然叫蛇浦，以前應該有不少蛇吧。村里人拉著載滿薪柴的雪橇在雪路中行進著。臨近海角，積雪慢慢變少了。丘陵上的大葉竹在雪中探出頭來，松樹林的枝干下方根部的位置都能看到。

繞過一座大丘陵的山麓，燈塔突然間便將它巨大的身形呈現在大家面前。

一位乘客告訴杉原：

“從這兒可以看到函館山。”

不知不覺間惠山角已退到右側，前方又出現了另一座冰山。那就是函館山。

沒多一會兒，巴士駛進一片大葉竹叢生的平地。杉原回過神來才發現此刻車的兩邊都已能看見海。車窗右手的海岸邊建著十幾戶人家。目送燈塔從車的左側經過，沒多久終于進入了目的地大間町。此刻是十點十五分。

選自《海峽》[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