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流之女(珍藏版)
- (英)菲利帕·格里高利
- 10617字
- 2021-04-01 09:58:07
1433年春
阿圖瓦 圣波爾城堡
我在約翰叔叔家待了幾個月,接著又用一整年時間拜訪在布里昂的親戚。母親認為我已經充分歷練,可以回家計劃婚事了。當貝德福德公爵夫人安妮逝世,公爵痛失愛妻的消息傳來時,我正住在自家位于圣波爾的城堡中。接著我的叔叔路易作為公爵大臣發來了一封信。
“雅格塔,這封信與你有關。”母親喚我去她房內,我看到她坐著,父親則站在她的椅子背后。他們雙雙向我投來嚴厲的目光,我在腦內飛快地回顧了今天的所作所為:我沒有完成本該完成的任務,今天早上也沒去教堂,房間一團亂而且針線活也做得不好,可父親來母親的房間,肯定不只為訓斥我這些小錯吧?
“是的,母親大人?”
母親欲言又止,看了父親一眼,再次開口:“當然了,你父親和我一直在考慮為你尋個丈夫,也一直在找合適人選——我們原本希望——不過已經無所謂了,因為你很幸運,我們收到了一個最好不過的提議。簡而言之,你叔叔路易建議你嫁給貝德福德公爵。”
我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極大的榮譽啊,”父親簡短地說,“你能坐到很高的位置上去。你會成為一位英國公爵夫人,繼英國王太后之后的第一夫人,法國境內獨一無二的第一夫人。你應該跪下感謝上帝給了你這個機會。”
“什么?”
母親點頭附議。他們雙雙盯著我,期待我的回答。
“可他的妻子才剛剛去世。”我無力地說。
“沒錯啊,你的叔叔可是干了件漂亮事,趁早推薦了你。”
“我還以為他會等上一些時日。”
“公爵不是在魯昂見過你嗎?”母親問,“然后在巴黎再次相見?”
“是的,可那時他有妻子。”我可笑地答道,“他看見過我……”我記得那黑暗而充滿掠奪性的臉,那時我才剛過小女孩的年紀,還藏到叔母背后躲避那種目光。我記得那幽暗的大廳和那個男人,他對我耳語,緊接著就出去下令焚燒圣女。“公爵夫人也在場。我也認識她。我們見她的時候遠遠比見公爵本人多。”
父親聳肩:“無論如何,他喜歡你的長相,你的叔叔讓他記住了你的名字,你就要成為他的妻子啦。”
“他已經很老了。”我低聲向母親指出這一點。
“也不是很老。四十歲出頭吧。”她說。
“你們告訴過我他有病在身。”我對父親說。
“豈不是更好嘛。”母親說。很明顯她是指一個年老的丈夫沒有年輕的那么需求無度,而且如果他死了,我或許十七歲就能成為公爵遺孀,這大概是世上唯一能比十七歲當上公爵夫人更好的事兒了。
“這份榮譽我真的無福消受。”我無力地對他們倆說,“我能回絕嗎?我恐怕配不上這門婚事。”
父親自豪地說:“我們是基督教國家最杰出的家族之一,神圣羅馬帝國的血親。你怎么可能配不上呢?”
母親說:“你不能回絕。當然了,如果你不高興才真是個傻子。全法國和全英國任何女孩遇到這樁婚事都會二話不說戴上戒指的。”她停下話茬,清了清嗓子:“他是全法國和英國繼國王之后最有權勢之人。如果國王一死……”
“而上帝決不允許此事發生。”父親急忙說。
“上帝的確不允許此事發生;不過如果國王一死,公爵就會成為英國王位繼承人,你就成了英格蘭王后。你覺得怎樣?”
“我從沒考慮過嫁給公爵這種人。”
“那就現在開始考慮吧。”父親輕快地說,“因為他四月就要來了,來娶你。”
我叔叔路易,身為泰魯阿訥[1]主教,同時也是公爵的大臣,是這場由他一手促成的婚禮上的主持人兼神父。他在圣公會官邸里招待我們,貝德福德的約翰公爵帶著他身穿紅白相間的英國制服的侍衛策馬而來,我站在宮殿門口,穿著極淺的淡黃色禮服,金箔制成的面紗從高高的頭巾上披散而下。
他的侍從跑上前為他拽住馬頭,另一個跪在馬旁,手和膝蓋撐在地上,扮作一個人體上馬石。公爵重重地翻身下馬,從馬鐙踩到那人背上,再踩到地面。沒人對此有所非議。公爵如此位高權重,侍從甚至把讓他踩背視作榮譽。他的侍衛接過他的頭盔和金屬護手,退到一旁。
“我的大人。”我叔叔兼主教帶著顯見的敬愛之情問候他的主人,躬身親吻他的手背。公爵拍了拍他的肩,轉向我的父親和母親,與他們寒暄完畢才轉而面向我。他走上前握住我的雙手,把我拉到身旁,吻上我的嘴。
他的下巴滿是粗糙胡楂,呼吸之中帶著腐臭味,被他親吻感覺就像被獵狗舔了一道。他的大臉海嘯般向我壓來,又退潮般而去,完全沒有停下來看我或者露出微笑,只留下那個侵略性的吻,接著就回頭沖我叔叔說:“你這兒沒酒嗎?”他們哄堂大笑,因為這是一個老朋友之間的笑話。叔叔帶我們入內,母親和父親隨他去了,我留在后面照顧老人,那個侍衛在我身旁。
“我的小姐。”他說。他已經把公爵的盔甲交給其他人,現在向我鞠躬行脫帽禮。他深色的頭發被剪成齊眉的劉海,眼睛是暗藍灰色的——也許是藍色的吧。他的微笑帶著快樂的弧度,似乎被什么東西逗樂了。他英俊得驚人,我能聽見身后的侍女們竊竊私語。他鞠了一躬,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透過他手套的柔軟皮革感到了他的溫度,他馬上脫下手套,這樣他的手掌就直接牽住我的手指。我感到自己想讓他拉住我的手,想被他用溫暖的掌心牢牢握住。我感到我想要他握住我的雙肩,或者摟住我的腰。
我搖搖頭,甩開這些荒唐的念頭,像個驚恐的小女孩一樣唐突地說道:“我自己進去好了,謝謝您。”然后我丟開他的手,跟著他們走進屋內。
三個男人已經就座,手里握著紅酒杯,我母親透過窗洞看那些傭人端來小蛋糕,為他們滿杯。我與她的侍女走到她身邊,兩個小妹妹穿著她們最好的衣服,被引領著與大人們一起出席這個最重要的日子。我真希望自己與伊莎貝爾一樣只有八歲,這樣我就可以遠遠看著貝德福德公爵約翰,驚訝于他的尊貴,知道他不會和我說話,甚至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然而我已經不再是小女孩了,當我望向他時,他也看到了我,他的目光中帶著一種貪婪的好奇心,而這一次我無處可逃。
母親在婚禮前夜來到我屋中。她帶來了為第二天準備的禮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床腳的箱子中。高頭巾和頭紗被安置在架子上,遠離燭火和灰塵。
我的侍女正在光滑的銀鏡前梳理我的金發,但母親一進來我就對她說:“你可以停下了,瑪格麗特。”她將長發編成蓬松的辮子,用緞帶系住,離開了房間。
母親尷尬地坐到床上。“我得跟你談一談婚禮的事情。”她開了口,“關于你嫁作人婦后必須承擔的責任。我猜你應該知道。”
我在凳子上轉過身,一言不發,等她繼續。
她說:“這門婚事對你有極大益處。我們有盧森堡,當然了。但坐到英國公爵夫人的位置可是樁極大的好事。”
我點頭稱是,猜想她接下來是不是要說新婚之夜要發生的事情。我害怕公爵,想到要與他共度洞房之夜就恐懼不已。我上一次參加婚禮時,他們把新婚夫妻一起丟到床上,第二天早上再伴著歡歌笑語把新人帶出來,接著新娘母親進屋取出床單,上面被鮮血染紅了。沒人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也許發生了什么意外吧。所有人都表現得好像一切都很完美,就好像他們很高興看到床單有血似的。我想母親是不是正要對我解釋這些。
“可對他而言,這不是一樁有利的婚事。”她說,“他要付出很大代價。”
“前妻的遺產嗎?”我問,心想他為了這樁聯姻必然花銷不少。
“他的同盟。”她說,“他以前曾與勃艮第公爵們一起并肩對抗阿爾馬尼亞克人。英國人想打這樣的戰爭可少不得他們的支持。他的妻子安妮來自勃艮第家族,現任勃艮第公爵是她哥哥,保持兄長和丈夫之間的友好是她的分內事。現在她死了,沒人能維持這種友誼,沒人能幫助他們解決爭端了。”
“好吧,我是不行的。”我說道,心里想著那位我這輩子已經見了好幾次的勃艮第公爵,他肯定壓根沒注意過我。
“你必須盡力而為。”母親說,“維系勃艮第與英格蘭的同盟,將是身為英國公爵夫人的你的職責。你丈夫會指望你招待他的盟友,并博得那些人的好感。”
“博得好感?”
“沒錯。可是難就難在這里。因為我們的貝德福德公爵約翰大人在發妻去世后沒幾天就要娶你,勃艮第公爵覺得受到了冒犯,他死去的妹妹受到了侮辱。他把這件事看得很重。”
我問:“如果這件事會惹勃艮第公爵不高興,那為什么還要如此匆忙呢?我們無疑應該把婚禮暫緩一年,這樣就不會惹他不快了吧?他是我們的血親,也是貝德福德公爵的盟友。我們肯定不應冒犯他吧?”
母親曖昧地一笑,提醒我道:“這事一成你可就當上公爵夫人了。比我的身份還要更高呢。”
“我可以明年再做公爵夫人。”逃離這段婚姻的念頭使我心存希望,即使只有一年時間也好,“我們可以先訂婚。”
她斷然道:“約翰大人等不及了,別打如意算盤。我只是事先警告,娶你為妻可能會令他失去盟友,你必須盡力維持與勃艮第公爵的友誼,還要提醒他倆你可是勃艮第的血親和臣子。私下和勃艮第公爵談談吧,向他保證不忘身為勃艮第家族血親的身份。要盡一切努力維持他倆的友誼,雅格塔。”
我點頭。我真的不知道她覺得我有什么能耐,一個十七歲大的女孩,要去維持兩個年齡老到足以作我父親的大人物的關系。但是我必須承諾全力以赴。
“還有,新婚之夜……”我開口。
“怎么?”
我深呼吸,問道:“到底會發生什么?”
她聳聳肩,面露難色,似乎談起這件事令人窘迫,甚至更糟,厭惡至極到無法啟齒:“哦,我親愛的,你盡你的本分就好。他會告訴你他想要什么。他會告訴你怎么做。他不會指望你懂任何事,他想要當你的指導者。”
“會痛嗎?”我問。
“會。”她的回答毫無裨益,“不過不會很久的,因為他更加年長,經驗豐富,他會盡可能不讓你痛得太厲害的。”她遲疑片刻。“不過如果他傷到你……”
“我該怎么做?”
“不要抱怨。”
婚禮定于正午舉行,我在早上八點便開始著手準備。侍女端來面包、肉和少許麥芽酒以支撐我度過這漫長的一天。我看到食物堆積成山的托盤,不禁莞爾:“我又不是要出門狩獵,你明明知道。”
“的確。”她嚇唬我道,“你是被狩獵的那個。”其他侍女伴著她像一欄母雞般咯咯大笑,我悶悶不樂地坐在桌邊吃著,她們在一旁瞎編故事,想象我會怎樣被狩獵,被抓住,又會如何享受被追捕的過程,直到我母親走進屋,兩個男傭人跟在后面,滾著洗澡用的大木桶。
他們在我的臥室中生起火,把桶放在上面,桶中鋪好亞麻布,然后往里面一壺接一壺地傾倒熱水。侍女們奔忙著取來干被單,開始鋪展出我的新禮服,一邊評點這些飾帶、這些蝴蝶結和這一切都有多么精致,說我有多么幸運。母親看到我一臉倦色,便把她們轟出門外,只留下我們的老保姆,為我擦洗背部,清洗頭發和添加熱水。我感覺自己像一只獻祭用的羊羔,在被一刀割喉前接受清理和刷洗,這不是什么愉快的念頭。
不過我們的保姆瑪麗興致很高,像往常一樣用老母雞般的聲音對我滿口稱贊,夸我美麗的頭發,美麗的肌膚,說如果她當年有我一半的美,早就跑去巴黎了,連頭也不會回的。等澡洗完,頭發也被她擦干編好后,我不禁精神一振——為眼前這些綴著新蝴蝶結的亞麻內袍,新鞋,美麗的金絲布禮服,還有頭巾。侍女們回到屋里助我穿衣打扮,為禮服系好飾帶,扶正我的頭巾,將頭紗覆過我的肩頭,最后宣布我已經為婚禮穿戴停當,像所有的新嫁娘一般含苞待放。
我轉身朝向大鏡子,那是母親下令搬進房間的,鏡中的影像回視著我。侍女們在我面前抬著鏡子,微微朝下,這樣我就能首先看見我禮服的裙擺,上面繡著小小的紅色躍立獅子,代表我的家族,還有前端彎起的紅色皮革淺口鞋。接著她們把鏡子平放,我能看見高腰的金絲布禮服,沉重的金色刺繡腰帶低低地垂過我纖瘦的腰臀。我示意她們抬高鏡子,好看見昂貴的乳白色飾帶遮掩著禮服的低胸領口,金色的長袖自肩頭垂落,白色的亞麻內袍挑逗地在肩頭的叉口底下若隱若現。然后是我的臉。我的金發被編成辮子,藏在高頭巾下面,我的臉正嚴肅地看著自己,在鏡子的銀色光澤之下更顯得端莊嚴肅,灰色的眼睛在這片光芒中顯得更大,皮膚更是帶著珍珠般的色澤,看上去像一尊美人的雕像,像一個大理石做的女孩。我凝視自己,想要知道我是誰,那一瞬間我覺得仿佛看見了梅露西娜,我們家族的始祖,正透過月光照耀的水中看向我。
“等你做了公爵夫人,你就有屬于自己的大鏡子啦。”我母親說,“吃穿用度更沒得說。你還會擁有她所有的舊衣服。”
“安妮公爵夫人的衣服嗎?”
“是的。”她說得好像從一個新近死亡的女人的衣櫥里拿衣服穿對我是天大的恩賜似的,“她的黑貂皮可是我見過的最上乘的皮毛。現在它們全是你的了。”
“再好不過了。”我委婉地說,“我能拿到我的舊衣服嗎?”
她笑了:“你就要當上法國的第一夫人了,在英國也只位居第一夫人之下。你能擁有一切你丈夫想要給你的東西。你馬上就能學會怎么哄勸他的。”
一個女人以手掩口竊竊私語,說像我這么大的女孩,要如何游刃有余[2]地哄勸像他那么大年紀的男人。有人說:“總比兩手都綁起來的好。”幾個人哄笑起來。我不知道她們是什么意思。
“他會愛你的。”母親向我保證,“他可是相當為你瘋狂呢。”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鏡中的年輕女人。貝德福德的公爵約翰為我而瘋狂,這念頭可一點也不讓人開心。
結婚典禮持續了差不多一個鐘頭。誓詞全是拉丁文,所以到頭來有一半我都沒聽懂。這不是一場私密的山盟海誓,更像是一次盛大的廣而告之,主教的官邸大廳里擠滿陌生人,只為見我一面,贊美我的好運。宣誓完畢后我們走過人群,新丈夫護送我,我的指尖搭在他的袖子上,有人高興地放聲大吼,四處都能看見熱情的笑臉。
我們坐在餐桌上席,面對整個房間。走廊傳來喇叭的巨響,第一批食物被人扛在肩上送了進來。侍從們首先來到我們的貴賓席旁,將每樣菜都均量放進每一個金盤,公爵指揮他們到大廳各處服務,讓他的寵臣們也能享用這些高檔菜肴。他們也為其他人準備了大碗的肉和大盤的白面包。這是一場盛大的宴席,我叔叔為了取悅他的主人和慶祝我進入英格蘭王室可謂不遺余力,揮金如土。
他們獻上裝著美酒的金色大壺,為貴賓席上的酒杯一一盛滿佳釀。坐在金色大鹽碗邊上的尊貴客人痛快淋漓地開懷暢飲。大廳里的男人們一杯接一杯地痛飲最上等的麥芽酒——專為今天而釀的婚宴麥芽酒,格外甜,格外香。
一個挑戰者策馬沖進大廳,邊喊我的名字邊擲下長手套。他的馬彎下結實的脖頸,打量餐桌和大廳中央的環形大火爐。我只好起身走上貴賓席的升高臺,交給他一個金杯。身形沉重的騎手坐在雕刻精美的馬鞍上,開始繞著大廳小跑,最后從雙扇門中跑了出去。我覺得這一幕非常滑稽:騎一匹馬闖進宴席,尤其是如此的高頭大馬和如此壯碩的騎士。我抬頭與那位年輕的侍衛目光交匯,他正拼命忍笑,和我一模一樣。我們很快將視線從彼此的游移的眼神上移開,趁我還沒有忍俊不禁,咯咯笑出聲來。
一共上了二十道肉,然后是十道魚,接著一切都被清理下場,萊茵紅酒隨著一大盤腌漬水果、糖霜和蜜餞上了桌。等大家都一一品嘗之后,最后一道菜登場,杏仁糖,糕餅,糖霜水果和姜餅,上面裝飾著如假包換的金葉子。緊接著弄臣登場,變著戲法,滿口葷段子,什么年輕人和老人,男人和女人,什么鴛鴦床有多火熱,正是新生命的溫床云云。在他之后的是舞者和樂手,表演了一場假面劇,以此贊頌英格蘭的榮威和盧森堡的美人。有一個近乎裸體的美麗女人,全身只穿有一條綠絲綢制成的長尾巴,象征梅露西娜。他們之中最為奪目的是一只假扮的獅子,正是我們兩國的象征,他跳著,舞著,強健而又優美,最后終于來到貴賓席上,氣息急促,向我低下他巨大的腦袋。他的鬃毛是一大叢帶著粗麻布味道的金色卷毛,臉上戴著的紙面具上畫著真誠的笑臉。當我要把一串金鏈套在他頸上而朝他俯下身去時,他垂頭看我,我透過面具認出了那雙藍眼睛,知道了自己的雙手此刻正放在那位英俊的侍衛肩頭。為他戴上金鏈時,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到足以給對方一個擁抱。
母親沖我點頭,示意我們可以退席了,女人們和樂手順著大廳邊緣站成一排起舞,將手高高舉起形成一道拱門,我從中走過,所有女孩和婦女都祝我好運,祝愿上天降福于我。我的小妹妹們在前面邊跳舞邊沿路揮灑玫瑰花瓣和小小的金鑰匙。所有人都跟著送我走上樓梯,前往那間最好的房間,他們好像都打算跟著我一道涌進臥房,但卻被我父親在門口攔下了。跟我進來的只有父親和侍女。
她們先解開我的高頭巾,小心翼翼地搬走,接著解開我的發辮,因為編得太緊了,拆散時弄痛了頭皮,我揉了揉臉。她們解開禮服肩上的飾帶,脫去長袖,然后解開背部的系帶,讓長裙垂落地面,我小心地走了出來。她們取走長裙,振落灰塵,拍上粉,小心存放起來,以備后日之需,以后每逢重要場合,我都要作為貝德福德公爵夫人穿上這條裙子,待到那時,裙擺上的紅色獅子就只能代表我往日的家族了。她們解開內袍的飾帶,把我脫個精光,瑟瑟發抖的我被她們當頭罩上睡袍,披上一件外套。她們讓我坐在凳子上,端來一盆散發香氣的熱水,我把冰冷的雙腳泡進水中,向后倒去,一人梳理我的頭發,其余的拉扯繡花裙擺,整理外套的下擺,然后收拾屋子。最后侍女們給我擦干雙腳,編好頭發,戴上一頂睡帽,把門打開。
我的叔叔路易身穿主教法衣頭戴主教冠走了進來,手中拎著一個香爐,走遍全屋,賜福于每個角落,祝愿我幸福,富有,最重要的便是為了這場聯系英格蘭和盧森堡的偉大婚姻,能多子多孫。“阿門,”我說,“阿門。”可是他的法事好像沒完沒了似的,接著從樓下的大廳傳來男人們的大嗓門、刺耳的喇叭聲和咚咚作響的鼓聲,他們正要帶來我的新郎,帶來那位年邁的公爵,來我的房間。
他們把公爵扛在肩上,大叫“萬歲!萬歲!”接著在門外放他下地,讓他能自己走路進來。幾百號人都落在屋子外面,伸長脖子看熱鬧,叫嚷著叫其他人讓開。弄臣蹦跳著進了屋,手里拿著一個充氣的豬膀胱,在床上戳來戳去,說什么床一定要弄得軟一些,因為公爵待會兒會“隆重登場”。人們哄堂大笑,這個笑話被一路傳到屋外,傳到更遠處的房間,甚至傳到了樓下大廳。弄臣指揮女孩們生起火為床保溫,斟滿麥芽酒以防公爵口渴,不過喝了酒他就有可能會起夜。“大半夜的還立著不倒呢!”他又說了一遍,大家哈哈大笑。
喇叭奏出傳喚的聲響,震耳欲聾。父親說:“好啦,我們就留他們獨處吧!上帝保佑你,晚安。”母親吻了吻我的前額,所有的侍女和半數的客人也都過來吻了我。然后母親將我領到床上。我靠在枕頭上坐著,像個雕刻木偶。公爵在床的另一邊甩掉結婚禮服,他的侍衛拉開被單扶他上了床。那人保持低眉順眼,一眼也沒有看我,我一動不動地坐著,像個僵硬的布娃娃,一只手死死扣住自己的睡袍領口。
我們直挺挺地并肩坐著,大家又笑又鬧,祝福我們,之后父親和叔叔半推半搡地把酒鬼們領出房間,關上了門。我們依然能聽見人們在下樓的路上又是唱歌又是嚷嚷,說還要繼續喝酒恭祝這對佳偶健康長壽,他們要用酒水為新生兒洗禮,今天晚上新人們就能造出小寶寶,這是上帝的安排。
“你還好嗎,雅格塔?”公爵問我。房間漸漸變得安靜,房門關上后,燭火也燃燒得更加平穩了。
“我很好,大人。”我說。我的心臟怦怦直跳,聲音大到一定能被他聽見。現在我最清楚的就是自己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也不知道他會要我做什么。
“你可以去睡覺了。”他沉聲道,“因為我已經醉到不行了。我希望你能快樂,雅格塔。我會做一個好丈夫的。不過現在還是去睡吧,因為我已經醉得什么想法都沒有了。”
他把睡衣撩過肩膀脫了下來,側過身去,好像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都做了。沒過一會兒他就鼾聲如雷,我真害怕樓下的人會聽到。我靜靜躺著,大氣都不敢出。他的呼吸漸深漸緩,鼾聲也漸漸變為平穩的呼嚕和嘟囔聲。我溜下床,喝了一點麥芽酒,說到底,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啊。我吹熄蠟燭,鉆回溫暖的床上,躺在睡著的男人那具陌生的身軀旁邊。
我覺得自己一定會整宿無眠。我能聽見樓下大廳的歌聲,有人涌到中庭,嚷嚷著要火把,仆人們領他們去休息。我丈夫的鼾聲平穩地隆隆作響,像是從熊洞里傳出的吼叫,毫無必要地響亮,滿懷威脅之意。有這樣一個大塊頭睡在一旁,身邊人是注定睡不著了。就這樣,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抱怨這種不適,抱怨這一切有多不公平,漸漸沉入了夢鄉。
醒來時,我看見新婚丈夫已經醒了,正在穿褲子。他的白亞麻襯衫前面敞著,可以看到壯實的腰,豐滿多毛的胸口和半露在外的大肚皮。我坐起身,把睡袍整好:“我的大人。”
“早上好,我的妻子!”他笑著說,“你睡得好嗎?”
“很好。”我說,“您也一樣吧?”
“我打鼾了嗎?”他快活地問。
“打了一點。”
“我敢打賭不止一點吧。聲音像不像雷陣雨?”
“呃,像。”
他露齒而笑:“你會習慣的。安妮以前常說和我睡覺簡直像睡在大海邊上。等你習慣這種噪聲后,到了安靜的地方反而會睡不著了。”
我聽著我的前任的言論,眨了眨眼。
他繞到我這邊,重重地坐到了我的腳上。
“啊,抱歉。”
我騰出地方,他重新坐下:“雅格塔,我比你年紀大得多。我必須告訴你,我無法讓你生兒子,恐怕女兒也不成。我很抱歉。”
我屏住呼吸,等待他接下來會說什么可怕的話。我以前以為他娶我就是為了得到子嗣,男人娶年輕新娘的原因,除了這個,還會有什么呢?還沒等我說出口,他就立刻給出了答案。
“我也不會奪走你的貞操。”他靜靜地說,“一方面,我沒有能力,所以即便有心也無力;另一方面,我不想和你做這事。”
我抓著睡袍領口的手攥得更緊了。母親得知此事一定會十分寒心,父親也會跟我沒完的。“我的大人,我太抱歉了。你不喜歡我嗎?”
他干笑一聲。“哪個男人會不喜歡你?你是全法國最標致的姑娘,我選中你就是因為你的美貌和你的青春——不過也有別的原因。比起讓你當我的床伴,我有更好的任務給你。我能命令整個法國隨便哪個女孩到我的床上來,可是你的話,我相信,適合去做更重要的事情。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默默地搖了搖頭。
“夫人曾說你有某種天賦。”他平靜地說。
“姑婆?”
“是的。她告訴過你叔叔你們家族的那種能力,說你能看見未來。你叔叔又告訴了我。”
我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她認為你可能有這種能力,以前也與你談過。你叔叔告訴我你曾向她學習,她把書和那個用來占卜的掛墜手鐲留給了你。還有你能聽見那種歌聲。”
“他是這么告訴你的?”
“沒錯。我猜,她把自己的東西留給你,是因為覺得你能讓它們派上用場。”
“我的大人……”
“這不是什么圈套,雅格塔。我不是想下套騙你說實話。”
你就下套騙過貞德。我心想。
“我這么努力是為了我的國王和國家,上帝保佑,我們已經快要發現萬能藥了,有了它就能長生不死,還可以制作出賢者之石。”
“賢者之石?”
“雅格塔,我想我們很快就會發現點鐵成金之法。只有幾步之遙了。在那之后……”
我等他繼續說。
“在那之后我就富有到足以讓我的軍隊橫掃法國所有城鎮。再然后,英國的統治就能將和平播撒到我國領土的每個角落。這樣一來,我的侄子就能穩坐王位,可憐的英格蘭人民就可以安居樂業,不會為苛捐雜稅所苦了。新的紀元即將到來,雅格塔。我們將會是它的主人。我們在倫敦就可以造出金子,然后用它買到一切東西。我們再不用在康沃爾郡深挖礦洞,也不用在威爾士苦苦淘金了。我們將擁有一個比任何理想鄉都更加富有的國度。而且,我覺得,我只需再幾個月就能找到它了。”
“那我能做什么呢?”
他點了點頭,被我拉回現實,拉回到這個算不上真正新婚大喜之日的清晨中。“哦對了。你。我的煉金術士,我的占星師們說我需要一個擁有你這種天賦的人。一個能推算吉兇,能透過鏡子或水面看見真實和未來的人。他們需要一個擁有干凈的手和純潔的心的助手。這人必須是女性,從未殺生、偷竊、不知欲望為何物的年輕女性。我第一次遇見你時,他們剛告訴我說找不到這個年輕姑娘就沒辦法有進展。年輕女性,處女,能預見未來。簡而言之,我需要一個可以捉住獨角獸的姑娘。”
“我的公爵大人……”
“你這樣說了。還記得嗎?在魯昂的城堡大廳里?你說你是一個純潔到足以捉住獨角獸的姑娘。”
我點頭。我的確說過。真希望我沒有。
“我知道你很害羞。你一定急著想說你做不到那些事。我知道你的審慎。不過回答我這些問題就好:你曾殺生嗎?”
“沒有,當然沒有了。”
“你曾偷過東西嗎?就算只是一件小小的禮物?就算只是一枚從他人口袋里得到的硬幣?”
“沒有。”
“你曾對男人產生欲望嗎?”
“沒有!”我斬釘截鐵地說。
“你曾以任何方式預言過未來嗎?”
我遲疑了。我想起貞德和倒吊者的卡牌,還有那緩慢地將她碾碎的命運之輪。我想起姑婆去世那一夜縈繞塔樓的歌聲:“或許有吧。我不確定。有時預感說來就來,不是我有意想這樣做的。”
“你能捉住獨角獸嗎?”
我局促地干笑:“大人,我只是隨口一說,這根本是天方夜譚。我不可能知道該怎么做才能……”
“他們說捉住獨角獸的唯一途徑便是派一名處女孤身走入密林,沒有男人可以觸碰它,但它卻會來到處女身邊,將美麗的頭顱伏在她的膝上。”
我搖搖頭:“我知道他們是這么說的,可我對獨角獸一無所知啊。我的大人,我甚至都不知道它們是不是真的存在。”
“無論如何,身為處女的你對我而言都有莫大的價值,極為寶貴。身為梅露西娜家族貞潔的女兒,身為她天賦的后繼者,你的價值無可估量。你作為一個年輕妻子本來應該只關心如何討我喜歡,無關其他。但我娶你是為了更遠大的目的,遠遠超過玩弄你的身體。你現在明白了嗎?”
“不是很懂。”
“無所謂。我所需要的是一位內心純潔的年輕處女,她將順從我,歸屬于我,就像我從土耳其人的船上買來的奴隸。這是我的權力。從今以后你要學習我想讓你學的知識,要做我想要你做的事。但你絕不會受到傷害和威脅,這一點我向你保證。”
他起身,從腰帶的刀鞘中抽出匕首:“現在我們得把床單弄臟。如果有人問起,比如你的母親或父親,你就告訴他們說我壓在你身上,你有點痛,而且你希望我們能生出孩子。至于以后的生活,你不能透露一星半點。就讓他們以為你成為了一個普通的妻子,以為我奪走了你的初夜吧。”
他握刀在手,二話不說就割破自己的左腕,血很快從傷口中涌了出來。他沒有止血,而是把被子拉開,看都沒看我迅速藏起的光裸的腳,伸手將幾滴鮮血滴在床單上。我凝望著漸漸沁開的血跡,心中羞恥萬分,想著這就是我的婚姻,開始于我丈夫的鮮血和一個謊言。
“這就成了。”他說,“你母親看到這個便會相信我已占有過你。你還記得應該怎么對她講嗎?”
“說你壓在我身上,有點痛,我希望我們能生出孩子。”我乖乖重復。
“我要保持你的貞潔,這是我們的秘密。”他突然變得嚴肅,幾乎令人畏懼,“不要忘了這一點。作為我的妻子,你會了解我的秘密,而這就是最初同時也是最大的秘密之一。煉金術,預知能力,你的處子之身,這些就是你必須守口如瓶的秘密,你要以你的名譽起誓,不能告訴任何人。如今你已經是英格蘭王室的一員了,這個身份將給你極大榮耀,也會讓你付出巨大的代價。享受榮華富貴的同時也別忘了償還。”
我望著他暗沉的臉,點點頭。
他從床上起身,手持匕首在床單上割下一條布,毫不在意布料有多昂貴。他默默把布條遞給我,我包扎好他手腕的傷口。“可愛的小姐。”他說,“早餐時見。”接著穿上靴子,離開了房間。
[1]法國北部加萊—海峽大區的一個市鎮。
[2]此處“游刃有余”原文使用了一句英語俚語表達,直譯為“一只手綁在背后”,與下文“兩手都綁起來”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