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流之女(珍藏版)
- (英)菲利帕·格里高利
- 20000字
- 2021-04-01 09:58:07
1433年5月
法國 巴黎
一路上我們都被大隊人馬前呼后擁,公爵不愧為法國統(tǒng)治者、一位以武力守天下的統(tǒng)治者。走在我們前面的是一支全副武裝的護衛(wèi)隊,由那位藍眼睛的侍衛(wèi)領頭,保證我們的安全。我和公爵與他們拉開一小段距離,免得沾上飛揚的灰塵。我坐在一個大塊頭衛(wèi)兵身后的女式馬鞍上,兩手抓住他的腰帶。公爵大人則騎著戰(zhàn)馬在我身側(cè),似乎是在陪伴我,但又極少開口。
“我真想自己一個人騎馬啊。”我說。
他瞥了我一眼,好像已經(jīng)完全忘記我的存在了:“今天不行。今天的旅程會很辛苦,一旦遇到麻煩,就必須飛奔前進。我們可不能以一個女人,一個小女孩的速度前進。”
我沒吭聲,因為他說得對,再說我也騎不好。我試圖找到話題:“那么今天為什么會很艱辛呢,大人?”
他沉寂片刻,似乎在考慮要不要費那個力氣回答我。
“我們不去巴黎。我們要北上加萊。”
“恕我無知,我還以為我們要去巴黎。為什么要去加萊呢,大人?”
他長嘆一口氣,好像男人受不了一次遇到兩個問題。
“加萊要塞發(fā)生了暴動,鬧事的是我的士兵,由我親自招募和統(tǒng)帥的士兵。天殺的蠢貨們。我去見你時順便去了那兒,絞死了叛亂的頭目。現(xiàn)在我要回去保證剩下的人都吸取了教訓。”
“你在去參加我們婚禮的路上絞死過人?”
他將陰沉的視線投在我身上:“有何不可?”
我說不出有何不可,只是對我而言這樣很不舒服。我做了個怪相,轉(zhuǎn)過臉去。他干笑一聲:“這個要塞強大了,對你而言可是有益無害啊。加萊是根基所在。保得住加萊,才保得住英國在法國北部打下的所有江山。”
我們無言前行。正午停下進餐時他幾乎一言不發(fā),只問過我是不是很累,我說沒有,他看我吃飽了,就抱我坐回馬上,繼續(xù)趕路。侍衛(wèi)折返回來,向我脫帽鞠躬致意,然后和公爵飛快地交頭接耳了幾句,接著一行人繼續(xù)前進。
暮光破曉之時,我們隱約看到加萊城堡的宏偉城墻屹立在霧靄迷茫的沿海平原之上。圍繞其外的土地被溝渠和運河層層橫斷,重重分割,河流之上散布著霧氣繚繞的閘門。城堡最高的塔頂?shù)钠鞄媒盗讼聛恚@然已經(jīng)提前收到消息,面前的大門開始向兩側(cè)敞開。公爵大人的侍衛(wèi)策馬回頭,對我快活地說:“馬上就到家了。”
“不是我家。”我簡短地說。
“哦,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他說,“這是你最大的城堡之一。”
“一個處在暴動之中的家?”
侍衛(wèi)搖頭。“暴動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因為幾個月都沒有發(fā)餉,士兵們才從加萊商人的倉庫里偷羊毛。商人們付錢取回他們的貨物,現(xiàn)在我的主人又要賠償他們。”他沖我困惑的臉一笑,“沒什么。如果士兵們按時得了兵餉,這事壓根也就不會發(fā)生了。”
“那大人他為什么要處決一批人呢?”
他的笑容退去了:“這樣他們就會記得,下次就算不能按時發(fā)餉,也得按大人的意思乖乖等著。”
我看了一眼在我身旁靜靜傾聽的丈夫。
“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我們靠近城墻,士兵們正組成儀仗隊,從城堡的陡坡上疾馳下山。城堡坐落在這座鎮(zhèn)的中心,守護著通往北方的港口和通往南方的沼澤地。
“現(xiàn)在我要開除偷了東西的士兵,開除他們的長官,任命一位新的加萊上尉。”我的丈夫簡短地說。他繞過我看著那個侍衛(wèi),“就是你。”
“我?大人?”
“正是。”
“我深感榮幸,只是……”
“你想反對我嗎?”
“不,我的大人,當然不了。”
我的丈夫?qū)@位噤若寒蟬的年輕人露出微笑。“很好。”他對我說,“這位年輕人,我的侍衛(wèi),我的朋友,理查德·伍德維爾,幾乎參與過法國境內(nèi)的所有戰(zhàn)役,還在戰(zhàn)場上被老國王,也就是我的兄弟授為騎士。他的父親以前也為我們效命。伍德維爾還不到三十歲,但是我沒見過比他更加忠誠和值得信賴之人。他有能力統(tǒng)帥此處的駐軍,我敢保證,只要他在這里,就絕沒有暴亂,沒有抱怨,也沒有偷雞摸狗之事。更不會有對我的統(tǒng)治的質(zhì)疑。是不是這樣啊,伍德維爾?”
“正是如此,閣下。”他說。
然后我們?nèi)齻€穿過回音重重的黑暗門廊,走上鵝卵石路,走過那些在絞架上靜靜搖曳的被絞死的叛亂者,穿過紛紛鞠躬致意的市民,來到加萊城堡。
“從今往后我就要守在這里了嗎?”伍德維爾問道,那樣子好像只是在問晚上要睡哪張床。
我的丈夫說:“還不是時候。我還需要你在身邊。”
我們只留了三個晚上,這段時間已經(jīng)足以讓我丈夫開除駐軍中一半的人,寫信給英國要求補充新軍,通知現(xiàn)任長官說理查德·伍德維爾爵士將會接替他的位置。在那之后我們沿著鵝卵石路飛馳而下,穿過城門一路向南直奔巴黎。伍德維爾再次作為開路先鋒,我坐在步履沉重的馬背上,坐在那個衛(wèi)兵身后。我丈夫一路上都沉默得可怕。
就這樣騎行了兩日,我們看到蜿蜒流過城外的荒郊野嶺的巴特利耶河。在它前面的是經(jīng)過開墾的土地和小牧場,逐漸讓位給城墻外圍的小菜園。我們從靠近盧浮宮的西北門進了城,立即便看見我在巴黎的家——波旁公館,全城最大的宅邸之一,配得上法國統(tǒng)治者的身份。它矗立于國王的盧浮宮旁邊,南面正對河流,像是用杏仁糖搭建而成,遍布著塔樓、屋頂、堡壘和露臺。見識過公爵在魯昂的城堡之后,我原本就該想到這里肯定十分壯麗,可是走向大門時,還是情不自禁地覺得自己是童話故事里的公主,就要被帶進巨人的城堡之中。厚厚的城墻牢牢圍住了城堡,每一個門口都設有衛(wèi)兵室。如果我哪天得意忘形到了不知身在何處,這些景象也會提醒我,我丈夫的確是統(tǒng)治者,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將他視為正牌國王。那位被不少人稱為法國國王的人就在不遠之外的希農(nóng),對我們的土地虎視眈眈,伺機進攻;而那位被我們稱為英法兩國之王的國王此時在倫敦過他的太平日子,他太窮,窮到不能給我的丈夫送來足夠的錢和兵力,難以牢守這片尚未完全臣服的土地;他也太弱,弱到無法命令手下那些領主前來為我們助陣。
大人給了我?guī)滋熳杂桑屛沂煜ば录遥剿髑叭喂舴蛉说闹閷毢泻退龗鞚M毛皮及精美衣裙的衣帽間。過了幾天,他在晨禱過后來到我的房間:“來吧,雅格塔。今天我有事要交給你做。”
我像只腳邊的小狗一樣急急跟在他身后,他帶我穿過掛滿織錦畫的走廊,上面的神明們俯視著我們。道路盡頭是雙扇門,兩名士兵各守一邊,他那個姓伍德維爾的侍衛(wèi)閑散地臥在窗臺上。他看見我們,跳下窗臺俯身鞠躬。
士兵打開門,我們走了進去。我不清楚自己本來盼望能看見什么,但無論如何也絕不是眼前這幅景象。首先,這里寬廣如宴會大廳,同時又像修道院的圖書館,深色的木頭書架上擺滿卷軸和書籍,鎖在銅窗里面。有高高的桌子和凳子,你可以坐到桌旁,在桌上展開一卷卷軸,舒舒服服地閱讀。還有專為學習而備的桌子,上面擺有墨水瓶、尖尖的羽毛筆和用于記錄筆記的一頁頁紙張。我從未在修道院之外的地方見過這般景象,不禁對我的丈夫刮目相看。這些一定花了他不少錢,隨便哪本書的價值都不亞于公爵夫人的珠寶。
“我擁有全歐洲最好的書籍和手抄本收藏,僅次于教會。我還有自己的抄寫員。”他指向兩個年輕人,坐在臺子兩邊,一個吟誦卷軸上古怪的詞句,另一個刻苦地記錄著。“正在翻譯阿拉伯文呢。”我丈夫說,“將阿拉伯文翻譯成拉丁文,再翻譯成法文或英文。摩爾人創(chuàng)造了大量知識,他們是一切數(shù)學和科學的起源。我買下卷軸,自己翻譯。這就是我在探索知識的路上先人一步的秘訣,因為我截取它的根源。”他露出笑容,突然對我十分親切。“也就像我擁有你。我會到達世間一切奧秘的源頭。”
屋子中間是一張精雕細琢的大桌子。我高興地驚嘆一聲,湊到近處仔細觀察。它太迷人了,簡直就像一個迷你的國家,如果你能從上方俯視它,像鷹一樣從它上面高高飛過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法國的土地,我能看見巴黎城的外墻,塞納河從中流過,上面涂著明亮的藍色。我能看見巴黎島,一座由建筑組成的小小迷宮,形如小舟,浮在河中。接著我看見這片土地如何一分為二:法國的上半部分被涂成代表英國的紅白兩色,下半部分仍是空白,阿爾馬尼亞克的旗幟表明那個偽王查理正盤踞在希農(nóng)的土地上。一個個裂口顯示著小旗子曾插過的地方,它們曾迅速猛烈地蔓延,代表圣女貞德的不敗之軍,她曾橫跨半個法國,一路高奏凱歌,直到來到巴黎城下。這一切僅僅只發(fā)生在兩年前。
“整個法國都應該屬于我們。”我的丈夫貪婪地盯著直通地中海的那片綠色土地,“而且我們會擁有它的。會擁有它的。我會把它得到手的,為了上帝,也為了國王亨利。”
他俯下身來。“你看,我們漸漸占了上風。”他邊說邊向我展示圣喬治那些代表英國的小旗子擴展到了法國東部,“如果勃艮第公爵一直忠于同盟,我們就能贏回英國在馬恩的土地。如果多芬王太子蠢到膽敢攻擊公爵——在我看來他就是有這么蠢——如果我能勸服公爵和我們并肩作戰(zhàn)的話……”他發(fā)現(xiàn)我正抬頭往上看,便沒有繼續(xù)往下說。“哦,那些是我的星球。”他說道,那口氣就好像不僅法國是他的,連整個天空也都是他的。
從縱橫交錯的木頭橫梁上垂懸下來許多銀光閃閃的美麗球體,有一些外面環(huán)繞著銀色光圈,還有一些球體周圍漂浮著其他細小的球體。這幅景象太迷人了,我馬上把地圖和戰(zhàn)役的旗幟置之腦后,雙手交握叫道:“啊,多么漂亮!這是什么?”
那個姓伍德維爾的侍衛(wèi)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可不是拿來玩的。”我丈夫嚴厲地說。他朝其中一個書記員點頭,“那么好吧,給公爵夫人展示她出生時的天空。”
年輕人走上前來:“恕我無禮,尊貴的夫人。您是何時出生的?”
我的臉紅了。正和大部分女孩一樣,我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日子。父母沒有費心記下時間日期,只知道年份和季節(jié),之所以知道季節(jié),也只是因為我母親在懷我的時候尤其喜愛蘆筍,她還信誓旦旦地說她吃的蘆筍還沒熟,鬧肚子時把肚里的我鬧出來了。“1416年春天吧,”我說,“也許是五月?”
他從書架上抽出一卷卷軸,在高高的書桌上展開。他仔細查看,然后伸手拉下一個拉桿,第二個,第三個。我又驚又喜,因為木椽上那些帶著光環(huán)或飛旋的小球的球體紛紛降了下來,緩緩移動到我誕生之時的星象位置上。金屬碰撞聲清脆悅耳,我發(fā)現(xiàn)那些球體的牽線上都掛有小小的銀鈴,所以移動時才會叮當作響。
“每次上戰(zhàn)場前我都會預測星球所處的位置。”我丈夫說,“只有星星顯出祥兆時我才會開戰(zhàn)。但是在紙上計算太花時間了,也容易出錯,所以我們就造了眼前這臺機械,美麗而精密,就像出自上帝之手,就像他把星星放到天空之中,讓它們各行其道一樣。我造出了一臺只有上帝才能造出的機器。”
“你能用它們預言嗎?你能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嗎?”
他搖搖頭:“不像你將為我們所做的那樣。我能判斷何時是成熟的時機,卻不能預知何時有成熟的果實。我能判斷我們的星星正位于星位,卻不能知道一場戰(zhàn)斗的具體結(jié)果。何況女巫貞德出現(xiàn)時我們就完全沒有得到警告。”
書記官難過地低下頭。“是撒旦讓她逃過了我們的眼睛。”他只說了這一句,“當時天空沒有黑暗,沒有彗星,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她的崛起,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的死亡。上帝保佑。”
我的丈夫點頭稱是,用手托著我的胳膊,帶我離開桌子和書記官。“我的弟弟屬于火星。熱情如火,行事干脆:一個天生注定會戰(zhàn)斗并且勝利的男人。他的兒子卻生性陰郁,明明正值風華正茂的年紀,心理卻還像個幼童,像個喝奶尿床的小嬰兒。我只能盼著星星為他的天性里增添一些火氣,只能自己埋頭研究,打造能幫他取勝的武器。他是我的侄子,我必須引導他。我是他的伯父,他是我的國王,我必須保他常勝不敗。這是我的職責,是我的宿命。你也會助我一臂之力的。”
伍德維爾等了一會兒,看到我的丈夫似乎已經(jīng)陷入深思,便敞開通往下一個房間的門,退到一邊給我們讓路。我走進這個地上鋪著石頭的房間,被奇怪的氣味刺激得鼻子生疼。這里有一種熔煉爐般的奇特氣味,像白熱的金屬,但也有某些酸而刺鼻的東西。空氣中充滿辣眼的濃煙。屋子中間有四個身穿皮圍裙的男人,炭火在他們面前置于石頭長椅上的小火盆里燃燒,一罐罐銅液像醬汁似的咕嘟冒泡。在這些的遠處,透過一扇通向內(nèi)院的敞開的門,我看見一個上身赤裸的年輕人正在拉火爐的風箱,加熱一座形狀很像面包烤爐的大房子。我看向伍德維爾。他沖我點頭,好像在寬慰我說:“別害怕。”可是這座屋子散發(fā)出的味道像地獄一樣可怕,屋外的熔爐閃著火光,宛如通往地獄的入口。我嚇得后退,我丈夫被我的蒼白臉色逗笑了。
“沒什么可怕的,我告訴過你不需要害怕。這是他們做實驗的地方,就在這里實驗一個個萬靈藥的配方。我們在外面熔煉金屬然后送進屋內(nèi)測驗。我們將在這里創(chuàng)造白銀、黃金,甚至是生命本身。”
“這里太熱了。”我無力地說。
他解釋說:“這些正是能把水變?yōu)槠咸丫频幕鹧妗_@火焰把鐵變?yōu)辄S金,賦予泥土生命。世間萬物都趨向至純至善,我們加快它們趨化的速度,改變金屬,改變水,就像多少世紀以來這個世界用熱量改造自身,就像把一只雞蛋孵化為雞那樣。我們把溫度調(diào)高,把速度調(diào)快。我們就在此地實驗已知,發(fā)現(xiàn)未知。這里就是我畢生事業(yè)的核心。”
房外的場子上,有人正從火爐的煤塊中取出一塊燒紅的金屬,開始著手將它錘平。
“設想一下,假如我能制造黃金。”他滿懷熱望地說,“假如我能提煉純鐵,去除其中的不純雜質(zhì),就能得到黃金。那樣我就能雇傭士兵,加強防御,供養(yǎng)整個巴黎。如果我有了自己的鑄幣場和金礦,就能為侄子一勞永逸地取得整個法國。”
“這有可能實現(xiàn)嗎?”
“我們知道能實現(xiàn)。說到底,點鐵成金早就實現(xiàn)過不知道多少回了,只不過都是秘密進行的。一切金屬都有同樣的本質(zhì),萬物都來自一種物質(zhì):‘第一物質(zhì)’,書里把它稱為‘暗物質(zhì)’。這就是組成世界的物質(zhì)。我們要重現(xiàn)這種物質(zhì),等取得暗物質(zhì)后就拿來反復提煉,將它轉(zhuǎn)為至純至善的狀態(tài)。”他停下來,看著我困惑的臉,“你知道葡萄酒是用葡萄的果汁制造的吧?”
我點頭。
“隨便哪個法國農(nóng)民都能做到。首先,他摘取葡萄,接著擠碎它們,得到果汁。他摘下一個果子——也就是一個固體,生長于藤蔓上——再把它變成一種液體。促使這種變化發(fā)生的過程就是煉金術(shù)。接著他把液體儲藏起來,讓蘊藏其中的生命自行變化,將果汁變?yōu)榫啤9兂闪肆硪环N液體,性質(zhì)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而我能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我已經(jīng)制造過另一種變化了,就在此地。我可以從酒中提取一種精華,勁頭強過酒百倍,可以像火焰一樣燃燒,能治療憂郁癥和濕性體質(zhì)。它是液體,卻又是干的,還可以燃燒。我們把它稱為aqua vitae——生命之水。這就是我已經(jīng)做到的,把果汁變?yōu)閍qua vitae——點鐵成金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了。”
“那我能做什么呢?”我不安地問。
他說:“今天不用。不過也許明天,或者后天,他們需要你來從燒瓶里倒些液體,或者攪拌一個碗,或篩取某種粉末。也就是這些事了,不會比你在你母親的牧場里要做的更多。”
我茫然地看著他。
“我所需要的是你的觸碰。”他說,“純潔的接觸。”
其中一個人本來正在照看冒泡的燒瓶,再通過管子把它倒進冰浴的冷卻盤子,現(xiàn)在他放下手頭的工作,向我們走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朝我的丈夫鞠躬。
“我說到做到,把這位圣女弄到手了。她是梅露西娜的后裔,未經(jīng)任何男人染指的處女。”我丈夫指著我說,就好像我不過是燒瓶中的某種液體,或者火爐里的某個鐵塊。被安上和貞德同樣的名號讓我感到很害怕。
我伸出手想要行禮,那男人卻躲開了。他自嘲地笑著對我丈夫說:“我可不敢碰她。真的,我可不敢喲!”
他沒有與我握手,把手背在身后,鞠了一個極深的躬,面朝我說:“歡迎您,貝德福德夫人。我們一直在等待您的大駕光臨,一直期盼您能到來。您將帶來調(diào)和之力,帶來月亮與水的力量,您的觸碰將使萬物變得更加純粹。”
我尷尬地扭動,偷看我的丈夫。他正看著我,眼中滿懷熱切的贊許:“我一看見她就知道她是什么人。我們就要大功告成啦,她會成為我們的月之力,她的血管中流淌著清潔的水,還有一顆純凈的心。誰知道還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她能預言嗎?”那男人充滿期待地發(fā)問。
“她說她從沒試過,不過有過預見未來的經(jīng)驗。”我丈夫回答,“我們該讓她試試嗎?”
“到圖書館。”男人帶我們原路返回。我丈夫打了一個響指,那兩個學士就退進偏房中去了。煉金術(shù)士和侍衛(wèi)伍德維爾扯下一塊帷布,露出一個我生平所見過的最大的水晶球,裝在一個匣子中,通體渾圓,銀光閃閃,宛如一輪滿月。
“關(guān)上窗戶,”我丈夫說,“點上蠟燭。”他呼吸急促,我能聽見他聲音中的興奮,這令我感到恐懼。他們環(huán)著我擺放蠟燭,讓我被火圈包圍,然后在我面前擺了一面大鏡子,鏡面亮到令我難以看清四周閃爍的燭光。
丈夫?qū)捊鹦g(shù)士說:“你來問她。上帝啊,我太興奮了,簡直忘了怎么說話。不過別把她逼得太狠,咱們就來看看她有沒有天賦吧。”
那男人輕聲命令我:“看向鏡中。盡力看向鏡中,盡力陷入幻夢。那么,圣女,你看見什么了?”
我看著鏡子。我能看見什么,這不是明擺著嗎?我自己啊,身穿剪裁最時新的天鵝絨長裙,頭戴角形頭巾,臉側(cè)的金發(fā)都被束在厚厚的網(wǎng)罩中,還有這雙最最美妙的藍色皮鞋。以前我從沒見過能完完整整反映自己形貌的鏡子,能把我從頭照到腳。我把裙子提高了一點,好欣賞自己的鞋子,那個煉金術(shù)士干咳一聲,提醒我別光顧著臭美:“集中精力看向鏡中,你能看見什么呢,公爵夫人?”
在我身側(cè)和身后是令人目眩的燭火,它們耀眼到讓裙子也顯得黯然失色,甚至連藍鞋子、我身后的書架和書都溶在了光線之中,愈見灰暗模糊。
“看向鏡子深處,把你能看到的東西都說出來。”那男人又在用低沉的聲音催促了,“告訴我們你能看到什么,貝德福德夫人。你看見了什么?”
光線吞沒了一切,幾乎令人目不能視物,我連自己的臉也看不見了,被成百上千的燭火閃花了眼。接著我看見了她,就像我們閑坐于護城河旁的那天一樣明亮清晰,就好像她依然活著,笑著,在她抽出那張卡牌之前,牌上那個倒吊者的衣服藍得和我腳上的鞋子一樣。
“貞德,”我悲傷至極地輕聲說,“哦,貞德。圣女貞德。”
我拼命掙扎,在煉金術(shù)士拍打蠟燭以撲滅火焰的聲響中回到了現(xiàn)實。我昏過去的時候一定有幾根蠟燭掉到了地上。侍衛(wèi)伍德維爾將我摟在懷里,抬起我的臉,我丈夫正往我臉上潑灑冷水。
“你看見什么了?”我剛睜開眼睛,公爵大人就問道。
“我不知道。”不知為何,一種出于恐懼的劇痛警告我不能亂說。我不想告訴他。我不想在將貞德活活燒死的男人面前提她的名字。
“她剛才說了什么?”他瞪著侍衛(wèi)和煉金術(shù)士,“她昏倒之前說了什么?她說過幾句話,我聽到了。她說什么了?”
“她是不是說了‘貞德’?”煉金術(shù)士問道,“我覺得她說了。”
他們雙雙看向伍德維爾。
“她說的是‘真的’。”他信口胡說道。
“這話什么意思?”公爵看著我,“你是指什么?你是什么意思,雅格塔?”
“是不是說您在卡昂的大學[1]?我覺得她剛才說了‘卡昂’,接著說了‘真的’。”
“我看到了您打算在卡昂建造的大學。已經(jīng)修建完成,十分美麗,所以才說:‘真的建好了。’”我順勢說。
他笑了,感到相當滿意:“好啊,這個預言很吉利。看到了平安幸福的未來,是個好消息。但最好不過的是,我們現(xiàn)在知道她有預知能力了。”
他伸手幫我站起身來,帶著勝利的微笑對煉金術(shù)士說:“那么,我明天會再帶她來,等彌撒結(jié)束,用過早餐之后。下次給她準備一把椅子,還有要把房間安排妥當。我們會知道她可以告訴我們什么。不過她的確能預言,沒錯吧?”
煉金術(shù)士表示贊同:“毫無疑問。我會把一切打點妥當?shù)摹!?/p>
他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回了里面的房間。伍德維爾撿起剩下的蠟燭,一一吹滅,公爵大人則去把鏡子擺正。我倚在兩列書架之間的拱門上休息,我丈夫抬起眼看見了我。
“站在那兒。”他指指拱門中央,看著我依命而行。我在拱門中間站好,不知他想做什么。他望著我的樣子簡直像是把我看成一件器物,好似等著被裝框的畫、等著被翻譯的卷軸、等著上架的新收藏品。他瞇起眼,打量我的眼神像在打量風景,又像在看一座有意買下的雕像。“能把你娶到手,我可真高興啊。”他的聲音中毫無愛意,唯有濃濃的滿足,正如一個男人新增了一件美麗的收藏品——而且物超所值,“不論這段婚姻要我付出什么代價,和勃艮第鬧翻也好,什么都好,我都很高興把你得到手了。你就是我的寶物。”
我不安地看向理查德·伍德維爾,他也聽到了這段把活生生的人當成收藏品一樣的言論,可他忙著用布遮蓋水晶球,裝聾作啞。
每天清晨,公爵大人都會護送我到圖書館,他們讓我坐在鏡子前,在身周燃起燭火,讓我凝望光芒,告訴他們看見了什么。我覺得自己陷入一種恍惚的狀態(tài),并沒有入睡卻近乎做夢,有些時候我在銀光游移的鏡面上看見了非比尋常的景象:我看見一個嬰兒坐在搖籃里,看見一個形如金冠的戒指懸在線繩下?lián)u蕩,有一天早上我背過鏡子放聲大哭,因為我看見了一場又一場的戰(zhàn)爭,干戈滿地,白骨露野,人們死在霧中,死在雪上,死在墓地里。
“你看見軍旗了嗎?”我丈夫問我,有人把一杯淡啤酒塞進我手里,“快喝。看到軍旗了嗎?你根本什么也沒說清嘛。看到戰(zhàn)爭在什么地方發(fā)生了嗎?能認出兩軍勢力嗎?”
我搖頭。
“能看見是哪個城市嗎?有沒有認得的地方?過來看看你能不能在地圖上指出這個城市。你覺得這事是正在發(fā)生呢,還是以后才會發(fā)生呢?”
他把我拽到那張地圖桌邊,迷你版的法國呈現(xiàn)在我眼前,我看著,被雜亂紛呈的勢力分割和山巒起伏攪得眼花繚亂。我說:“我不知道。有霧,一支軍隊在向山上挺進。地上落滿白雪,已經(jīng)被鮮血染紅了。有一位女王和她的馬在鐵匠鋪里,有人正在把馬蹄鐵倒著裝在馬蹄上。”
他看著我的眼神好像想要把我搖晃清醒。“這些對我沒用,女孩。”他的聲音極其低沉,“我在任何一個禮拜六集市上都可能被人下詛咒。我要知道今年會發(fā)生什么,要知道法國會發(fā)生什么。我需要城市的名字和叛徒的數(shù)量。我要知道細節(jié)。”
我啞然看向他。他的臉上陰云密布,寫滿對我的惱怒。“我可是正在拯救一個國家。”他說,“光知道有霧有雪抵什么用。我娶你不是為了聽你胡說些什么倒裝馬蹄鐵的王后。接下來還有什么?澡盆里的梅露西娜?”
我搖頭。真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雅格塔,我發(fā)誓,如果你敢不聽我的話,你會很后悔。”他的平靜中含著威脅,“這事非同小可,不是你裝聾作傻的時候。”
“也許我們不該把她逼得太狠?”眼睛一直盯著書架的伍德維爾提議道,“也許每日一次對她來說太辛苦了。她還很年輕,還是個新手。或者我們該通過訓練讓她適應,就像訓練雛鷹、幼隼一樣。或者我們該放她在早晨騎馬、散步,至于占卜,每周一次如何?”
公爵大發(fā)雷霆:“如果看到惡兆的話就想都別想!如果這事正在發(fā)生的話就想都別想!如果我們正深陷危機,她就別想休息。如果這場發(fā)生在霧中、發(fā)生在雪里的戰(zhàn)爭今年冬天就會在法國爆發(fā),我們現(xiàn)在就要知道!”
“你知道多芬王太子現(xiàn)在可沒有什么余力來發(fā)動戰(zhàn)爭。”伍德維爾轉(zhuǎn)身面對他,“這不可能是對現(xiàn)在的警告。應該是一個對未來充滿恐懼的夢。她滿腦子都是對戰(zhàn)爭的恐懼,是我們在嚇唬她,是我們把這種意象植入了她的心里。可是我們需要讓她神志清明,還她一些寧靜,讓她成為我們的清流。你把她買來——”他突然舌頭打結(jié),糾正了自己的措詞——“你把她完好無缺地帶到這里。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別讓清水變得渾濁了。”
“干脆一個月一次吧!”煉金術(shù)士突然發(fā)聲,“我一開始就說了,我的大人,她應該趁她的元素上升之時行卜,也就是新月的前夜。她是月亮與水的造物,在月亮上升時她的視線最為清晰,預言也能說得最清楚。她應該在那幾天工作,在月亮上升之時。”
“她應該晚上來,趁月光明亮的時候。”我丈夫自言自語道,“這樣也許有用。”他審視我,而我正癱軟在椅子里,手按在刺痛的額上。他對伍德維爾說:“你說得對。我們對她要求得太多,操之過急了。把她帶出去騎馬,帶到河邊玩吧。我們下周動身去英國,可以走得悠閑些。她臉色蒼白,需要休息。等會兒就帶她出門吧。”他對我笑,“我不是個苛刻的監(jiān)工,雅格塔,就算事情再多再緊急也好。你可以找時間放松。去馬廄吧,你會看到我在那為你準備了一個驚喜。”
從那個房間出來,我大大松了一口氣,結(jié)果忘記了道謝。等到門在我們身后關(guān)上時我才開始感到好奇。
“大人在馬廄為我準備了什么?”我問緊跟在身后的伍德維爾。我們從走廊出來,走下環(huán)形樓梯來到內(nèi)院,踏上連接軍械庫和馬廄的鵝卵石路。男仆們正把蔬菜搬去廚房,扛著大塊牛肉的屠夫們在我身前后退躬身。從田野那邊來的擠奶女工肩挑著在扁擔上搖來晃去的奶桶對我行屈膝禮,身子低到連桶都磕在鵝卵石路上了。我不理會他們,現(xiàn)在我的眼里壓根就沒有他們。我當上公爵夫人不過數(shù)周,就已經(jīng)習慣了所經(jīng)之路上無處不在的夸張鞠躬,也習慣了在走路時聽到人們敬畏地小聲叫出我的名字。
“那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呢?”伍德維爾問。至少他是不會畢恭畢敬一言不發(fā)地服侍我的。他從孩童時期起就一直是我丈夫的左臂右膀,自有一股威嚴。他父親服侍過英國國王亨利五世,然后又跟隨我丈夫,貝德福德公爵,現(xiàn)在伍德維爾在公爵的手下長大成人,在眾侍衛(wèi)之中最受信任和寵愛,還是加萊地區(qū)的指揮官,連法國的咽喉要道都被放心地交給他掌管了。
“新轎子吧?”我問,“有金色窗簾,里面鋪著毛皮的?”
“也許吧。你真的最想要這個?沒有別的嗎?”
我停下步子:“莫非他要送我一匹馬?屬于我的馬?”
他似乎在沉吟。“你最想要什么顏色的馬呢?”
“灰色的!”我滿懷向往地說,“漂亮的花斑灰馬,長著奶白色的鬃毛,還有好玩的黑眼睛。”
“好玩?”他笑得說不出話,“好玩的眼睛?”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就是感覺上會理解你、會思考的那種眼睛。”
他點頭:“我的確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真的。”
他向我伸出手臂,領我繞過一車尖矛;我們途經(jīng)軍械庫,軍需官正在用計數(shù)簽清點新貨品。成百上千的長矛被裝卸下來,戰(zhàn)爭又要開始了。難怪我丈夫每天都要讓我坐在預知鏡前,不停問該在哪里發(fā)動襲擊。我們處在戰(zhàn)亂之中,烽火連年,我們之中沒有誰曾在和平的國度生活過。
我們穿過門廊來到馬廄,伍德維爾退后觀察我四處張望的臉。每一匹馬都有一間面朝南的馬廄,這樣一來馬廄里的圓石就可以被太陽曬得很暖和。我看見了丈夫的四匹高大戰(zhàn)馬,它們的頭伸出了馬廄門。我看見伍德維爾比武時騎的駿馬和其他幾匹在狩獵送信時騎的馬,接著看到了馬群中最小的那一頭,淺色的耳朵支棱在腦袋兩邊,頭顱的線條完美無瑕,馬身的灰色是那樣鮮亮,在陽光照耀下簡直如同披了一身白銀。
“那是我的嗎?”我悄聲對伍德維爾說,“那是給我的嗎?”
“是你的。”他的聲音幾近虔誠,“美麗而高貴,就像她的女主人一樣。”
“是母馬嗎?”
“當然了。”
我走向她,她豎起耳朵傾聽我逐漸靠近的足音和輕柔的呼喚。伍德維爾把一些面包皮放進我手里,我走向她,凝望那雙瑩潤的黑眼睛,那美麗挺直的臉,那和我之前的形容分毫不差的銀色鬃毛,現(xiàn)在都活生生地展現(xiàn)在我眼前,簡直像是我施了魔法,是我的愿望才讓她出生的。我伸出手,她抽了一口氣,張了張鼻孔,然后吃了我手上的食物。我能聞到她溫暖的皮毛味道,燕麥味的呼吸,還有她身后馬房令人舒服的氣息。
伍德維爾為我打開馬廄門,我毫不猶豫就走了進去。她挪了幾步給我騰出位置,轉(zhuǎn)過頭來嗅我的味道:我的禮服上的口袋,腰帶,垂落的袖子,然后是肩膀,脖子和臉。我靠近她,就好像我們是兩只貼近彼此的動物。我緩慢而溫柔地伸出手,她垂頭接受我的愛撫。
她的脖頸十分溫暖,皮毛如絲般光滑,耳后的皮膚又嫩又軟。她順從地任由我把鬃毛撥開,撫摸她的臉,然后仰起頭,讓我觸碰她發(fā)熱的鼻孔,鼻口上柔嫩敏感的皮膚,溫暖而結(jié)實的嘴。我用合攏的手心捧住她飽滿的臉頰。
“這是愛嗎?”伍德維爾從門口輕聲問道,“在我看來你愛上她了。”
“這是愛。”我?guī)捉鼰o聲地回答。
“你的初戀。”他強調(diào)道。
“我的唯一摯愛。”我對她耳語。
他像一個寵愛妹妹的哥哥一樣笑了起來:“那你還得做首詩,像個吟游女詩人一樣對著她唱了。不過你這位漂亮小姐該怎么稱呼呢?”
我看著她陷入思考,她靜靜走開吃了一口干草,青草的香味從破碎的草堆中散發(fā)出來:“水星[2]。我想我要叫她水星。”
他有點古怪地看著我:“那可不是什么好名字。煉金術(shù)士們總是在念叨赫爾墨斯,說他是變形者、來自眾神的信使,水銀又是他們的造物中最偉大的三大成分之一。赫爾墨斯時好時壞,是梅露西娜的伙伴,這位水之女神也會改變外形。他是一位你走投無路時才能求助的信使,但又并不總是可靠。”
我聳聳肩。“我聽夠煉金術(shù)的事情了。”我堅持道,“我不想在馬廄里學煉金術(shù),在哪都不想。我可以叫她梅芮,但是她和我都知道她真正的名字是水星。”
“我也知道。”他說。但我早已經(jīng)轉(zhuǎn)身背對他給她喂食了。
“你不算數(shù)。”我說。
每天早晨我都會騎我的馬,一隊護衛(wèi)守護著我,十人走在前面,十人跟在后頭,伍德維爾則伴我左右。我們走過巴黎的街道,不看那些在貧民窟里餓得氣若游絲的乞丐,也無視人們伸出的苦苦懇求的手。城市窮得可怕,鄉(xiāng)下更是一片狼藉,農(nóng)民們沒辦法把收成帶去市場,作物轉(zhuǎn)眼之間就會被來往軍隊踐踏得顆粒無收。男人們逃離村莊,藏到森林中,害怕被征去當兵或被當做叛徒處死,所以在地里干活的只有女人。城里的面包價格比一個男人能掙的工錢還要高,何況除了當兵就無事可做,而英國人又在拖欠兵餉了。伍德維爾下令我們必須快速騎過街道,不單是害怕乞丐,也是怕染上疾病。我的前任,安妮公爵夫人,正是死于訪問醫(yī)院后染上的熱病,現(xiàn)在我的大人決不允許我和窮人講話了。伍德維爾帶我沖過街道,我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直到我們出了城門,踏上那些橫亙在城墻和河流之間的曾經(jīng)繁茂且肥沃的土地。只有到了這時,伍德維爾才會命令護衛(wèi)們停下來原地等候,我倆則沿著河流,順著小路漫步,聆聽水聲,好像寧靜地在鄉(xiāng)間騎行的一對情侶。
我們結(jié)伴而行,肩并著肩,談些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他幫我學習騎馬,從沒有哪匹馬像梅芮一樣讓我騎得這么好。他給我展示如何站在馬鞍上,收緊韁繩,還向我展示如何進行騎士沖鋒,把身子壓得比馬脖子更低,一馬當先沖下小道,然后又迅雷一樣朝我疾奔回來,在最后一刻拉緊韁繩,讓梅芮側(cè)身踩到點上。他下馬把小樹枝堆在荒涼的小路上,教我怎樣騎馬跳躍,隨著我越來越自信,樹枝也堆得越來越高。他教我他父親在英國的小路上教過他的那些用以增強平衡感和勇氣的騎行練習:比如,像女孩坐在馬鞍后座一樣側(cè)著騎,或者逆躺在馬背上,后腰抵著馬鞍,讓馬小步慢跑,抑或坐得筆直,接連將兩手伸向天空,又或是躬身觸碰馬鐙——總之要訓練馬跑得平穩(wěn)安全,不論騎手怎樣騎,也不論周遭發(fā)生了什么。
“已經(jīng)有好幾次了,在我受傷走投無路的時候,都是多虧了我的馬把我?guī)У桨踩牡胤健!崩聿榈抡f,“我父親是亨利五世的掌旗手,所以他無時無刻不在飛奔,只能用單手握韁繩。你永遠不會在戰(zhàn)場上騎馬,但我們也許會在這里或英國遇到麻煩,最好能確保梅芮能帶你穿越任何困境。”
他翻身下馬,拉過我的韁繩,當著我的面把它們拆了下來:“我們來小跑一英里,不用韁繩。借助這種方法提高你的平衡感。”
“我們怎么會遇到麻煩?”他回到自己馬上時我問道。
他聳聳肩膀:“就在幾年前,有人計劃在公爵回巴黎的路上埋伏,他和安妮公爵夫人不得不取道深林小路繞過敵軍營地。而且我聽說現(xiàn)在的英國道路和法國一樣不太平。英國的每條路上都有盜賊和攔路強盜,沿海地區(qū)還有海盜,他們會上岸抓俘虜,拿去當奴隸賣掉。”
我們策馬前行。我在馬鞍上坐得比以前更穩(wěn)了,梅芮的耳朵直直指向前方:“為什么英國國王不好好保衛(wèi)沿海地區(qū)呢?”
“他還是個孩子,國家是在他的另一個叔叔的統(tǒng)治之下的,也就是格洛斯特公爵漢弗萊。我的主人和格洛斯特公爵都是國舅,分別攝政于法國和英國兩地,直到國王開始掌權(quán)為止。”
“那他什么時候掌權(quán)呢?”
“老實講,他現(xiàn)在本應該已經(jīng)掌權(quán)了。他已經(jīng)年滿十二,雖然還是個小男孩,但這年紀也足以在好參謀的指點下統(tǒng)治國家。他曾分別在巴黎和英國的圣母院大教堂加冕,國會和地方議會也承諾會遵從他的統(tǒng)治。但他是受他叔叔格洛斯特公爵指揮,還有公爵那些朋友;接著又有另一個親戚改變了他的想法,也就是博福特主教,此人位高權(quán)重,而且能說會道。他被這二人迷得團團轉(zhuǎn),不把我們的主人貝德福德公爵放在眼里,主人能做的也不過是寫寫信,竭力讓他處事公正。他們都說國王耳根奇軟,朝令夕改。可無論如何,就算他年紀更大,心智更堅定,他們也不會有錢投在沿海防御上,英國的領主們又沒有盡到責任,沒有在自己的土地上好好推行法律。現(xiàn)在我們該跑起來了。”
我聽他的話用腿夾緊梅芮,她跑了起來,我死命坐在她的背上,像個深陷在馬鞍里的胖子騎士似的。
“做得很好。”他說,“現(xiàn)在加快速度吧。”
“你剛才說的是小跑!”
“你做得太好了嘛。”他狡黠地笑著。我催促梅芮,她小步慢跑起來。沒有韁繩把握平衡讓我有點害怕,可他說得沒錯,我可以坐在馬鞍上用兩腿夾緊馬肚子。我們一路跑過小道,直到他打手勢示意放慢速度,然后停下。
“為什么我得學習這個?”我氣喘吁吁地發(fā)問,他下馬給我重新裝上韁繩。
“以防以后你的韁繩丟了,或者斷了一根,或者我們有時要殺出重圍,有馬騎卻沒有馬鞍之類的。萬無一失總是好的嘛。明天我們就練習不用馬鞍騎馬吧,我會把你訓練成一名女騎手。你現(xiàn)在就完全可以長途騎行了。”
他跳回自己的馬上,我們調(diào)轉(zhuǎn)馬頭回家。
“那么英國的領主們?yōu)槭裁床煌菩蟹赡兀俊蔽矣只氐街暗脑掝},“在法國有兩套法律,兩個國王。可是至少領主們是順從于他們地盤上的那位國王的。”
他說:“在英國,他們分庭抗禮,在困難時期趁火打劫,謀求私利,擴大自己的地盤,在鄰居的土地上發(fā)動戰(zhàn)爭。等到年輕的國王決定行使大權(quán),他會發(fā)現(xiàn)他要挑戰(zhàn)的正是那些所謂的朋友和參謀。待到那時,他就會需要我的主人在背后支持他了。”
“我們必須要回英國然后住在那里嗎?我非要長居英國不可嗎?”我不安地問。
“那兒才是我們的家。”他簡單地回答,“就算是最糟的地方,一英畝英國土地也能比得過十平方英里的法國。”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們這些英國佬全都一個樣。”我告訴他,“你們在阿金庫爾打了一次勝仗就開始神氣活現(xiàn),覺得自己蒙神恩寵。”
他大笑:“我們本來就蒙神恩寵。這樣想一點沒錯,我們就是受上帝保佑。也許等到了英國,我就有時間帶你看我的家鄉(xiāng)。到那時候,你也許就同意我的話了。”
我感到一陣喜悅的輕顫,仿佛有什么美妙之事即將降臨:“你的家鄉(xiāng)在哪里?”
“格拉夫頓,北安普敦郡,”他說道。我能聽出他的聲音中滿懷的愛意,“那里可能是世上最美的鄉(xiāng)村,坐落在世上最好的國家里。”
預知鏡在被打包帶到英國之前又派了一次用場,我的主人急切地要讓我預測他離開法國的舉動是否安全。阿爾馬尼亞克的冒牌國王無錢無兵,手下那些寵臣也都是草包,但我的主人約翰依然害怕等他回去英國,這邊就朝中無人了,敵不過那個自稱為國王的家伙。我完全沒盡到為人婦的責任,無法為他獻策,沒能預見到任何東西。他們讓我坐在椅子上,我盯著鏡面上反射的明亮燭火,直到頭暈目眩,最后——倒沒有暈倒——險些睡著了。整整兩個小時,我的主人都站在我身后,一看見我點頭就搖我的肩膀喚醒我,直到煉金術(shù)士輕聲說:“我覺得她今天什么也看不見的,我的大人。”然后公爵就轉(zhuǎn)身大步跨出房門,一句話都沒對我說。
煉金術(shù)士扶我起身,伍德維爾吹滅蠟燭,打開百葉窗,散掉屋中的煙味。新月如鉤,探視著屋內(nèi)的我,我朝它行了屈膝禮,翻了翻口袋里的硬幣,許了一個愿。煉金術(shù)士和伍德維爾交換眼色,好像覺得他們把晚上的大好時光都花在了這樣一個傻姑娘身上。這姑娘竟朝新月行禮求它賜一個愛人,還既草包又不能預見未來,完全是在浪費所有人的時間。
“沒關(guān)系的。”伍德維爾歡快地說,向我伸出手,“我們早上就出發(fā)去英國,接下來整個月他們都不會要你做這事了。”
“他們要帶上鏡子嗎?”我擔心地問。
“會帶鏡子,還有一些書。不過那些容器、窯和熔爐當然要留在此地了,我們離開時他們會繼續(xù)研究。”
“他們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
他點頭:“哦是的,我的主人已經(jīng)將白銀和黃金提煉到前所未有的純度。他正在研究新的金屬,新的組合,更堅硬,或者更柔韌。當然了,如果他能造出石頭……”
“石頭?”
“他們把它稱作賢者之石,能將金屬變?yōu)辄S金,將水變?yōu)閑lixir vitae[3],能給予擁有者永恒的生命。”
“真的有這種東西嗎?”我問。
他不置可否:“有很多關(guān)于它的傳聞,他在這里翻譯的那些舊手抄本中也經(jīng)常提及它。從基督教國家到東方,有數(shù)以百計,也許數(shù)以千計的人正在研究它。但是我的主人已經(jīng)領先了。如果他能找到它,如果你能幫他找到它,我們就能為法國和英國帶來和平。”
清晨,城堡中收拾行李準備上路的聲音把我從夢中喚醒。我去教堂聆聽晨禱,太陽漸漸升了起來。神父結(jié)束禮拜,開始收拾圣像畫、十字架和圣體匣。我們幾乎帶走了一切。
在我的房間里,侍女疊起我的禮服,放進大行李箱中,叫聽差來將它們捆好,男仆則來貼上封條。首飾盒由侍女們隨身攜帶,我的毛皮則由男仆們負責運送。沒有人知道我們會在英國停留多久。伍德維爾在面對我的問題時變得愈發(fā)謹慎。很明顯,我丈夫沒有得到他那國王侄子的充分支持,也沒有得到英國國會應給的資金支援,為了在法國打仗,他們必須提高稅率。這次旅行的目的就是要讓他們清楚看到英國在法國有軍隊要養(yǎng)活。可是沒人知道要花多長時間才能讓英國人明白他們這支軍隊不是免費的。
我在這片喧鬧中感到無比失落。我不得不把喬安奴夫人留給我的書籍保存在丈夫的圖書館里,在我們離開時由學士們保護。我不得不把她美麗的卡牌和我的珠寶放在一起保管。她的掛滿小掛墜的金手鐲則裝在一個袋子里,掛在我的脖子上,我不想要任何人碰到它們。我穿上出行裝,在自己的屋子吃了來去匆匆的女仆們準備的早飯。我東張西望,不知道能幫上什么忙,況且我對于大家來說身份又過于高貴,沒人敢給我派任務。侍女長掌控了屋中的一切,所以我只用無所事事地旁觀侍從和侍女們東奔西跑,坐等一切就緒。
到了中午時分,我們已經(jīng)準備停當,盡管大廳、馬廄和軍械庫的男仆還在不停裝貨。主人拉起我的手,帶我走下樓梯,穿過大廳,侍從們都排成一列向我們鞠躬,祝我們一路順風。接著我們出門來到馬場,我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準備上路的長長馬隊,它們簡直像個移動的小鎮(zhèn)。還有一支護衛(wèi)隊,有成百的士兵伴我們旅行,有一部分身穿盔甲,不過大部分人都身著制服,他們都在坐騎旁等待,喝最后一杯麥芽酒,和女仆們打情罵俏。近五十輛馬車依次排列,裝著貴重物品的走在隊伍前面,前后各有一名守衛(wèi),貨物都用鏈子固定到車身上,打著貝德福德大人專屬的家紋。男仆們會伴隨它們前行,一人負責一輛車。我們帶了所有的衣服,珠寶等個人物品,還帶上了刀、湯勺、鹽瓶、調(diào)料罐等餐具和玻璃器皿,家具也都帶上了,貝德福德大人的貼身男仆先前已經(jīng)指揮人將那張帶有帷帳和天蓋的大床小心拆開,我的貼身男仆則要運送我的床、桌子、美麗的土耳其地毯,光是織錦畫就占了兩輛馬車。
廚房傭人已經(jīng)把必需品搬上一輛馬車,我們不但帶了食物,也帶了雞、鴨、鵝、羊,還有幾頭奶牛跟在馬車后面,負責每天給我們提供新鮮牛奶。從鷹籠里捉出來的獵鷹都裝在特制的鳥籠里,頭上蒙著頭罩,籠子上綁著遮擋視線的皮質(zhì)窗簾,如此一來他們就不會被路上的喧鬧所驚了。公爵大人的獵鹿犬會跑在隊列旁邊,獵狐犬則跟在車隊后面。馴馬師把所有拉車的馬匹都系在馬車上,其余載人的馬也都套好韁轡由男仆們照料,他們每人都騎著一匹,領著另一匹。這還只是隊伍的一半呢。有些馬車天剛亮就出發(fā)了,負責運送必需品,好讓我們今晚能在桑利斯舒舒服服地過夜。在喧囂和騷亂間,理查德·伍德維爾笑吟吟地走上樓梯,朝我的主人和我鞠躬,他平穩(wěn)聲音完全不受樓下喧鬧的影響:“我認為我們已經(jīng)準備萬全了,我的大人,忘記帶什么東西的話,以后也可以隨時送來。”
“我的馬呢?”公爵問。伍德維爾打了響指,一個等候的男仆將公爵的高大戰(zhàn)馬帶上前來。
“我夫人的轎子呢?”
“夫人說想要騎行。”
公爵大人轉(zhuǎn)向我:“路很長的,雅格塔。我們要向北駛出巴黎,今晚睡在桑利斯。騎馬的話你可要在馬鞍上坐一整天。”
“我能做到的。”我說,偷偷看了伍德維爾一眼。
他對我丈夫說:“夫人的馬是匹好馬,您真會挑。她也是一位好騎手,她能跟得上的。對她來講,騎馬可能比擠在轎子里顛簸更愉快,不過我還是會讓轎子跟在我們后面,她要是累了也可以換一下。”
“很好。”公爵表示贊同,他對我露出微笑,“有你在旁做伴我會很高興的。你給你的母馬起了什么名字?”
“我稱她為梅芮。”我說。
“愿上帝讓我們都感到快樂[4]。”他跨上踏腳臺,翻身上馬。伍德維爾摟住我的腰,將我舉到馬背上,侍女們慌忙上前把我的裙擺拉到兩邊,遮住皮制馬靴。
“沒問題吧?”伍德維爾悄聲問我,他站得離馬很近,檢查著系帶是否結(jié)實。
“沒有。”
“我就在你后面。如果你累了,或者需要停下,抬起手就好。我會看著你的。我們會一連騎上幾個鐘頭再停下來吃飯。”
我丈夫在馬鐙上站起來。他大吼道:“為了貝德福德!”全場回應道:“為了貝德福德!”他們打開大門,我的大人一馬當先,跑下巴黎擁堵的街道,路上的人們向我們看來,哭喊著祈求救濟和憐憫。接著我們駛出北大門,進入鄉(xiāng)野,奔向英吉利海峽和英國,奔向那片我應該稱其為家的陌生海岸。
公爵大人和我走在隊伍先頭,所以不會為飛揚的塵土所困。剛一離開巴黎,丈夫就說我們已經(jīng)足夠安全,可以走在護衛(wèi)前面了,所以只有他、我和伍德維爾,還有我的侍女們在陽光下騎行,好像是一次出游。道路在我們面前蜿蜒伸向遠方,過客絡繹不絕,英國商人和士兵們在英國的土地上往來,從英國占領的巴黎去往英國的加萊城堡。我們在尚蒂伊的森林邊上停下用餐,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搭好了精致的帳篷,烤好了一條鹿腿。其實不管是在樹蔭下休息一個小時,還是當伍德維爾命令護衛(wèi)們上馬繼續(xù)前進時,我都挺開心的。丈夫問我要不要坐進騾子拉的轎子里完成剩下的旅程,我告訴他說沒有必要。午后明亮且溫暖,進入尚蒂伊森林的層層綠蔭之中后,我們驅(qū)馬慢跑,梅芮跑在前面,盼著能大步飛奔。我丈夫哈哈大笑著說:“別讓她把你帶跑啦,雅格塔。”
我也笑起來,因為他那匹高大的馬的步子突然拉長了,趕上了梅芮,和她并肩同行。我們跑得更快了一些,突然之間傳來嘩啦啦的聲響,一棵樹倒在了我們面前的路中間,所有的樹枝都同時折斷,仿佛一聲尖嘯。梅芮驚恐之下抬起前蹄,我聽見丈夫洪鐘般的聲音:“為了貝德福德!小心埋伏!”我緊緊抓住馬鬃,幾乎滑到了馬鞍后面,梅芮被嘈雜聲嚇得沖向一邊,脫了韁,狂奔起來。我竭力穩(wěn)在馬鞍上攀住她的脖頸,在她沖過樹叢時伏低身體。梅芮忽左忽右,任由她自己的恐懼指引她奔逃。我沒法駕馭她,我已經(jīng)丟了韁繩,根本不能讓她停下來。當我?guī)缀踔尾蛔〉臅r候,她終于慢下步子,從跑到走,最后停了下來。
我顫抖著從馬鞍上滑下來,癱倒在地上。外衣已經(jīng)被低垂的樹枝掛爛了,軟帽也被掃掉,垂蕩在系繩上。我的頭發(fā)全散了,夾雜著枝枝葉葉亂成一團。我發(fā)出驚恐的抽噎,梅芮走到一邊,埋頭啄食灌木枝葉,緊張地拉扯葉子,耳朵不停亂動。
我抓住她的韁繩不讓她再次跑走,環(huán)顧四周。林中冰冷黑暗,毫無聲息,只有蟲鳴和樹枝高處傳來的鳥叫。沒有行進的人聲,沒有吱呀作響的車輛,什么也沒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邊來的,也不知道離正路已經(jīng)多遠。梅芮剛才那段狂奔感覺像是有一生那么漫長,不過就算他們近在咫尺,我也不知道是哪個方向。她跑的肯定不是直線,剛才我們在樹林間繞來繞去,根本不能找到原路返回。
“該死的。”我像英國人一樣輕聲自言自語,“梅芮,我們徹底迷路了。”
我知道伍德維爾會出來找我,也許他能跟隨梅芮的細小蹄印。可是如果那棵倒下的樹是個陷阱,那么也許他和我丈夫正在拼死戰(zhàn)斗,沒人有空想到我。更糟的是,如果戰(zhàn)況對他們不利,他們可能會被抓住或殺死,根本不會有任何人來找我,那么我無疑深陷危機了:孤身一人,迷失在敵國領土之上。不管怎樣,我最好還是盡可能自救。
我知道我們正在向北朝加萊前進,也能回憶起我丈夫的圖書館里那張巨大地圖上的內(nèi)容,知道如果能走上朝北的大路,就能找到很多村莊、教堂和修道院,我可以在那里尋求照料和幫助。那條路人來人往,我肯定能遇見一隊英國人,用自己的名號命令他們施援。但一切的前提是我能找到那條路。我望向周圍的地面,尋找梅芮的蹄印,想隨之尋回我們來時的道路,泥濘之中有一個蹄印,接著是另一個,有一段地面被樹葉覆蓋住了,但在那之后痕跡重新出現(xiàn)。我把韁繩套過她頭上,緊握在右手中,用盡可能自信的聲音說:“好吧,傻姑娘,現(xiàn)在我們得找到回家的路了。”我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她垂頭跟在我身后,好像對她帶來的麻煩感到很愧疚。
我們走了像是有數(shù)小時之久。痕跡在不久之后就中斷了,因為林中的地面覆蓋著厚厚的落葉和枝丫,無痕可循。我摸索前進,走得很穩(wěn),可我越來越擔心我們只是在漫無方向地游蕩,甚至可能在原地轉(zhuǎn)圈,就像那些在童話中的樹林里中了魔法的騎士一般。思及此處,我在聽到水聲時幾乎沒有感到驚訝。我循之而去,找到一股小溪和一個池塘。恍惚中我以為梅露西娜也許會從魔法泉中出現(xiàn)來幫助我,幫她的女兒;可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把梅芮拴在一棵樹上,自己去洗臉喝水,然后把她帶到溪邊,她垂下潔白的頭顱,無聲地啜飲溪水,然后埋頭痛飲。
樹林在泉水邊稍微退讓出一片空地,一束陽光穿過頭頂?shù)臐馐a灑了下來。我握住梅芮的韁繩不放,坐在陽光之中稍事休憩。有那么一會兒,我以為,我會站起身來,找準太陽的右邊踏實前進;這條路將帶我們一路向北,而且毫無疑問能帶我們找到巴黎大路,毫無疑問他們會在那兒找我。我太累了,陽光又是這么暖和,我靠在一棵樹干上合上了眼,沒過幾分鐘就睡著了。
騎士將馬留給同伴,循著她的蹤跡徒步穿過森林,手中舉著燃燒的火把,口中一遍又一遍呼喚她的名字。夜晚的森林令人毛骨悚然:一次他瞥見一雙發(fā)光的黑色眼睛,不禁咒罵著后退,然后看見一頭鹿扭過自己淺色的屁股溜進陰影之中。月亮升起,他覺得沒有火把反而看得更清楚,就在地上厚厚的樹葉腐土上熄滅火焰繼續(xù)前行,在晦暗的銀光中竭力睜大雙眼。樹叢在他面前時隱時現(xiàn),在夜色中顯得更加黑暗,離開了明黃的火光,他不愿大聲呼喚她的名字,而是默默前行,時時尋找她的蹤跡。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自己沒有教好她如何騎行,沒有訓練好那匹馬,沒有告訴她此情此境之下應該怎么做,沒有預見到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他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辜負了她。
這念頭對他來說是如此可怕,因為他曾默默發(fā)誓要服侍和守護她至死方休,他停下腳步,把手撐在樹干上穩(wěn)住自己,羞愧萬分地垂下了頭。她是他的女主人,他是她的騎士,可是連這最初的試煉都失敗了;現(xiàn)在她正迷失于這片黑暗中的某處,而他卻找不到她。
他抬起頭,看到了什么,不由得又是眨眼,又是用手去揉,因為他看見了,毫無疑問,忽明忽暗的白光,來自魔法,來自幻想,在光芒中心閃爍不定的是一匹小小的白馬,它孤身站在森林之中。當它轉(zhuǎn)過頭來時,他看見了它的側(cè)影,看見了那屬于獨角獸的銀色犄角。這匹白獸用黑色的雙眼凝視著他,接著慢慢走開,往身后瞥了一眼,步子慢到足以讓他跟上。他在恍惚之中邁步緊跟其后,跟隨搖曳的銀光的指引前進,看見地面枯葉上的小小的蹄印,伴著白色的火焰閃閃發(fā)光,在他走過后又漸漸消失不見。
他有一種感覺,知道自己不能試圖抓住這獨角獸;他記得所有有關(guān)獨角獸的傳說都警告人們,如果靠得太近,會遭到反擊和傷害。世間只有一種人能夠抓住獨角獸,他從小到大讀過的這類故事根本數(shù)也數(shù)不清。
那頭纖細的動物拐進一邊,他們走到了一片空地中,能聽見水花飛濺的聲音。他發(fā)出一聲驚叫,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因為他看到了她,沉睡如寧芙[5]仙女,好像在這片密林中出生成長,像一片棲息于樹底的花叢。綠色的天鵝絨裙擺鋪展開來,褐色的軟帽像墊在她金發(fā)之下的枕頭,寧靜的睡顏仿如初綻之花。他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他凝視的時候,那匹獨角獸走上前躺到她身旁,將自己纖長的頭顱和銀光閃閃的犄角輕輕擱在這位睡美人的膝上,與傳說故事中所描述的一模一樣。
腳步聲驚醒了我。我馬上就想起自己在森林里迷了路,身陷危險之中,卻愚蠢地睡了過去。我在驚慌和茫然中睜眼,跳起身,將頭擱在我身邊睡著的梅芮也豎起耳朵四處打量。我們看見一個人影立在幻變的微光之中。“誰在那邊?”我問道,手緊攥著馬鞭,“小心點!我有劍!”
“是我,伍德維爾。”那人邊說邊走上前來,好讓我看清他。他面色蒼白,好像和我一樣驚恐,“你沒事嗎,我的夫人?”
“天啊,天啊,伍德維爾!真高興能見到你!”我沖上前,伸出雙手,他跪下來抓住我的手,滿懷激情地吻著。
“我的夫人。”他悄聲說,“我的夫人。感謝上帝讓你平安無事被我找到!你沒受傷吧?”
“沒有,沒有,我只是在休息,我睡著了。我走了太久,想找回原來的路,可是我太蠢了——我坐下然后睡著了……”
他已經(jīng)站都站不穩(wěn)了:“也不是很遠,我整晚都在找你,不過不是很遠。”
“現(xiàn)在很晚了嗎?”
“頂多十一點吧。我們都在找你,公爵擔心得要瘋了。我試著追尋你的蹤跡……可是如果不是因為……”
“公爵大人安全無事嗎?當時是不是有埋伏?”
他搖搖頭:“是一個蠢農(nóng)民推倒一棵樹,連帶著另一棵倒到了路中間。沒人受傷,只是咱們運氣太背才正好挑那時候經(jīng)過。我們唯一擔心的就是你。你摔下馬了嗎?”
“沒有,她馱著我逃跑,不過沒有把我甩下來。她是一匹好馬,逃跑也不過是因為害怕罷了,等到不怕的時候就停下沒跑了。”
他遲疑地說:“是她指引我找到你的。真是個奇跡。我看見她站在樹林之中,然后她就帶我找到了你。”
我抬起系在自己手腕上的韁繩:“我沒有讓她離開啊。”
“你把她拴住了?”
他凝望這片小小的空地,望向水面的銀白月光,望向林中幽冥的黑暗,好像在尋找什么。
“是啊,當然了。不過我照你展示過的那樣,拆了她的馬鞍。”
他斷然說:“我那時看見她了。她在林中漫步。”
“她一直都在這兒啊,我握著她的韁繩呢。”
他搖搖腦袋,似乎想要一掃心中困惑:“做得很好。我要給她裝上馬鞍,帶你回去。”他拾起那做工精美的馬鞍套到梅芮背上,拴緊系帶,把我舉到馬上。那一刻他猶豫了,他的手摟在我的腰上。就好像是我們的身體自發(fā)地貼近對方,幾乎不受意志所束縛;我的頭垂在他的肩上,他的手環(huán)在我的腰間。就好像我們被拉向彼此,仿如公爵的圖書館中那些系在弦上的天體。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充滿一種從未曾有過的感情,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渴求。我抬起頭看著他,他的雙眼更加深沉,也正凝視著我。他的手很溫暖,臉上的表情幾近迷惑,因為他感覺到了我心中悸動的欲求。我們就像這樣一起站著,站了很久。最后,他默默地將我抬到馬鞍上,整好我的衣裙,戴正我的帽子,然后帶領梅芮穿過樹林走向大路。
[1]貝德福德公爵于1422至1432年在法國諾曼底統(tǒng)治期間贊助修建了卡昂大學。
[2]亦有水銀及希臘神使赫爾墨斯之意。
[3]生命之水。
[4]梅芮的英文為Merry,有快樂之意。
[5]希臘神話中的水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