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偉人代表作圖釋書系:遠大前程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914字
- 2021-04-01 09:59:54
第十章
一天早晨,當我醒來,突然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要使自己擺脫平凡,走向成功,最好的辦法就是去找畢蒂,讓她教給我她所知道的一切。這么一想,心里便豁然亮堂起來。當晚我就去了夜校,并對畢蒂說,我很想獲得成功,希望她能把自己的全部知識都教給我,并承諾其中的緣由以后有機會定會告訴她,如果她能答應,我會對她感激不盡的。畢蒂是個有情有義的姑娘,當下就同意了,而且不到五分鐘便開始履行她的諾言。
伍甫賽先生的姑奶奶自有一套教育計劃,就是所謂的課程,大致是這樣的:先是孩子們自由活動——大伙兒啃蘋果的啃蘋果,往別人頸子里塞干草的隨便塞,一直玩到老太太養足了精神,手持一根樺樹枝教鞭,邁著碎步走到孩子們跟前。孩子們見她來,先是擠眉眨眼地做著各種鬼臉,聽她吆喝訓誡一通后,排成一隊,嘰嘰喳喳地把一本破爛不堪的書擊鼓傳花似的順次傳下去。書里有字母表、幾張圖畫,還有一些拼寫練習——其實這些東西本來就該有的。這書一傳下去,老太太便進入懨懨欲睡的狀態——不是瞌睡來了,就是風濕病發作了。這時孩子們便以鞋子為題相互比試、大顯身手,無非是要看看誰的鞋子更厲害,能把別人的腳趾踩得更疼。這個“腦力游戲”往往要等到畢蒂匆匆趕來,把三本殘缺不全的《圣經》分發給大伙兒才算完事。這三本書看起來就像是從什么木墩子上亂砍下來的,印刷質量相當糟糕,比我以后見到過的任何文學珍本都要模糊不清,上面還滴著斑斑點點的墨水漬,頁面里還夾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昆蟲標本,大都壓得扁碎變形了。這當兒,往往有幾個不服管教的調皮蛋和畢蒂扭打在一塊兒,使亂哄哄的課堂更加“熱鬧”。打鬧結束后,畢蒂便要大家翻到要讀的頁碼——然后我們就甩開嗓門,跟著她一句一句地讀起來;會讀的當然在讀,不會讀的裝模作樣也在讀,七高八低的聲音好似鬼哭狼嚎的大合唱。畢蒂領讀的聲音又高又尖,又沒有抑揚頓挫,誰都不知道自己在讀什么,也都無所謂讀的是什么。一片吵嚷聲中,難免要驚醒老太太的美夢,她便東搖西晃地隨便走到某個孩子的身邊,揪一揪他的耳朵,這一揪,就喻示著該放學了,和當今學堂老師拉響下課鈴聲差不多。于是我們便尖起嗓門,以慶賀今天又學到了新知識,然后一窩蜂地沖了出去。說句公道話,要是哪個孩子樂意拿一塊石板甚至鋼筆墨水(如果有的話)來消磨時光的話,在這里也是不會被禁止的。不過現在是冬天,這種學習方式一般行不通,因為在這間既作教室,又兼作老太太的起居室的小雜貨店里,只點著一根頹廢的蠟燭,又沒有剪燭花的剪刀什么的,光線自然暗淡微弱。
在這般條件下,要想擺脫平凡,自然少不了要花費更多更長的光陰,不過我還是決定試一下。當天晚上,畢蒂就開始著手履行我們的特殊協定。她先把她那小小的價格目錄中綿糖一欄中的有關信息和知識教給我,又把從報紙標題臨摹下來的古體英文的大寫字母D借給我,要我回家好好臨摹,起初我還以為是個紐扣的圖案,后來經她解釋,才明白它是個什么玩意兒。
和其他村子一樣,我們村子也有一家酒家,喬閑暇的時候也會去那兒抽一袋煙、喝杯小酒。這天我放學后,在回家的路上便接到姐姐嚴厲的指令,要我務必速到酒家,把喬給叫回來,否則就要叫我好看。我一接到指令,便直奔三船快樂酒家而去。
三船快樂酒家正門有張吧臺,靠門邊的墻上有一大串賒賬的名單,是用白泥寫的。從我記事起,這些賬目就寫在上面了,越拉越長,瘋長速度超過了我的個兒。我想,這些欠賬要還清,可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我們這一帶白泥多得很,大人們物盡其用,讓它發揮記錄賒酒欠賬的功用。
這天剛好是禮拜六,當我走進酒店時,老板正板著一張臉,怒目圓睜地瞪著墻壁上的欠賬記錄發呆。礙于他這副表情,我知趣地祝他晚上好之后,便徑直去了過道盡頭的那間包房。房里生著一大爐旺火,火光明亮。喬正坐在那兒抽煙,跟他一塊兒的有伍甫賽先生,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人。喬見我進來,像往常一樣招呼道:“喂,皮普,我的老弟!”他話一出口,那陌生人便轉過頭來瞅著我。
我保證從來沒見過這陌生人,他看起來有些神秘。此時他偏著頭,一只眼睛半睜半瞇,那姿勢就像獵人端槍瞄準了一只獵物;他嘴里叼著一只煙斗,見到我,便把煙斗取出來,慢慢地吐出煙圈兒,然后目不轉睛地盯住我,向我點頭以示招呼;我也沖他點點頭,接著他又沖我點頭,還特意從高背長椅上挪動了一下屁股,示意讓我坐。
按照以往的慣例,只要來到這種場合,我一般都坐在喬的旁邊,所以我對他說:“先生,不用了,謝謝。”于是便坐到喬的身邊,正好在他的對面。陌生人瞄了喬一眼,后者正瞧著別處,于是在我坐好后又對我點點頭,接著揉了揉他的腿——他揉腿的樣子非常奇怪!
陌生人轉向喬說:“您剛才說,您是鐵匠?”
喬說:“是的,我是鐵匠,先生。”
“您喝點什么酒,——先生?不好意思,我還沒請教您的尊姓大名呢。”
喬報了姓名,陌生人便直呼他的名字了。
“喝什么酒,嘉奇里先生?今天我請客好不好?飯后喝一杯對身體好。”
喬回答道:“多謝了先生,不瞞您說,我不太習慣別人請我喝酒。”
陌生人答道:“看您說的,有什么習慣不習慣的?今天我們就把習慣放一邊兒去,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何況又是禮拜六晚上呢!嘉奇里先生,點酒吧。”
喬說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來杯朗姆吧。”
陌生人重復了一遍:“朗姆。另一位先生來點什么呢?”
伍甫賽先生說:“朗姆。”
陌生人對著老板喊道:“三份朗姆!來三只杯子!”
“這一位,”喬把伍甫賽先生介紹給陌生人說,“一定是您樂意認識的先生。他是我們教堂的職員。”
陌生人瞇著眼睛瞧了我一眼,說道:“啊哈!就是沼地那邊那座孤零零的教堂嗎?四周全是墳墓。”
喬回道:“對。”
陌生人叼著煙,滿意地“嗯”了一聲,然后把他的兩條腿擱到由他獨占的高背長椅上。他頭上戴了一頂闊邊的旅行帽,帽檐兒耷拉下來,帽子下面包了一塊手絹,當作頭巾,完全遮住了頭發。他瞧著爐火,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繼而又做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這個地方我不太熟悉,兩位先生,是不是靠河一帶蠻荒涼的啊?”
喬說:“沼地就是這樣,十有八九都是荒涼的。”
“您說得對,先生。那你們平時是不是可以見到什么吉卜賽人、流浪漢,或者江湖走卒之類的?”
喬回答:“那倒沒有,逃犯倒經常有,不過也很難見到,伍甫賽先生,是不是這樣?”
我想,對伍甫賽先生來說,那次經歷雖然刻骨銘心,但也未免太狼狽了,所以對那個話題自然諱莫如深——他雖表面同意,但看起來毫無興致。
陌生人問道:“看來你們還去追捕過逃犯?”
喬答道:“是有過那么一次,不過不是我們去追捕,我們只是去湊熱鬧。我,伍甫賽先生,還有皮普。皮普,你說是不是有這回事?”
“不錯,喬。”
陌生人又瞟了我一眼,還是端著槍瞄準獵物的模樣。他說:“我說這孩子,將來說不定有大出息,別看他現在有點瘦弱。你剛才叫他什么來著?”
喬說:“皮普。”
“皮普是教名嗎?”
“不是。”
“那皮普是姓嘍?”
喬說道:“也不是,不過皮普和姓相近。他年幼學說話時,不知是舌頭粘連什么的,反正我們都說他是大舌頭,念東西念得模模糊糊的,念走了音,結果將錯就錯大伙兒也就叫開了。”
“他是你的兒子嗎?”
喬“唔”了一聲,露出沉思的樣子。當然并不是對這個問題必須要認真思考一番,而是因為他一坐進三船快樂酒家的包房,叼上煙斗,不管談天說地,自然而然就有了一副深思熟慮的神態。“唔——不是。他哪里是我兒子。”
“是你的侄兒?”
喬仍然是那副表情,“唔——不,不是。我不騙您,他也不是——我的侄兒。”
陌生人不高興了,“嘰嘰歪歪的真是活見鬼!他到底是您的什么人?”他盛氣凌人的腔調簡直像是在拷問。
氣氛一時有點尷尬,不過還好,伍甫賽先生說話了。在我們這一帶,各種親戚關系、輩分關系,東家男和西家女可否婚配,他了如指掌,是出了名的百事通,當然也是他的職業使然。所以,他便自告奮勇解釋了我和喬之間的關系;他不僅作了必要的解釋,臨了還引證《理查三世》中的一大段狂嗥亂叫的臺詞,念得人心驚肉跳。等他覺得這番表演已經足以解決問題,還不忘補上一句:“此乃詩人莎士比亞說的話。”
這里還有一個細節,剛才伍甫賽先生提到我時,習慣性地在我頭上亂揪亂摸一通,弄得頭發都戳進了我的眼里。我始終不明白,像他這樣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的人,為什么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一說到與我有關的事時,總忘不了給我這樣的特殊“待遇”,弄得我兩眼紅腫難受。我常想,在已逝的童年時代,他們每每這樣對我,美其名曰是撫愛我,難道就沒覺得,把我整得眼紅淚流不是對我無情的折磨嗎?
我還注意到,在伍甫賽先生興致盎然的解釋和表演的過程中,陌生人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我。他看我的那個樣子,仿佛我就是他瞄準的獵物,隨時都可能置我于他的槍下。他自從罵了那句“活見鬼”后就一直沉默不語,一直等到三杯兌水朗姆酒送上來。他果然向我開槍了,這一槍讓我感到萬分的意外。
射過來的不是舌彈,而是演了一幕啞劇,明明白白是沖我演的。他不慌不忙地沖我攪拌那杯兌水朗姆酒;不慌不忙地沖我嘗一口兌水朗姆酒。他一面攪拌一面品嘗,把酒店的湯匙撂在一邊,卻用一把銼子來攪拌。
他的動作敏捷又隱蔽,別人根本看不到那把銼子,只有我看得到。待攪拌完后,他把銼子揩干,裝進了上衣口袋。我認出了那銼子,并肯定那就是喬的銼子。我明白他是在暗示我,他認識我遇見的那個犯人。現在,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看到那玩意兒,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凝視著他,神情恍惚好似鬼魂附身。他則倚在椅子上,不再理會我,而是高談闊論起蘿卜來。
每逢周末晚上,村子里就洋溢著愉悅的氣氛,到處拾掇得干干凈凈,大伙兒盡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找個休閑的場所,喝喝酒、聊聊天、敘敘舊,以此來放松一下,就當是為了迎接下一周的新生活。在這種氛圍下,喬也就有了在周末到酒家閑耍的機會,并且可以比平時多待半小時。這不,時間差不多了,兌水朗姆酒也喝完了,喬便起身告辭,拉著我的手就要走。
陌生人說:“嘉奇里先生,請稍等片刻,我想起口袋里好像有一枚嶄新的先令,就給這孩子吧。”
他掏出一把零錢,從中找到一枚先令,用一張皺巴巴的紙包好,然后交給我。“這是你的,記住!這是給你自己的。”
我謝過他,也顧不上禮貌不禮貌的,一直盯住他瞧,同時緊緊依偎在喬的身邊。他先對喬道了晚安,又對伍甫賽先生道了晚安,然而對我,他只是用那只瞄人的眼睛瞥了一眼,抑或連瞥都談不上吧,因為那只眼睛其實是閉著的;不過,我能領悟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妙處!
在酒家大門外,我們和伍甫賽先生告了別。一路上,喬把嘴張得大大的,大口大口地吸進空氣,仿佛是為了盡量把朗姆酒的味兒沖淡;因此即使我有興趣談些什么,也只能自說自話。最令人忐忑的是,那件差不多已經給忘了的糟心事,沼地里那個老相識,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給冒了出來,攪得我方寸大亂、神魂不定,哪里還有心思去想別的東西。
今天倒有些意外,回到家姐姐沒有罵我們。喬也夠機警的,馬上就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把這件不尋常的事兒一五一十地倒了出來。姐姐聽后,還是以她一貫未卜先知的語氣說:“我敢擔保這是假先令,世上哪有這等好事,把真先令給一個不熟的孩子?快拿來讓我瞧瞧。”
我打開紙包拿出先令。千真萬確,這果真是一枚嶄新發亮的真先令!“這是什么?”姐姐問道,隨手扔下先令,翻開紙包一看。“嗬,還有英鎊?”
確實不假,是兩張一英鎊的鈔票,油膩膩、黏糊糊的,可能是在鄉下的牲畜市場頻繁轉手的緣故吧?喬這時又戴上帽子,拿起鈔票向三船快樂酒家跑去,要把錢還給陌生人。喬走后,我的心七上八下的,坐在凳上呆呆地望著姐姐,心想那個人可能早就沒影兒了。
果不其然,沒一會兒工夫,喬就回來了,說那人也已離開了酒家,不過他已把這事兒給老板打了招呼,留了話。于是姐姐用一張紙把鈔票包得嚴嚴實實的,放在客廳柜子頂上的一把擺飾茶壺里,又放了些干玫瑰花瓣在上面。從那以后,這兩張鈔票便成了我的噩夢,壓在心頭叫我不得安心。
那晚我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眼前總是飄過那個陌生人拿著無形的槍瞄準我的畫面;還有那件私通逃犯的大事兒,我竟然在先前已忘得差不多了;現在,那把銼子居然又悄無聲息地冒了出來,陰魂不散地纏住我,實在叫人害怕。后來,我只得強迫自己去想下禮拜三到郝薇仙小姐家里的事,才慢慢進入夢鄉。夢中我看到那把銼子從門口伸了進來,拿銼子的人卻模糊不清,隨后便大叫一聲驚醒了,還嚇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