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發(fā)生的戰(zhàn)斗”

如前所述，飛機在戰(zhàn)前僅被視作可有可無的戰(zhàn)場“點綴物”。事實也的確如此，在歐洲的戰(zhàn)火剛剛被點燃的時刻，各國只準備去打一場短平快、持續(xù)時間不超過6個月的“運動戰(zhàn)”，于是僅有的一點航空兵力大都作為輕騎兵的替代品被“裝飾性”地派上了用場——有一部分被作為傳令兵使用，但更多的是在前方遂行偵察任務，修正大部隊的前進方向。當然，在一定程度上這種做法也無可厚非。如我們所知，第一架重于空氣的航空器僅僅是在戰(zhàn)前11年方才開始飛行的，而且盡管1914年時飛機的性能比起3年以前已有很大的改進，但是技術仍很稚嫩。飛機的載重很小，可靠性也很低，而且飛行完全要受天氣的支配。交戰(zhàn)雙方的飛行人員除最基本的偵察任務外，其他任務都無力承擔，即使在偵察方面也沒有接受過訓練。因此，1914年的飛機能力有限，飛行員的經驗也不足，指揮官們確定飛機的基本任務是偵察也是正確的。但話雖如此，這種對飛機用途的看法畢竟反映了目光上的極其短淺，因為自1909年在蘭斯舉行盛大的航空集會以來，飛機的技術性能已經有了很大進步，繼續(xù)提升的趨勢是明顯的。目光短淺的結果便是沒有為建立一支有效的航空兵力而在基本的組織工作方面奠定基礎。各國統帥部的高級軍官們及其助手大都是在19世紀前半葉接受的軍事教育，而飛機卻是一種出現不久的時髦“玩意兒”，因此這些人持普遍懷疑的態(tài)度并不令人奇怪，但手下的中、高級軍官同樣沒有能力擔負起管理的責任，于是唯一的辦法便是將已在擔任航空勤務的上尉和少校們越級提升——這些人至少知道航空部隊是怎么一回事。

可問題在于，這些被越級提升的軍官既沒有受過充分利用其指揮權的訓練，也沒有理直氣壯地同那些名義上與他們地位相當的“正統軍官”打交道的權威。這就使那些積極性高、富于想象力的飛行軍官們的熱情受到了嚴重的束縛。德國和法國在戰(zhàn)前就已經開始了在飛機上安裝機槍的試驗；在英國和美國也有私人曾進行同樣的試驗。投彈試驗在戰(zhàn)前的飛行表演中深受公眾的注意；1911年1月，一架萊特飛機曾在舊金山沿海進行過投擲實彈的試驗。雖然結果并不特別成功，但須知此時一切都還處于非常幼稚的時期，需要有關當局的大力幫助。可真實的情況卻令人灰心。盡管開戰(zhàn)不久，空中對射的現象已屢屢發(fā)生——事實很清楚，如果值得派飛機去實施偵察搜集情報，那么同樣也值得派飛機去阻止敵人搜集或傳遞情報。按這個推理來分析，多種形式的空戰(zhàn)顯然是不可避免的，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剛打了3個星期便取得了空中戰(zhàn)爭史上的第一個戰(zhàn)果。1914年8月25日，由H.D.哈維·凱利中尉率領的英國皇家飛行隊第二中隊的一個3機小隊（裝備B.E.2）發(fā)現德國一架“鴿”式機正在對蒙斯南面的法軍防線進行偵察。哈維·凱利中尉立即向德機靠近，在德機方向舵的正后方占位。另兩架英機也在德機兩側占據了有利位置。靠得很近的英機使德國飛行員倉皇失措，他企圖俯沖脫離。但這3架英機卻死死咬住不放。逃跑已不可能了，德國飛行員只得匆匆選了一個地方著陸，然后棄機逃走了。英機也跟著著陸，經過搜索后沒有找到那個德國飛行員，于是縱火將德機燒毀后，又重新起飛……這是一個小小的開端，也許有點逗樂，但它卻清楚地預示著戰(zhàn)火將向空中燒去。

不過，令人遺憾的是，英國皇家飛行隊的這一戰(zhàn)果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個“意外”。雖然這些英國偵察機飛行員的邏輯在于，試圖避開空戰(zhàn)只能使對方有利可圖，但在官方層面這種有悖于常理的荒唐卻實實在在地發(fā)生了。事實上，將手槍、步槍甚至是機槍帶上飛機，與對方來一場空中對射的做法，在交戰(zhàn)雙方均遭到了明令禁止——統帥部的長官們認為這背離了“使用飛機的正確方式”，航空部隊的軍官們則缺乏據理力爭的權威和底氣。直到1914年9月，德國總參謀部的一份報告說：“經驗表明，像新聞記者和小說家描繪的那種空中戰(zhàn)斗，應當看作不過是神話，飛行員的任務是觀察而不是戰(zhàn)斗”。結果，雖然在空中展開廝殺的可能性，早在這次戰(zhàn)爭以前很久便有人預見到，但有關當局卻對這種趨勢視而不見。不過，隨著塹壕戰(zhàn)將戰(zhàn)局令人沮喪地“鎖死”，陳腐的觀點不得不被清除出人們的腦海了。長期的塹壕戰(zhàn)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最主要的軍事特點之一，各國軍事當局在戰(zhàn)前從未想過戰(zhàn)爭會以這種形態(tài)發(fā)生“僵持”。1914年年底，在交戰(zhàn)雙方試圖在所謂奔向大海的賽跑中包抄對方的企圖失敗后，從瑞士邊界一直延伸到大海，600多千米長的戰(zhàn)線上，出現了一條布滿戰(zhàn)壕、隧道、掩蔽所和鐵絲網的堅固防御線。頭幾個月挖掘的小型臨時戰(zhàn)壕很快變得更深且更復雜，逐漸地變成了令人嘆為觀止的精細防御工事體系，用鐵絲網予以加強，并且首次防御性地大量使用機槍。這些防御工事的細節(jié)今天仍然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壕溝并非筆直，而是鋸齒形的。這就意味著一名士兵在壕溝里無法看到10米以外的東西。這種形狀的壕溝在敵人從側方進攻時會保護它里面的步兵，否則里面的所有部隊都會暴露在敵軍的火力面前，傷亡會很慘重。如果一顆炮彈落進壕溝內，它的彈片飛不了多遠就會被擋住。壕溝面對敵人的一側叫作胸墻，背對敵人的一側叫作背墻。背墻使士兵們的后背不會為落在壕溝后方的炮彈的彈片所傷。如果敵軍攻下了壕溝，那么原來的背墻就會成為胸墻。壕溝的兩側會用沙袋、木架和鐵絲網進行加固。壕溝內的地面通常會鋪上木板。士兵們的掩蔽洞位于支援戰(zhàn)壕后部。英國的掩蔽洞通常有2.44～4.88米（8～16英尺）深，德國的掩蔽洞一般要深得多，距地面最近的也有3.66米（12英尺）深，有時甚至能達到3層樓的深度，士兵們通過混凝土臺階走到上方。為了使一名士兵可以在不暴露頭部的同時觀察到戰(zhàn)壕外面，壕溝的胸墻上會有一些射孔。射孔可以簡單到只是沙袋中的一個缺口，但它也可以使用鋼板來保護士兵。為了擊穿射孔，德軍狙擊手使用了穿甲子彈。還有一種觀察戰(zhàn)壕外部的方法便是使用潛望鏡，它最簡單的形式就是一根木棍與兩片鏡子……

在這種塹壕體系的依托下，工業(yè)化支撐的軍事技術很快確立了防御的絕對優(yōu)勢。漫長、穩(wěn)定的戰(zhàn)線形成后，交戰(zhàn)雙方采取了各種辦法，不惜犧牲無數條生命，輪番向戰(zhàn)線發(fā)起一次又一次進攻，以圖突破防御陣地，擺脫塹壕筑壘系統的困擾。但在機槍和大炮統治戰(zhàn)場的條件下，塹壕戰(zhàn)是不可避免的戰(zhàn)爭主要形式。直到戰(zhàn)爭的最后一天，任何一次進攻都沒有對防御陣地取得戰(zhàn)略性突破。1915年西線爆發(fā)的一連串的進攻性戰(zhàn)役中，進攻一方均使用了優(yōu)勢兵力、兵器，進行長時間的（有時長達7天之久）炮火準備。德軍在4月22日的進攻中首次使用毒氣。但防御一方依靠既有陣地和強大火力對敵方進行大量殺傷，大炮大顯威風，機槍造成恐怖，將戰(zhàn)場變成了彈丸密集飛舞的世界。因此，任何一次進攻均未達到戰(zhàn)役目的。法英聯軍實施的第二次阿圖瓦戰(zhàn)役（1915年5月3日～6月18日），斷斷續(xù)續(xù)進行了6個星期，法軍僅占領7千米寬、3.4千米縱深的土地；英軍占領了6千米寬、900米縱深的土地，但卻付出了13.2萬人傷亡和空前的彈藥消耗的巨大代價……由于每一次進攻都成了一場可怕的屠殺和巨大的消耗，所以在絕大部分時間里，對峙中的交戰(zhàn)雙方數百萬士兵，只是蜷縮在塹壕的泥漿之中，老鼠、跳蚤、虱子似乎無處不在，彈丸密集飛舞，一個個生命瞬間血肉橫飛。戰(zhàn)爭完全成了令人束手無策的怪物。“人間地獄”，這幾乎是士兵們在家信中引用最多的詞。但恰恰是在這種局面中，飛機的價值開始凸顯了，空戰(zhàn)作為一種“被迫發(fā)生的戰(zhàn)斗”，得到了官方的“承認”。

首先，敵對的兩道塹壕間形成了無人的死亡地帶，但飛機卻可以輕松飛越的優(yōu)越性是毋庸置疑的。更何況，這些飛越死亡地帶的飛機有時也能夠去扔幾枚炸彈——戰(zhàn)術轟炸乃是自戰(zhàn)爭開始以來便一直在實施的戰(zhàn)場偵察的必然產物：如果發(fā)現了敵人部隊集結或擁塞在某處，為什么不設法轟炸將其消滅呢？不過，這還不足以成為導致飛機重要性上升，并重要到必須發(fā)生空中交戰(zhàn)的真正原因。關鍵的奧妙依然來自地面，準確地說來源于野戰(zhàn)炮兵與塹壕體系間的斗爭。雖然與飛機的情況類似，在這場血肉橫飛的全面大戰(zhàn)爆發(fā)前，人們對野戰(zhàn)炮兵的觀點也存在著偏差——基于普法戰(zhàn)爭的經驗，“炮兵決斗”與“近接戰(zhàn)斗”是這一兵種的主要任務，而用野戰(zhàn)炮兵來摧毀塹壕體系這類奇怪的東西從來沒有在人們的腦海中浮現過。然而，當塹壕戰(zhàn)的現實來臨時，人們卻不得不承認，面對這樣的工事體系，步兵憑借刺刀和“精神因素”無能為力，是炮兵支配著塹壕戰(zhàn)，盡管這與戰(zhàn)爭初期野戰(zhàn)炮兵被賦予的任務有了很大區(qū)別。對此，一個很有說服力的現象是，一度被輕視的榴彈炮在各國野戰(zhàn)炮兵中的地位不斷上升，而戰(zhàn)前被普遍重視的速射炮則不那么“受青睞”了。榴彈炮最顯著的優(yōu)勢是彈頭/全彈重量比，其次是彎曲而非平直的彈道。在使用相同炮架時，裝置榴彈炮的口徑可以更大。舉例來說，在76.2毫米口徑速射炮（3英寸）炮架與96毫米榴彈炮（3.8英寸）兩者炮架的重量幾乎相同；但是前者所發(fā)射的炮彈重6.35千克（14磅），而后者為13.61千克（30磅），整整多出前者一倍。同樣，119毫米（4.7英寸）加農炮與152毫米（6英寸）榴彈炮兩者的炮架重量也相似，但是前者的彈重為27.22千克（60磅）、后者為54.43千克（120磅）。炮彈重量更大意味著炮彈的體積更大，可以裝更多的火藥、可以破裂出更多的碎片，不僅在直接命中的時候破壞性更強，就算沒有命中只是接近彈時，更強烈的暴風與震波也能造成壕溝與工事更多結構上的損害。即使在一次大戰(zhàn)時榴彈炮的射速沒辦法趕上速射炮/加農炮，但是戰(zhàn)場上的法則很簡單，誰可以最有效地打擊敵人、誰就是最有效的武器——榴彈炮滿足了人們想要摧毀躲在掩體中的敵人步兵、炮兵的渴望，步兵的角色只是協助炮兵完成任務。

同時應當看到的是，在炮兵與塹壕體系間的斗爭中，圍繞著塹壕的摧毀與反摧毀，傳統的“炮兵決斗”也被賦予了全新的色彩。塹壕戰(zhàn)的大部分戰(zhàn)役都表現為雙方勢均力敵的炮兵部隊之間的野蠻轟擊。但在法國東北部起伏的環(huán)境中，這樣的方式意味著德法兩軍炮兵間至少隔著一個山頭。如同戰(zhàn)前許多炮兵專業(yè)文章所預測的，如此間隔讓兩軍炮兵要偵察到對方都非常困難。盲目射擊不能解決任何問題，而從山脊后面射來的炮彈可能意味著敵人炮兵在山脊后、山脊后方3000米或是在兩者之間的任何一個位置。停滯的戰(zhàn)線不但使炮兵們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掩蔽他們的陣地，更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把他們的馬匹、炮車等藏到讓人找不到的地方。更何況，當時炮兵在選擇優(yōu)良陣地上的難度不大，這讓炮兵指揮官可能將他的火炮放在任何一個奇奇怪怪的地方，從而加大了在教堂鐘塔上、山頭上或是偵察氣球上的觀測人員尋找敵炮兵位置的難度。所有戰(zhàn)前有關于反炮兵射擊的理論與準則都成為空談。面對這樣的困境，各國軍事當局想出了各種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但在經過短暫的種種嘗試后便得出了完全相同的結論：飛機是最佳選擇。事實上，得出這樣的結論并不應使人感到絲毫意外。與傷亡率驚人的載人觀測氣球相比，雖然無法用有線電話與地面取得實時聯系，但飛機升限更高，機動性更好，這意味著不但更容易發(fā)現戰(zhàn)線另一側的敵炮兵陣地，自身也更不容易被擊落。于是，隨著塹壕戰(zhàn)成為西線戰(zhàn)場的主要戰(zhàn)爭形態(tài)，飛機很自然地被賦予了全新的角色——作為炮兵的空中之眼，實施偵察和火炮校射。

對此，很有代表性的觀點是由1914年年底剛剛升任少將的法國軍官貝當提出的。在一份于1914年11月28日由霞飛將軍發(fā)表的備忘錄中描述了貝當的作戰(zhàn)公式：攻擊必須是有限目標的——這樣的目標可以是一小段壕溝；攻擊前應該實施搜索，即使是承受傷亡也無所謂；搜索應包括空中與地面的搜索，以便找出對攻擊可能造成妨礙的德軍側防工事，同時派出攻擊部隊攻擊這些側防工事掩護主力攻擊；攻擊部隊應打散成為小股由攜帶著梯子與爆破桿的工兵支援的步兵縱隊，以便通過鐵絲網；整個攻擊必須由完整的時間表控制，以利各小單位相互協調。在攻擊發(fā)起前炮兵應該射擊德國人的第一線壕溝，當攻擊發(fā)起后則轉移到第一線后方發(fā)射密集炮火以阻絕德軍增援，同時對于所有可能影響攻擊的德軍側防陣地都必須指派火炮予以壓制。至于英國人和德國人的解決之道，則與貝當提出并備受霞飛推崇的系統化攻擊法相去不遠，或者說是異曲同工——炮兵是關鍵，由飛機充當的“空中之眼”則至關重要。偵察機不但要在地圖上標明雙方的戰(zhàn)壕（一開始為手畫，后來改為照片），報告敵方部隊的動向及炮兵位置，而且還要用信號燈或是旗語這類簡單的方法報告炮彈的落點，以便己方炮兵進行調整。

不過，任何技術創(chuàng)新都可能產生逆反效應，這一關系是顯而易見的。與運動戰(zhàn)階段的粗枝大葉相比，以偵察機充當炮兵的“空中之眼”的做法是必須進行反制的。換句話說，這次戰(zhàn)爭中最重要的目標已經變成了本來地位不高的偵察機——塹壕戰(zhàn)的殘酷決定了這一點。雖然在此之前已經有了反制觀測氣球的經驗，并為此發(fā)明了所謂的“氣球炮”。然而人們很快發(fā)現，“氣球炮”或是類似的武器并不是有效的方法。雖然防空火力的首次有效使用，發(fā)生于戰(zhàn)爭之初一支法國步兵部隊的射擊行動中。當時這支法國步兵部隊使用一次步槍齊射擊落了一架德國飛機。不久進行高角度射擊的機槍又提供了對低空飛行飛機的防御手段，同樣安裝在特制炮架上的速射炮也被用于向高空目標射擊——大名鼎鼎的“1897年式75毫米野戰(zhàn)炮”就常常扮演這樣的角色。但這類急救式的防空武器對付在三維空間中運動的目標并未取得太多的成功，夜間的情況尤為如此，即使使用了探照燈，它們在夜間的效果也很差。于是，在經過一些不太成功的嘗試后，各國軍事當局總算明白，對飛機最好的反制武器正是它自己。至此，飛機之間的戰(zhàn)斗終于得到了“被迫的承認”，空戰(zhàn)時代扭扭捏捏地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