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從當年那場慘案里逃生的人，不止自己父子二人，這讓季青臨不免欣慰了些許。二人續了一斗酒，在客房里斷斷續續地長聊了起來。

塵霜，也就是當年的秦雙，她自幼與季青臨一同長大，既是貼身侍女也是幼時的玩伴。事發那天是季青臨將她藏進了水缸中，才讓其躲過了一劫。季家被毀，秦雙為了活命，一介孤女一番輾轉下流落進了風塵之地，并改名為塵霜在這春香樓賣藝為生。

“少爺，雙兒沒用。自從季家出事之后，我一直想著要報仇，替季家還有鏡街死去的百姓平反昭雪，可這么多年了，雙兒始終查不到那些惡人的下落，甚至連他們的身份也沒能弄個清楚。”說到當年塵霜雙眼通紅，卻強忍著淚水不愿季青臨見到自己懦弱的模樣。

“雙兒沒用！”說著，杵在季青臨面前的塵霜就要沾地跪下。

這倒是令季青臨一驚，連忙伸手去扶，將她拉回了凳子上。當年的事想必對她打擊甚大，季青臨只好轉了話題，道：“雙兒，那你又是如何進了天機閣？”

說到此處，塵霜的雙頰乍然掛上了一抹紅暈。“不瞞少爺，雙兒當年流落至此，雖說是入了火坑，可靠著起初侍奉少爺時的琴藝，勉強做了個頭牌。”

此話說得云淡風輕，可季青臨卻清楚在這雜亂之地真的要活下去可不簡單，季青臨對她不免多了一絲愧疚。

塵霜畢竟是風月場中的老人，瞧出了季青臨的擔心，“后來呀，雙兒幸得遇到了一位大人，這幾年里有他的照顧我過得極好，樓里的媽媽也對我畢恭畢敬的。那位大人還請來名震天下的神醫教我調香制香的本事，說是給我一個傍身的招。他待我極好。”

塵霜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繼續說道：“我為了報答他，便開始在這人際繁雜的地方替他打探起了消息，從達官貴人到販夫皂隸，沒有誰的話是我套不出來的。”講到這塵霜竟微微一笑，“再后來，蔣閣主找到了我，我才入了天機閣。”

季青臨注視著眼前的來人，瞧著塵霜每每說到那個“大人”時，眼中流露出來的光芒，可見她心中對那人的感情之重。她雖略帶癡狂，可倒也證明了，雙兒重情重義不曾改變。

“你們是如何相識的？”季青臨頗感好奇。

塵霜從袖中拿出了一把折扇，遞于他手中，季青臨細瞧上面的題字：“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此詩立意極高，表達的是立身品格高潔的人，并不需要某種外在憑藉。有這般風骨與賞識，她所崇拜的大人應該很不一般。

“這是他贈予我的。”話已至此，塵霜仍未提及那大人的名字，季青臨也就不再多問。

不過，季青臨突然想到了什么，整個人又變得冷峻了起來，“雙兒，當年的事并沒有那么簡單，你我是舊識的事，你記在心中便可。我們不過是在天機閣見過一面而已，我以前的身份你全當不知。現在的你是塵霜，當年的事情你更不需攬在身上。”

季青臨的舊識本就不多，對于如今死而復生的塵霜，他自是珍惜。當年的事情也絕不能讓她遭受牽連，那件事背后可能還有著更為復雜的內情，季青臨心中咬定不能讓塵霜涉險。“我會查清楚鏡街慘案的真相，替季家和死去的街坊報仇。”

見季青臨回避，塵霜不免焦急，道：“少爺，雙兒知道你的顧慮，但雙兒不希望自己是個無用之人，關于那件事只要是用得上雙兒的，雙兒一定全力以赴。”

“這遠比你想象得危險，趁你現在所知甚少，我不想把你牽連進去。”

季青臨不想再和塵霜爭論，沉著臉離開了春香樓。

渡步在魏州城中，見一輪玄月高掛虛空，可月下的季青臨背影卻略顯單薄。接下來要走的路，他不知道會如何，但他清楚這件事并不會就此結束，因為血債就該血償。

天機閣與大理寺不同，一向都是門可羅雀。可今日一早，天機閣竟大門敞開，各級不良人、小吏來往頻繁。

季青臨見那些不良人抬著擔架進出，而擔架上的人統統被白布裹了個嚴實，可那白布能掩其貌，卻掩飾不了那惡心人的臭味。況且季青臨還聽見那些不良人口中議論著什么。

“這已經是第十三具尸體了。”

“是啊，也不知道是為什么，竟然出現這么多？”

“兄弟我都來回跑了五趟！”

尸體惡臭熏人，兩個不良人嘴鼻都蒙著布，放下尸體后便快速離開。越是靠近便越是能聞到那股彌漫的惡臭，季青臨也捂住了口鼻，對值守的不良人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季大人，這是河中撈出的尸體，由下面的衙門于今早上報的。說來可怕，也不知道是不是惹了什么鬼神，近日每天都能在河里撈出一兩具浮尸。尸體越累越多，劉大人和唐姑娘便叫我們抬來，由他們親自來驗。”

浮尸？這又是怎么回事？季青臨不由聯想起了之前在船上，從河里救上來的那個人，那人死前，曾說了很多奇怪的話。季青臨繼續追問道：“每天都有嗎？具體是從什么時候開始？”

“聽下面的人說，大概是從十天前就開始了。對了，就是從御史大人死了之后開始，聽說當時還鬧了水鬼呢。”

說完，又見兩個不良人抬著尸體，進了內院，抬到了停尸房。

自知幫不上忙，季青臨便去了藏書樓，按照年限又把魏州這幾年的大案、奇案都看了一遍。覺得乏了，便去停尸房看看劉御和唐尤兒從尸體上發現了什么。劉御幫過他，一來二去倒也是熟絡了起來，季青臨還給他們提了些酒菜，見他如此懂事，唐尤兒倒也未再作弄他。

兩人整日研究浮尸，也不知疲乏，特別是唐尤兒，對這些尸體樂此不彼。辦起案來，他們倒是用心，先以藥物將尸體都處理了一遍，雖不好聞，卻并不似之前一樣散出惡臭。

季青臨憑借以往驗尸的經驗，口中含了姜片，也進入停尸房。桌上被刨開的尸體橫列在身前，二人卻癡迷其中，季青臨沒敢多言，只是將酒菜放在一旁。

“查了兩天，可有些什么發現？”

劉御正在埋頭苦思，耳中卻突然闖入了活人的聲音，讓他猛吃一驚。轉頭見是季青臨，頓時舒了口氣。

“季兄你看，這幾具尸體，肺部有泥沙，是溺水而死的。而這幾具呢，肺部又沒有泥沙，說明是死后被拋入河中的。尸體是村民在不同河段發現，并通知衙門撈上來，可不良人又詢問了附近的村莊，近來都沒有人口失蹤，就算有也都是數年以上的陳案。若不是尸體腐爛嚴重，無法確認更詳細的信息，定能斷出他們的身份。”劉御也想不明白，為何會出現這么多浮尸。

“而且，浮尸自河里撈出來后，竟比尋常尸體腐爛更慢，從胃部與腸道中發現了一些不知名的碎渣，具有很強的防腐性。究竟是什么東西，讓我十分好奇。”

唐尤兒卻并未抬頭，旁若無人一般，埋頭清理著那些碎渣。

“如此說來，浮尸很可能是從上游漂來的？”季青臨立刻加入思考，眼前還真的是一件懸案。

季青臨記得船上那人死前，好像提過某處還有很多尸體，以及集尸灣什么的。河的上游究竟發生了什么，具體也只能等到親臨現場才能知曉。

“目前從尸體上，也只能找出這些線索。閣主已經要求下面的人加緊探查，可到如今還未傳來新的消息。”劉御搖了搖頭，開始凈手，他是不打算再驗尸了。唐尤兒將那些碎尸收入一個玉瓶中，無奈地嘆了口氣，最終也放棄了繼續驗尸。

三人剛出停尸房，便有侍衛前來稟報，蔣閣主令大家即刻前往神機堂議事。

“看來有事做了，季兄我們走吧！”幾人朝神機堂趕去。

大堂里，除了塵霜之外，其他人都已到齊。塵霜相當于天機閣部署在外的暗棋，專門探查打聽各種情報信息，若無特別之事，一般不會出現在天機閣中。

理了袍子坐下，見人到齊，蔣士則才開口道：“河中浮尸的事，大家都聽說了，雖無可靠線索，但得繼續查下去。不過目前要暫時擱置，因為今早，鄰縣章保村發生了一宗命案，恐怕與浮尸案有關。今早龍九已去大致查看了一番。”蔣士則示意龍九開口。

龍九出列，徑直道：“是樁連死七人的案子，雖已經派了不良人看守，但那小村子也是第一次出現這種大案，鬧得人心惶惶。縣衙不敢接，便報了上來。”

“龍九，章保村你去年尋物時曾去過，熟悉路況，且此案是你最先接手，犯案細節你應該最為清楚，此次由你帶隊，與季青臨、劉御、采薇一同前去調查。至于唐尤兒，留在閣內，繼續驗查浮尸。”

“是，閣主大人！”龍九連忙領命，不免流露出一股傲氣。他對蔣士則很是敬重，因為對方總能知曉他想要的東西，就如當下，委以重任，給予他更高的權力。

龍九轉身，對著三人一臉鄭重，“我們這次的任務，就是徹查此案，還那七人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