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洗手須知
- 飲食調情(香港散文12家)
- 杜杜
- 1902字
- 2021-03-16 16:29:09
已經是上一個世紀的事情了。那時小兒才五六歲,我和他上街坊飯館子吃晚飯,點菜妥當之後齊去洗手間。他一邊洗手,一邊發問:“人一雙手的細菌,會不會比海中的生物還要多?”這哲學科學兩棲的命題,叫我苦思良久,一直至今。旁的不論,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發現自己洗手的次數緩慢而肯定地添加。
年輕時有過筷子掉在地上拾起來面不改容繼續吃飯的紀錄,朋友見了異而議之:“你真是太灑脫了。”這當然是說得客氣。年輕時擁有的是天地不怕的品性,並且自有一套粗獷的人生觀:“該死唔駛病,驚就兩份。”凡事怕麻煩,不想麻煩自己,更不願麻煩別人。電影和文學以外的日常生活,總要簡潔明快從事。朋友的客氣話也大可以當作恭維。
洗手當然是因為怕死。有人或者會更正曰:洗手是為了講求衛生。保衛生命的動機,不是怕死,又是甚麼?自私的人但求保衛他自己的一條性命,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因此特別衛生—衛他自己的生。但凡是暴君都有這一樣自相矛盾的特點:殺人不眨眼,氣勢如虹地視上千上萬的生命如同螻蟻,但是一旦涉及自己的生命,立即變得膽小如鼠,婆婆媽媽。大元帥一次出遊封鎖十條街道,你說是為了甚麼?一代暴君薩達姆.胡森殺人如麻,但特別注重飲食衛生,各式餐具碗碟皆用消毒潔布一一仔細揩抹;餐前洗手固然不在話下,即使和別人握手之後,也必定會把雙手清洗妥當,只因為他的命特別值錢。
自私的代價是永恆的焦慮。越是自私的人越是要保護自己,越是保護自己越是疑慮重重,患得患失,處處提防,因此弄巧反拙,因加得減,不得安生。暴君殺人是怕人先殺他,越是怕越是殺人。但人非草木,不一定是說暴君也還有一點未泯的天良,大多數的時候是沒有的,但人殺多了總會引致不安,良心的責備可以置之不理(如果還有的話),只是很奇怪地,一雙手上的細菌卻繁殖得千變萬化、多彩多姿。因此暴君在飯前和飯後都要頻頻洗手了。
莎士比亞的名劇《馬克白》(Macbeth, 1623)裏面的馬克白夫人野心勃勃、鐵石心腸,一力推動丈夫弒君篡位。事後馬克白看著自己的一雙手說:“大洋裏所有的水,能夠洗淨我手上的血跡嗎?不,恐怕我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無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紅呢。”而馬克白夫人倒很鎮靜:“我的兩手也跟你的同樣顏色,可是我的心卻不像你這樣慘白。”然而她終於心有不安,患了夢遊之癥,且在夢中作出洗手的動作,並且嘆道:“這兒還是有一股血腥氣;所有阿拉伯的香料都不能叫這雙小手變得香一點。”洗手的真正原因和動機,就從馬克白夫人夢話中洩漏得一清二白;良心的污穢和手上的腥氣本就一脈相承,裏外對照。不常洗手的人自有氣定神閒的一種風度,多半是因為本來就行為端正,不必再節外生枝,多此一舉。
荷里活電影大亨侯活.曉士(Howard Hughes)富可敵國,一生泡盡無數美女艷星,晚年卻患了精神病,躲在密室中避世,儀容不整,只是無止境地用紙巾揩抹雙手,更不時將之清洗。在他和女星嘉芙蓮.協賓(Katharine Hepburn)分手之時,他把自己所有的衣物盡情拋向火中焚燒。電影《娛樂大亨》(The Aviator, 2004)裏加插了一段侯活.曉士童年時母親替他洗澡的鏡頭,並且邊洗邊警告他:“外頭的世界不安全,因為細菌太多。”電影企圖用童年心理來解釋侯活.曉士的精神病。只是這解釋太過簡單幼稚。在侯活.曉士的一本傳記中也有他焚衣的故事,不過當時有位下人企圖阻止侯活.曉士燒掉其中的一件皮大衣,要留下來送給他。據說侯活.曉士拒絕了,並且說:“除非你想生花柳。”
侯活.曉士是否生花柳是一回事,但從他晚年的種種舉止推斷,他怕生花柳則毋庸置疑。一生縱情色慾的人,為所欲為,那唯一可以懲罰他的人是他自己。有一派神學認為罪的本身也就是罪的懲罰:暴飲暴食的人變得肥腫難分;貪得無厭的人倒在自己財產的重壓之下;縱慾過度的人來個物極必反,忽然之間產生了極度的厭惡,有了污穢和不潔的感受。過度的恐懼可以變成變態的喜好,而過度的喜好也可以成為恐懼和憎惡。人終日洗手不斷,無非想洗掉自己的犯罪感。
《馬爾谷福音》裏面的第七章,法利賽人和耶路撒冷的經師看見耶穌的門徒不洗手便吃飯,便質問之。原來法利賽人和猶太人都謹守先人的傳統,吃飯前洗手要洗到肘部;如果從街市回來,也得先清洗一番方可進食。其他如杯、壺、銅器,也得在進食之時一一清洗。耶穌的回答是:“你們都要聽我,且要明白,不是從人外面進入他體內的,能污穢人,而是從人裏面出來的,才污穢人。”在《路加福音》第十一章裏面,耶穌也說是:“你們法利賽人,洗淨杯盤的外面,你們心中都滿是劫奪與邪惡。糊塗的人哪!那造外表的,不是也造了裏面嗎?只要把你們杯盤裏面的施捨了,那麼,一切對你們便都潔淨了。”
飯前洗手,敢情是合乎衛生之道的一件事。但也有一回事叫洗手洗得過了頭的。那是焦慮的表現,而焦慮,來自自私和犯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