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社會著重宣傳，連教師這麼樸素的行業照樣有甚麼全國最傑出教師獎、全市最具創意教師獎，諸如此類，不一而足，讓小小的“人之患”大大地過一陣明星癮。真正是在後現代的世界裏，人人輪流出名五分鐘，就是好像沒有家庭主婦的份。家庭主婦可是厭倦性的行業，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星期七天一日三餐地川流不息，周而復始。沒有加薪，沒有升級，沒有水銀燈的光華，有的只是油煙和洗去復來的肥膩；煮飯婆之所以會演變成黃臉婆，多半是因為躭在廚房裏面，默默苦幹，日子有功所引致。

當然有不平則鳴的一刻。有主婦負責一家大小的飲食十載。晚飯吃罷，看報的看報，剔牙的剔牙，主婦還得收拾狼藉的飯桌，清洗骯髒的碗碟。好了末了一天一家大小又施施然齊坐一桌，靜候開飯。主婦捧上來一碟乾草。子女大吃一驚，面面相覷，只有爸爸還會得問她是否要看醫生。主婦笑曰：“今天倒是有人肯開金口了。這麼多年來從沒有聽見你們說一聲多謝，更沒有見誰主動替我把洗淨的碗筷抹乾。”我更聽見過有主婦罔顧丈夫子女的口味，不管蔬菜還是魚肉，一律白煮上碟。老娘替你們煮飯做菜，已經仁至義盡，焉得阿支阿咗，要求多多。如有異議，外賣解決，飯盒對付；我的長篇電視劇《賭城風雲》還沒有追看完畢呢。

年輕時習慣了妻子的遷就，晚飯的三菜一湯都按照我的口味安排。有同事知道之後大不以為然，怒而責之：“乜你咁賤?！蔽衣犃诉€是木膚膚的，依然身在福中不知福。印象中自己從來沒有在飯後接觸過檸檬洗潔精。偶然興之所至，欲想一試，便遭賢妻阻止：“唔該你啦，袖長過手，學人洗碗?！币S多年之後我才體會過來她話中的不滿。侍候一個人的飲食起居要付出幾許的容忍和耐性？除非自己愛著他。即使如此，也不容易。再堅貞的愛情也經不起水龍頭的沖洗和白沙粉的磨蝕。忽然之間，有一天恩義不再，只有飯後的碗碟依然高高的疊起。如今誰去收拾殘局？

馬死落地行，情盡捲衣袖。你不洗時我自己洗。記得小女孩說過捲起的衣袖流露了一種勞動美。我倒並不依靠這樣的浪漫情懷；與沾滿醬油和殘羹的食器打交道自有一番寫實的體會，並且可以慢慢克服了我那好逸惡勞的天性，又順便消耗若干卡路里，於健康和靈魂都有莫大的益處。

而且物有物性，完全服從你的一雙手。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耐性，那些碗碗碟碟便有多乾淨，努力和成果是美麗公道的正比，絲毫不爽。但人卻不一樣，你說東時他向西；你對他百般愛慕，他反臉無情；你好言相勸，他充耳不聞；待你真的不理他了，他倒又反過來探問，不過也拿不得準。反正和人打交道，便是不按牌理出牌，不可以常理推測，虛虛實實，變化無窮。有這個麻煩的！與其千方百計哄別人替你做事，還不如親自出馬直接了當。

《不洗碗碟的男人》（The Man Who Didn't Wash His Dishes, 1950）這本兒童故事寫得不怎麼樣，倒是書中的石版畫插圖比較清簡雋永，其中一幅描繪老頭兒飯後把頭枕在手上，對著陰暗裏的杯碟沉思。一種孤寂情懷，兒童不見得體會得到，竟也觸動了我的心事。老頭兒無妻無子，獨居市鎮邊緣的小屋內，一切起居飲食，只得親自打點。文中說他一天回家，特別肚餓，因此弄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自家招呼自家；飽吃之後竟不思勞動，只向自己交代說一切碗碟，且留待明天清理。誰知翌日回家他吃得更多了，吃後也就更為疲懶。很快清潔的食具都給他用光，於是轉用花瓶和煙灰缸。廚房裏、書架上、大門後，滿屋都堆疊了碗碟刀叉，簡直無處容身。因為是兒童故事，內文並沒有直接點明老頭兒基本的問題是獨身，真正的哀傷是寂寞。書寫成於半世紀之前，對於婦解意識並不存在的女作家而言，已婚有妻的男士當然不會有飯後洗碗的煩惱，這才刻意把書中的老頭兒寫成獨身，順理成章地搬演這個不洗碗的男人故事。誰知道已婚的人也有他們的泥淖。

老頭兒的故事發展至此已經不可開交，如何分解？正是做戲無法，請個菩薩；女作家也只得妙想天開地請天公來一場及時大雨。老頭兒於是靈機一觸，把所有的骯髒食具花瓶容器用大卡車運出露天之外，讓雨天來沖洗得光潔如新，再一一捧回去收拾整齊，各安各位。老頭兒如今總是飯後立即善後。他很快樂。

這只是兒童故事天地裏的思維邏輯：乾淨俐落的覺悟和轉變；一場天雨，人事全新，諸事大吉。而在現實裏，老頭兒寂寞如故，基本問題依然存在。說不定在甚麼時刻，一個不小心，碗碗碟碟又不知不覺地堆積長高起來了。因此得時刻地警醒著。

獨身的人還可以心存幻想，只要家有賢妻，便可以飯後無憂，但那已經入了圍城的過來人知道幸福的婚姻也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不管怎樣，人心恆久寂寞。同檯吃飯，各自修行。飯後努力洗碗，更是各人修各人的福。所以現在我總是心無旁騖地把一隻水晶杯子沖洗得光潔閃亮，因為已經沒有指望了。有一點空閒時間會得炸腰果，事後油鍋爐頭用沙粉紙巾洗擦得一塵不染，把腰果用玻璃瓶子盛裝妥當。我看著廚房內的杯杯碟碟、瓶瓶罐罐，都自成格律、各有節奏地排列整齊，只覺得神清氣爽。相形之下，快樂反而變得毫不相干和一點也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