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吃飯修行
- 飲食調情(香港散文12家)
- 杜杜
- 1654字
- 2021-03-16 16:29:09
李叔同平生吃飯有此守則:務必把一碗飯吃得乾乾淨淨,不得有一粒半粒留在碗底。我們凡夫俗子覺得這樣做未免過於拘泥執著,雖然說是要愛物惜福,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但亦不必太過。但是聖賢和我們的分別就是認真徹底、鉅細靡遺。大作家對寫作認真,一個字看得有巴斗大;大聖賢對德行認真,從一粒米飯的浪費中看出一整個宇宙的罪孽,因此不肯掉以輕心、隨便放過。李叔同死後留有遺囑,吩咐在入龕時將常用的小碗四個也帶去,“墊龕四腳,盛滿以水,以免螞蟻嗅味走上,致焚化時損害螞蟻生命,應須謹慎”。生時不浪費一粒米飯,死後不損害一隻螞蟻。善惡並無大小之分,只有本質之別。法國的聖德肋撒(St. Thérèse of Lisieux)只因為修道院院長曾說過不得浪費任何可作冬天壁爐燃料的木材,而小心地把削鉛筆所得的刨花留下。修女發的三願之一是服從,聖德肋撒於是把服從的精神發揮盡致。
我自己暗自思量有生以來所糟蹋掉的盤中之餐,不由得心驚肉跳。老父以前也曾勸我把吃剩的飯放在前院餵鳥,我持有礙觀瞻的理由而不從,如今想來,我不單掃了他的田園野興,也辜負了他那惜物護生的苦心。只記得大約在三十年前,我曾經在尖沙咀的美心飯店吃午餐,叫了一客焗海鮮飯,年輕的侍應捧出一隻白瓷烤盤,把盤裏面的飯轉載至桌上的餐碟之中。烤盤中還有好些飯,他便預備端走了,我連忙阻止。年輕的侍應回道:“通常我們總要留下一點飯,否則顧客會以為我們看他不起。”我正色道:“沒有這樣的話。你快快把飯統統給我,不得有誤。”
那一次我剛剛病癒,前往尖沙咀散步;當時胃口頗佳,想到的還不是甚麼愛物惜福的大道理。不過我也有意糾正那年輕人的錯誤思想,莫以為浪費食物就是表現氣派,那太幼稚無聊了。而把飯吃乾淨也絕對不是小家,反而是端正清潔的典範。
周汝昌在〈“真”亦可“畏”〉這篇短文中追憶學者吳宓先生:“吳先生始終被人看成是一個罕見的‘怪物’。例如在吃飯時,在臨散席時,他見別人碗中有未吃淨的米粒菜葉……一定要拿起來替那人吃‘完’。連道新兄也勸過他,說不可如此,太忤俗,也太‘過分’了。吳先生答:‘我只是行我所應行之事,既非對人,也無用意,沒有甚麼可計較議論的。’”
吃別人吃剩的食物,當然不衛生,而且可能是強制性的病態行為。但我猜想吳宓先生並非如此。李叔同的把飯吃乾淨可以看作是獨自修行的“小乘”,而吳宓替別人“吃完”是替那人積福,免那人陷於暴殄天物的罪孽。所以他只坦然道“我只是行我應行之事”; “既非對人”,即是說“我這樣做並非是批評別人,作無聲的指責”,所以“也無用意”,因此“沒有甚麼可以計較議論的”。吳宓自己吃飯不浪費想是必然的,因為他生活簡樸至極,把當教授的工資都花在別人身上,包括各式各樣的貧困待助者。他看見別人浪費食物,只是義務替他吃完,並無指責的意思。他這才真是“完成自己,也完成他人”的“大乘”精神,而且率真無忌,但世俗卻難理解容忍。
聖女德肋撒一生克己為人,在飲食方面自然也不例外。她在聖衣修道院修行九年,修道院內流行的一句話是“有甚麼不要吃的,給德肋撒修女便可以了”。別人給甚麼她便吃甚麼,絕對沒有意見,漸漸地大家習以為常,還以為她真的喜歡吃。她在死前才向二姊透露:“呀,小嬤嬤,他們給我的奄列可有多糟糕!全都乾掉了,而他們卻信心十足地以為我甘之如飴。在我死後,可千萬留意,不要隨便把壞的食物給可憐的修女。”
她曾說過:“如果天主要剝奪我們一些甚麼,我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只得順從。有時候瑪利聖心修女把我的那一盤沙律放在瑪利道成肉身修女那邊,使我不能把這盤沙律當作是我的,因此我碰也沒有碰。”
有一位修女因吃飯時別人把她的一份蘋果酒漏掉了而口出怨言,事後聖德肋撒把她拉向一旁道:“那是天主給你做克己功夫的機會,你卻平白放過了。”
而我自己在街坊小館吃午飯之時,侍應偶然會把我的那一碗例湯忘記,我也就不提,由他去。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一是體諒別人,侍應已經夠忙了,不要煩他;二來,自己也順便做一點微不足道的克己功夫。我自己也並非不知道,和大聖大賢的徹底、認真比起來,我那一點偶露的靈光是多麼的滑稽可笑而又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