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人與海(1)
- 老人與海
- (美)歐尼斯特·海明威
- 5238字
- 2021-03-10 10:55:22
他是個獨自在灣流[19]中一條平底小帆船上釣魚的老人,這一回已去了八十四天,沒逮上一條魚。頭四十天裡,有個男孩跟他在一起。可是過了四十天還沒捉到一條魚,男孩的父母對他說,老人如今準是終於“倒了血霉”,這就是說,倒霉到了極點,於是男孩聽從了他們的吩咐,上了另外一條船,頭一個禮拜就捕到了三條好魚。男孩看見老人每天回來時船總是空的,感到很難受,他總是走下岸去,幫老人拿捲起的釣索,或者魚鉤和魚叉,還有收卷在桅桿上的帆。帆上用麵粉袋片打了些補丁,收攏後看來像是一面標志著永遠失敗的旗子。
老人消瘦憔悴,脖頸上有些很深的皺紋。腮幫上有些褐斑,那是太陽在熱帶海面上的反光所造成的良性皮膚病變。褐斑從他臉的兩側一直蔓延下去,他的雙手常用繩索拉大魚,留下了勒得很深的傷疤。但是這些傷疤中沒有一塊是新的。它們像無魚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蝕的地方一般古老。
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得古老,除了那雙眼睛,它們像海水一般藍,顯得喜洋洋而不服輸。
“聖地亞哥,”他們倆從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時,男孩對他說。“我又能陪你出海了。我家掙到了一點兒錢。”
老人教會了這男孩捕魚,男孩愛他。
“不”老人說。“你遇上了一條交好運的船。跟他們待下去吧。”
“不過你該記得,你有一回八十七天釣不到一條魚,跟著有三個禮拜,我們每天都逮住了大魚。”
“我記得”老人說。“我知道你不是因為沒把握才離開我的。”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孩子,不能不聽他的。”
“我明白”老人說。“這很在理。”
“他沒多大的信心。”
“是啊”老人說。“可是我們有。可不是嗎?”
“對”男孩說。“我請你到露臺飯店[20]去喝杯啤酒,然後一起把打魚的家什帶回去。”
“那敢情好,”老人說。“都是打魚人嘛。”
他們坐在飯店前的露臺上,不少漁夫拿老人開玩笑,老人並不生氣。另外一些上了些年紀的漁夫望著他,感到難受。不過他們並不流露出來,只是斯文地談起海流,他們把釣索送到海面下有多深,天氣一貫多麼好,還談起他們的見聞。當天打魚得手的漁夫都已回來,把大馬林魚剖開,整片兒橫排在兩塊木板上,每塊木板的兩端各由兩個人抬著,搖搖晃晃地送到收魚站,在那裡等冷藏車來把它們運往哈瓦那的市場。逮到鯊魚的人們已把它們送到海灣另一邊的鯊魚加工廠去,吊在組合滑車上,除去肝臟,割掉魚鰭,剝去外皮,把魚肉切成一條條,以備腌制。
刮東風的時候,鯊魚加工廠隔著海灣送來一股腥味;但今天只有淡淡的一絲,因為風轉向了北方,後來逐漸平息,飯店露臺上可人心意、陽光明媚。
“聖地亞哥,”男孩說。
“哦,”老人說。他正握著酒杯,思量好多年前的事兒。
“要我去弄點沙丁魚來給你明天用嗎?”
“不。打棒球去吧。我劃船還行,羅赫略會給我撒網的。”
“我很想去。即使不能陪你釣魚,我也很想給你多少做點事。”
“你請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說。“你已經是個大人啦。”
“你頭一回帶我上船,我有多大?”
“五歲,那天我把一條鮮龍活跳的魚拖上船去,它差一點把船撞得粉碎,你也差一點送了命。還記得嗎?”
“我記得魚尾巴砰砰地拍打著,船上的座板給打斷了,還有棍子打魚的聲音。我記得你把我朝船頭猛推,那兒擱著濕漉漉的釣索卷兒,我感到整條船在顫抖,聽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魚的聲音,像在砍倒一棵樹,還記得我渾身上下都是甜絲絲的血腥味兒。”
“你當真記得那回事兒,還是我不久前剛跟你說過?”
“打從我們頭一回一起出海時起,什麼事兒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老人用他那雙常遭日曬而目光堅定的眼睛愛憐地望著他。
“如果你是我自己的小子,我準會帶你出去闖一下,”他說。“可你是你爸爸和你媽媽的小子,你搭的又是一條交上了好運的船。”
“我去弄沙丁魚來好嗎?我還知道上哪兒去弄四份大魚餌來。”
“我還有今天自個兒剩下的。我把它們放在匣子裡腌了。”
“我給你弄四條新鮮的來吧。”
“一條”老人說。他的希望和他的信心從沒消失過。這時可又像微風初起時那麼鮮活了。
“兩條”男孩說。
“就兩條吧”老人同意了。“你不是去偷的吧?”
“我願意去偷”男孩說。“不過這些是買來的。”
“謝謝你了”老人說。他心地單純,不去捉摸自己什麼時候達到了這樣謙卑的地步。可是他知道這時正達到了這地步,知道這並不丟臉,所以也無損於真正的自尊心。
“看這海流,明兒會是個好日子,”他說。
“你打算上哪兒?”男孩問。
“駛到遠方,等轉了風才回來。我想不等天亮就出發。”
“我要想法叫船主人也駛到遠方,”男孩說。“這樣,如果你釣到了確實大的魚,我們可以趕去幫你的忙。”
“他可不會願意駛到很遠的地方。”
“是啊,”男孩說。“不過我會看見一些他看不見的東西,比如說有只鳥兒在空中盤旋,我就會叫他趕去追鲯鰍的。”
“他眼睛這麼不行嗎?”
“差不多瞎了。”
“這可怪了,”老人說。“他從沒捕過海龜。這玩藝才會把眼睛毀了。”
“你可在莫斯基托海岸[21]外捕了好多年海龜,你的眼力還是挺好的嘛。”
“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兒。”
“不過你現在還有力氣對付一條真正大的魚嗎?”
“我想還有。再說有不少竅門可用呢。”
“我們把家什拿回家去吧,”男孩說。“這樣我可以拿了撒網去逮沙丁魚。”
他們從船上拿起打魚的家什。老人把桅桿扛上肩頭,男孩拿著內放編得很緊密的褐色釣索卷兒的木箱、魚鉤和帶桿子的魚叉。盛魚餌的匣子給藏在小帆船的船艄下,那兒還有那根在大魚被拖到船邊時用來收服它們的棍子。誰也不會來偷老人的東西,不過還是把船帆和那些粗釣索帶回家去的好,因為露水對這些東西不利,再說,盡管老人深信當地不會有人來偷他的東西,但他認為,把一把魚鉤和一支魚叉留在船上實在是不必要的引誘。
他們順著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窩棚,從敞開的門走進去。老人把繞著帆的桅桿靠在墻上,男孩把木箱和其他家什擱在它的旁邊。那桅桿跟這單間的窩棚差不多一般長。窩棚用叫做guano的王棕[22]的堅韌的護芽棕皮做成,裡面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泥地上一處用木炭燒飯的地方。在用這纖維結實的被展平的棕葉疊蓋而成的褐色墻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穌聖心圖[23]和另一幅科夫萊聖母圖[24]。這是他妻子的遺物。墻上一度掛著一幅他妻子的著色照,但他把它取下了,因為看了使他覺得太孤單,它如今在屋角擱板上他那件乾淨襯衫下面。
“有什麼吃的東西?”男孩問。
“有鍋魚煮黃米飯。你想吃點嗎?”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給你生火嗎?”
“不用。等會兒我自己來生。也許就吃冷飯算了。”
“我把撒網拿去好嗎?”
“當然好。”
實在並沒有撒網,男孩還記得他們是什麼時候把它賣掉的。然而他們每天都要扯一套這種謊話。也沒有一鍋魚煮黃米飯,這一點男孩也知道。
“八十五是個吉利的數字,”老人說。“你可想看到我逮回來一條去掉了下腳有一千多磅重的魚?”
“我拿撒網撈沙丁魚去。你坐在門口曬曬太陽可好?”
“好吧。我有張昨天的報紙,我來看看棒球消息。”
男孩不知道昨天的報紙是不是也是烏有的。但是老人把它從床下取出來了。
“佩裡科在酒館裡給我的,”他解釋說。
“我弄到了沙丁魚就回來。我要把你的魚跟我的一起用冰鎮著,明兒早上就可以分著用了。等我回來了,你給我講講棒球消息。”
“揚基隊[25]不會輸。”
“可是我怕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會贏。”
“相信揚基隊吧,好孩子。別忘了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26]。”
“我擔心底特律老虎隊,也擔心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
“當心點,要不然連辛辛那提紅隊和芝加哥白短襪隊,你都要擔心啦。”
“你好好兒看報,等我回來了給我講講。”
“你看我們該去買張末尾是85的彩票嗎?明兒是第八十五天。”
“這樣做行啊,”男孩說。“不過你上次創的紀錄是八十七天,這怎麼說?”
“這種事兒不會再發生。你看能弄到一張末尾是85的嗎?”
“我可以去訂一張。”
“訂一張。這要兩塊半。我們向誰去借這筆錢呢?”
“這個容易。我總能借到兩塊半的。”
“我看沒準兒我也借得到。不過我不想借錢。第一步是借錢。下一步就要討飯啰。”
“穿得暖和點,老大爺,”男孩說。“別忘了,我們這是在九月裡。”
“正是大魚露面的月份,”老人說。“在五月裡,人人都能當個好漁夫的。”
“我現在去撈沙丁魚,”男孩說。
等男孩回來的時候,老人在椅子上熟睡著,太陽已經下去了。男孩從床上撿起條舊軍毯,鋪在椅背上,蓋住了老人的雙肩。這兩個肩膀挺怪,人非常老邁了,肩膀卻依然很強健,脖子也依然很壯實,而且當老人睡著了、腦袋向前耷拉著的時候,皺紋也不大明顯了。他的襯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補丁,弄得像他那張帆一樣,而這些補丁被陽光曬得褪成了許多深淺不同的顏色。老人的頭非常蒼老,眼睛閉上了,臉上就一點生氣也沒有。那報紙攤在他膝蓋上,在晚風中,靠他一條胳臂壓著才沒被吹走。他光著腳。
男孩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回來時,老人還是熟睡著。
“醒來吧,老大爺,”男孩說,一手搭上老人的膝蓋。
老人張開眼睛,他的神志一時仿佛正在從老遠的地方回來。隨後他微笑了。
“你拿來了什麼?”他問。
“晚飯,”男孩說。“我們就來吃吧。”
“我還不大餓。”
“得了,吃吧。你不能只打魚,不吃飯。”
“我這樣幹過,”老人說著,站起身來,拿起報紙,把它折好。跟著他動手折疊毯子。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男孩說。“只要我活著,你就決不會不吃飯就去打魚。”
“這麼說,祝你長壽,多保重自己吧,”老人說。“我們吃什麼?”
“黑豆米飯、油炸香蕉[27],還有些燉菜。”
男孩是把這些飯菜放在雙層白鐵飯匣裡從露臺飯店拿來的。他口袋裡有兩副刀叉和湯匙,每一副都用紙餐巾包著。
“這是誰給你的?”
“馬丁。那老板。”
“我得去謝謝他。”
“我已經謝過啦,”男孩說。“你用不著去謝他了。”
“我要給他一塊大魚肚子上的肉,”老人說。“他這樣幫助我們不止一次了?”
“我想是這樣吧。”
“這樣的話,我該在魚肚子肉以外,再送他一些東西。他對我們真關心。”
“他還送了兩瓶啤酒。”
“我喜歡罐裝的啤酒。”
“我知道。不過這是瓶裝的,阿特韋牌[28]啤酒,我還得把瓶子送回去呢。”
“你真周到,”老人說。“我們該來吃吧?”
“我一直在要你吃哪,”男孩和氣地對他說。“不等你準備好,我是不願打開飯匣子的。”
“我現在準備好了,”老人說。“我不過要點兒時間洗洗手臉。”
你上哪兒去洗呢?男孩想。村裡的公用水龍頭在大路上過去第二條橫路的轉角上。我該為他把水帶到這兒來,男孩想,還帶塊肥皂和一條乾淨毛巾。我為什麼這樣粗心大意?我該再給他弄件襯衫,一件過冬的茄克衫,還弄雙什麼鞋子,再來條毯子。
“你拿來的燉菜呱呱叫,”老人說。
“給我講講棒球賽吧,”男孩請求他說。
“在美國聯賽[29]中,總是揚基隊的天下,我跟你說過啦,”老人興高采烈地說。
“他們今兒個輸了,”男孩告訴他。
“這算不上什麼。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恢復他的本色了。”
“他們隊裡還有別的好手哪。”
“這還用說。不過有了他就不同了。在另一個聯賽[30]中,布魯克林隊對費拉德爾菲亞隊,我看布魯克林隊穩贏。不過我還惦念著迪克·西斯勒和他在那老公園[31]裡打出的那些好球。”
“這些好球從來沒有別人打過。我見過的擊球中,數他打得最遠。”
“你還記得他過去常來露臺飯店嗎?我很想陪他出海釣魚,可我膽子太小,不敢對他開口。所以我要你去說,可你也膽子太小。”
“我記得。那是個大錯。他挺可能跟我們一起出海的。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輩子記得這回事了。”
“我很想陪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去釣魚,”老人說。“人家說他父親也是個打魚的。也許他當初也像我們這樣窮,會理解我們的。”
“那了不起的西斯勒的爸爸[32]從沒過過窮日子,而他,他爸爸,像我這個年紀就在大聯賽裡打球了。”
“我像你這個年紀,就在一條去非洲的橫帆船上當普通水手了,我見過獅子在傍晚到海灘上來。”
“我知道。你跟我談起過。”
“我們來談非洲還是談棒球?”
“我看談棒球吧,”男孩說。“給我談談那了不起的約翰·J·麥格勞[33]的情況。”他把這個J念成“何塔”[34]。
“在過去的日子裡,他有時候也常到露臺飯店來。可是他一喝了酒,就態度粗暴,出口傷人,性子別扭。他腦子裡想著棒球,也想著賽馬。至少他老是口袋裡揣著賽馬的名單,常常在電話裡提到一些馬兒的名字。”
“他是個偉大的經理,”男孩說。“我爸爸認為他是頂偉大的。”
“這是因為他來這兒的次數最多,”老人說。“要是多羅徹[35]繼續每年來這兒,你爸爸就會認為他是頂偉大的經理了。”
“說真的,誰是頂偉大的經理,盧克[36]還是邁克·岡薩雷斯[37]?”
“我認為他們不相上下。”
“可頂好的漁夫是你。”
“不。我知道還有比我強的。”
“哪裡,”男孩說。“好漁夫很多,還有些很了不起的。不過頂呱呱的只有你。”
“謝謝你。你說得叫我高興。我希望不要來一條大魚,大得能證明我們都講錯了。”
“這樣的魚是沒有的,只要你還是像你說的那樣強壯。”
“我也許不像我自以為的那樣強壯了,”老人說。“可是我懂得不少竅門,而且有決心。”
“你該就去睡覺,這樣明兒早上才精神飽滿。我要把這些東西送回露臺飯店。”
“那麼祝你晚安。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鬧鐘,”男孩說。
“年紀是我的鬧鐘,”老人說。“為什麼老頭兒醒得那麼早?難道是要讓白天長些嗎?”
“我不知道,”男孩說。“我只知道少年睡得沉,起得晚。”
“我記在心上,”老人說。“到時候會去叫醒你的。”
“我不願讓船主人來叫醒我。這樣似乎我比他差勁了。”
“我懂。”
“安睡吧,老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