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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天才雷普利(9)

接下來的三天,湯姆什么也沒做。到了第四天,快中午的時候,他下到海灘,看到迪基一個人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身后是從陸地延伸到海灘的灰色巖石。

“早上好!”湯姆向迪基打招呼,“瑪吉呢?”

“早上好。她也許熬夜工作起晚了,過一會兒她就下來。”

“工作?”

“她是作家。”

“哦。”

迪基嘴角叼著一根意大利煙,吞云吐霧。“你這兩天在干什么?我還以為你走了。”

“身體有點不舒服。”湯姆用輕松的語調(diào)說道。他邊說邊把卷起來的浴巾扔到沙子上,但和迪基的浴巾保持一點距離。

“是那種常見的反胃惡心嗎?”

“反正就是要不停地跑衛(wèi)生間,”湯姆笑道,“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其實湯姆病得不輕,虛弱得連離開旅館的力氣都沒有。即便這樣,他還是趴在地板上,讓射進(jìn)房間的片片陽光隨時照在自己身上,好讓自己下次去海灘時,不顯得那么蒼白。如果還剩點力氣,他就看看那本在旅館大堂買的意大利語會話書。

湯姆下到水里,充滿自信地讓海水漫到腰間。他站在那兒,朝肩膀潑水。他彎下腰,讓海水溢到下巴,稍微游了幾下,然后慢慢朝岸邊劃去。

“過一會兒等你回家前,我想請你去我住的旅館喝一杯怎么樣?”湯姆問迪基,“瑪吉要是也能來就太好了。我順便把浴袍和襪子給你。”

“噢,好的,多謝。我正想喝一杯。”迪基說完繼續(xù)讀他那份意大利報紙。

湯姆將浴巾展開。他聽見村子里的鐘敲了一聲。

“看樣子瑪吉不會過來了,”迪基說,“那我就一個人去你那里吧。”

湯姆站起身來。兩人朝米拉馬雷旅館走去,路上除了湯姆邀請迪基吃午餐,被迪基以女仆在家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飯菜而婉拒之外,基本什么話也沒說。兩人來到湯姆的房間,迪基當(dāng)場試了試浴袍,并赤腳套上襪子。浴袍和襪子大小都正合適。正如湯姆所料,迪基對浴袍尤其滿意。

“還有這個。”湯姆從寫字臺抽屜里拿出一個方形包裹,外面用藥店的包裝紙包著。“你母親送給你的滴鼻劑。”

迪基笑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需要了。這都是治療鼻竇炎的藥。不過你還是給我吧。”

現(xiàn)在該轉(zhuǎn)交給迪基的東西已經(jīng)全都給他了,湯姆想。如果請他喝一杯,估計他也會拒絕的。湯姆將迪基送到門口。“你知道嗎,你父親十分關(guān)心你回家的事。他讓我和你好好談?wù)劊耶?dāng)然不會這么做。不過我還是要給他回個話。我答應(yīng)過他,要給他寫信談?wù)勥@件事。”

迪基握著門把手,轉(zhuǎn)過身來。“我在這兒的所作所為,不知道父親是怎么想的。他可能認(rèn)為我整日醉生夢死。今年冬天我準(zhǔn)備回家待幾天,但我不準(zhǔn)備回去定居。我在這里過得更開心。如果我回去住,我父親會追著讓我去伯克—格林里夫船廠上班。到時我不可能有機(jī)會畫畫。可我偏偏喜歡畫畫,而且我要怎么過,都是我自己的事。”

“我理解你。但你父親說過,你要是能回去,他不會逼你去他的公司上班,除非你自己主動想去公司的設(shè)計部門。他說你喜歡搞設(shè)計。”

“關(guān)于這件事,我和我父親已經(jīng)沒什么好談的了。不過還是要謝謝你,湯姆,謝謝你捎來的口信和這些衣物。你是個好人。”迪基伸出手準(zhǔn)備和湯姆道別。

湯姆無論如何不能接過迪基伸出的這只手。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到了失敗的邊緣,這正是格林里夫先生害怕出現(xiàn)的情景,和迪基談崩了。“我還有些其他事情要告訴你,”湯姆說話時帶著一絲笑意,“是你父親專門派我到這里,勸你回家。”

“你是什么意思?”迪基皺著眉道,“難道是他給你付的路費(fèi)?”

“正是。”這是湯姆所能使出的最后一招,或?qū)⒌匣簶罚驅(qū)⑺づ蛄钏醺勾笮Γ蚴顾らT而出。最終他迎來的是迪基的笑容,他長長的嘴角向上翹起,這笑容和湯姆記憶中迪基的笑容完全一樣。

“他付你的路費(fèi)!到底怎么回事!他急昏頭了嗎?”迪基把門重新合上。

“他是在紐約的一間酒吧里找上我的,”湯姆說,“我對他說,我和你并不太熟,但他堅持認(rèn)為,只要我過來,就能起作用。我說我試試吧。”

“他是怎么見到你的?”

“是通過施立弗夫婦。我其實不怎么認(rèn)識施立弗夫婦,但你父親就是通過他們知道我的。說我是你的朋友,我對你很有幫助。”

兩人都大笑起來。

“我不想讓你覺得,我在利用你父親,”湯姆說,“我想馬上在歐洲找個工作,這樣最后就能把他付我的路費(fèi)還清了。他為我買了往返船票。”

“噢,你別管了!這錢走的是伯克—格林里夫公司的賬。我能想象爸爸在酒吧接近你的樣子!是哪家酒吧?”

“勞爾。其實他在綠籠酒吧就開始跟著我了。”湯姆觀察著迪基的表情,想看看他對綠籠這樣有名的酒吧有沒有什么反應(yīng),但迪基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

他們在樓下旅館的酒吧喝了一杯。兩人共同為赫伯特·理查德·格林里夫先生干杯。

“我突然想起來,今天是禮拜天,”迪基說,“瑪吉是去教堂了。要不你過來和我們一起吃午餐吧。我們周日都是吃雞肉。你知道,這是美國人的習(xí)俗,周日吃雞肉。”

迪基想去瑪吉家,看看她在不在家。他們沿著大路邊的石墻,向上走了幾個臺階,接著穿過某戶人家的花園,又往上走了幾步。瑪吉住的是外表寒磣的平房,一頭是個沒怎么打理的花園,從花園通向房門的小徑上有幾個水桶和一根澆花園的水管。窗臺上掛著的番茄色泳衣和一件胸罩,說明這里住的是女性。透過一扇打開的窗戶,湯姆瞥見房間里有一張雜亂無章的桌子,桌上擺著一臺打字機(jī)。

“嗨!”瑪吉打開屋門招呼他們,“你好,湯姆!這些天你干什么去了?”

她想給他們來杯酒,卻發(fā)現(xiàn)那瓶鉆石金酒的酒瓶里只剩半英寸酒了。

“沒關(guān)系,咱們?nèi)ノ壹摇!钡匣f。他熟門熟路地在瑪吉這間臥室兼起居室的房間里四處溜達(dá),仿佛他有一半時間都在這里度過。他彎腰瞧了瞧栽了一種小植物的花盆,用食指輕輕地碰碰葉子。“湯姆要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他說,“跟她說吧,湯姆。”

湯姆吸了一口氣,開始娓娓道來。他故意把事情講得很搞笑,逗得瑪吉像是一個多年沒遇到過好笑事的人一樣。“我看他跟著我進(jìn)了勞爾酒吧,急得當(dāng)時都想翻后窗逃跑!”湯姆侃侃而談,大腦都已經(jīng)管不住嘴了。他心想,這些內(nèi)容一定讓迪基和瑪吉聽得很過癮。他從兩人臉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

他們邊走邊說,通往迪基家的山徑也顯得比平時短了一半。噴香的烤雞味已經(jīng)飄到室外的露臺上。迪基調(diào)了幾杯馬提尼酒。湯姆先沖了個澡,接著迪基沖完澡出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情形就像當(dāng)初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但整個氣氛已經(jīng)完全改觀。

迪基坐在一把藤椅上,兩條腿搭在一邊扶手上。“再多講點,”他笑盈盈地說,“你想從事什么工作?你說過想找個事做。”

“怎么了?你能給我找個工作嗎?”

“這個我可不敢說。”

“嗯,其實我能做很多事——貼身男仆,保姆,會計——我在數(shù)字方面的天分簡直沒治了。在飯店里我哪怕喝得酩酊大醉,侍者也休想在賬單上耍花招。我還會偽造簽名,開直升機(jī),擲骰子學(xué)誰像誰,做菜——夜總會里表演獨(dú)角戲的駐場藝人要是生病了,我還能頂替他。還要我繼續(xù)說嗎?”湯姆身子前傾,掰著手指數(shù)著。他還能繼續(xù)列舉下去。

“你說的是哪一種獨(dú)角戲?”迪基問。

“呃——”湯姆一躍而起,“就像這樣。”他擺出一個造型,一只手搭在臀部,一只腳往前伸。“這是亞絲博登女士在美國坐地鐵的樣子。她連倫敦的地鐵都沒坐過,不過她想帶一些美國的經(jīng)歷回家。”湯姆全用啞劇的形式來表演,假裝找一個硬幣,卻發(fā)現(xiàn)塞不進(jìn)投幣口,買了一張代幣卡,卻不知道該走哪條樓梯,被地鐵里的噪音和每一站長長的距離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到站后又搞不清楚從哪里出去——這時瑪吉正好過來,迪基向她解釋湯姆在模仿一個英國女人在美國乘地鐵,但瑪吉似乎有點不明就里,問“什么?”——亞絲博登女士一不小心走進(jìn)男廁所的門,驚恐萬分的她受不了這通折騰,終于暈倒了。湯姆動作優(yōu)雅地倒向露臺躺椅,裝作昏倒的樣子。

“精彩!”迪基大聲喝彩鼓掌。

瑪吉沒有笑。她站在那兒,表情有點茫然。迪基和湯姆誰也沒有再費(fèi)心解釋剛才的內(nèi)容。湯姆覺得,反正她也弄不明白剛才那一幕的搞笑之處。

湯姆呷了一口馬提尼酒,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滿意。“下回我專門為你表演一個。”他對瑪吉說,但其實他這話主要是向迪基暗示,他還會演別的。

“午餐準(zhǔn)備好了嗎?”迪基問她,“我要餓死了。”

“那該死的球薊太難熟了,我還在等。你知道那個爐子的前孔吧,基本上什么食物都煮不開,”她笑著對湯姆說,“迪基在有些事情上十分守舊,湯姆,尤其是那些他不必親手操持的東西。所以他家里只有一個木制火爐,他還拒絕買冰箱,甚至連個冰柜都不要。”

“這也是我當(dāng)初逃離美國的原因之一,”迪基說,“在一個到處都是用人的國度,那些玩意純屬浪費(fèi)錢。要是艾美達(dá)只消半小時就弄好一餐,剩下的時間她能干什么?”說著他站起來。“跟我來,湯姆。我給你看看我的畫。”

迪基帶湯姆來到一個大房間,湯姆在去淋浴時曾路過這個房間,還朝里面瞧了瞧。房間的兩扇窗戶下放著一張長榻,地板中央是一個碩大的畫架。“這是我正在畫的一幅瑪吉的肖像畫。”他指著畫架上的畫說道。

“噢。”湯姆饒有興趣地說。他其實覺得畫得很一般,估計大多數(shù)人看了也會這么想。瑪吉狂野無羈的笑容畫得有點過了,膚色紅得像印第安人。瑪吉要不是這一帶唯一的金發(fā)女郎,他會認(rèn)不出畫中人是瑪吉。

“還有這些——這么多風(fēng)景畫。”迪基不以為然地笑著向湯姆展示這些畫作,不過打從心底里,他希望湯姆能恭維幾句,因為他對自己的作品還是很滿意的。這些畫都是匆冗之作,風(fēng)格單調(diào)雷同。每幅畫在用色上都是赤褐色和湛藍(lán)色的混合,赤褐色的房頂和群山,湛藍(lán)色的海洋。他在畫瑪吉的眼睛時,用的也是同樣的藍(lán)色。

“這是我在超現(xiàn)實風(fēng)格上做的一點嘗試。”迪基把另一幅畫搭在雙膝上說道。

湯姆都覺得有點替迪基難為情。毫無疑問,畫的還是瑪吉,這回長出了蛇形長發(fā),最糟糕的是,兩只眼睛里各自倒映出不同景致。其中一只眼睛倒映出蒙吉貝洛的房屋和山巒,另一只眼睛倒映出滿是小紅人的海灘。“嗯,我喜歡這幅作品。”格林里夫先生說的一點都沒錯。迪基就像遍布全美成千上萬蹩腳不入流的畫者一樣,總得給迪基一點事情做,他才不會惹麻煩。格林里夫先生唯一感到遺憾的是,迪基不該走上畫畫這條路,他本該更有作為。

“在繪畫上,我不會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成就,”迪基說,“但我從中獲得了無窮的樂趣。”

“是啊。”湯姆不想再談這些畫作和迪基畫畫這件事。“我可以看看房子的其余地方嗎?”

“當(dāng)然可以!你還沒看過沙龍客廳吧?”

迪基打開廊廳的一扇門,門后是個非常大的房間,有壁爐、沙發(fā)、書架,而且這個房間分別朝向露臺、房子另一邊的田地和房前花園。迪基說,夏天他一般不使用這間房子,他喜歡留著冬天來這里欣賞不同的風(fēng)景。湯姆覺得這個房間與其說是客廳,倒更像是書巢。這讓他有點意外。他原以為像迪基這樣的年輕人,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玩樂上面了,不會有什么思想。也許他想錯了。不過迪基現(xiàn)在窮極無聊,想要有人給他找點樂子,對于這點他自信自己沒有看錯。

“樓上是什么?”湯姆問。

樓上令人大失所望:拐角處是迪基的臥室,在露臺的上方,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床、一個寫字臺、一張搖椅,看起來和周圍的空間毫無關(guān)聯(lián)。迪基的床很窄,比一張單人床寬不了多少。二樓另外三個房間甚至都沒有裝修,或者說沒裝修完。其中一個房間里只盛放了木柴和一堆畫布。到處都沒有瑪吉的痕跡,尤其在迪基的臥室里。

“什么時候一起去那不勒斯怎么樣?”湯姆對迪基說,“我來的路上沒來得及抽空去看看。”

“好啊,”迪基說,“瑪吉和我準(zhǔn)備星期六下午去。我們幾乎每個周六晚上去那不勒斯吃一頓正餐,然后再乘出租車或馬車回來。你和我們一塊去吧。”

“我想白天去,或者周一到周五的某一天去,這樣我能多看看。”湯姆說,其實心里盤算的是這樣就可以在旅途中避開瑪吉。“還是你整日都在畫畫嗎?”

“不是。每周一、周三和周五的中午十二點都有班車去那不勒斯。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明天就可以啟程。”

“太好了。”湯姆說,但心里還是沒底,不知道迪基會不會邀瑪吉一道去。“瑪吉是天主教徒嗎?”兩人下樓時,湯姆問道。

“狂熱得很!她六個月前接受皈依,受一個意大利男人影響。那時她和那個意大利人愛得死去活來!那個意大利人能說會道。他是在一次滑雪事故后,來這里休養(yǎng)幾個月。她現(xiàn)在聊以自慰的是,艾德亞多人雖沒留住,卻留住了他的信仰。”

“我原以為你倆在戀愛。”

“我和瑪吉戀愛?別逗了!”

兩人來到露臺,午餐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瑪吉還親手做了澆了奶油的熱甜餅。

“你認(rèn)識紐約的維克·西蒙斯嗎?”湯姆問迪基。

維克在紐約有個頗有名氣的沙龍,聚集了一大批藝術(shù)家、作家和舞蹈家。不過迪基并不認(rèn)識他。湯姆又提了兩三個人的名字,迪基還是不認(rèn)識。

湯姆內(nèi)心期盼著喝完咖啡后,瑪吉會離開,但是她沒有走。

過了一會兒,湯姆趁瑪吉離開露臺片刻的工夫,對迪基說,“我今晚請你去旅店吃晚餐怎么樣?”

“謝謝。幾點鐘?”

“七點半行嗎?這樣我們還可以留點時間喝雞尾酒。反正花的都是你父親的錢。”湯姆笑著加了一句。

迪基開懷大笑。“就這么定了,有雞尾酒和葡萄酒,瑪吉!”正巧瑪吉此時回到桌旁。“我們今晚去米拉馬雷旅館就餐,拜格林里夫老爹所賜!”

既然瑪吉也過來,湯姆就沒什么可做的了。不過反正花的也是迪基父親的錢。

這頓晚餐吃得很好,但由于瑪吉在場,湯姆不能講一些自己想說的話。而且當(dāng)著瑪吉的面,他也沒有了談笑風(fēng)生的興致。瑪吉在餐廳遇見幾個熟人,晚餐后,她暫時告退,端著咖啡坐到另一張桌子前。

“你準(zhǔn)備在這兒呆多久?”迪基問。

“噢,至少一個星期。”湯姆答道。

“是這樣的——”迪基喝了酒后有點上頭,基安蒂葡萄酒令他心情不錯。“你要是想在這兒多呆一陣子,不妨搬到我那里。住旅館沒必要,除非你自己想要這樣。”

“十分感謝。”湯姆說。

“女仆房間里有一張床,你剛才沒看見。艾美達(dá)平時不在那里住。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從散落在周圍房間的家具中找出幾件,你先湊合著用用。”

“我當(dāng)然沒意見。順便說一句,你父親一共給我六百美元作為這次來的費(fèi)用,現(xiàn)在還剩五百美元。我們可以用這筆錢好好玩玩,怎么樣?”

“五百美元!”迪基用夸張的語氣說道,好像他這輩子從未見過這么多錢。“這錢都夠買一輛小車了!”

湯姆沒有理會迪基買小汽車的提議。他說的好好玩玩,可不是買輛汽車玩。他想坐飛機(jī)去巴黎。這時他看見瑪吉回來了。

第二天早晨,湯姆搬到迪基家里。

迪基和艾美達(dá)騰出樓上一個房間給湯姆住,往里面搬進(jìn)一個大衣櫥,幾把椅子。迪基還在墻上用圖釘釘了幾張復(fù)制于圣馬可教堂的馬賽克鑲嵌畫。湯姆幫迪基把那張狹窄的鐵床從仆人房搬到自己房間里。他們在中午十二點前忙完這一切。干活時他們還喝了點弗拉斯卡蒂白葡萄酒,所以兩人都有點暈乎乎的。

“我們還去那不勒斯嗎?”

“當(dāng)然去。”迪基看了看表。“現(xiàn)在是十一點四十五分。我們能趕上十二點的班車。”

兩人只帶了外套和湯姆的旅行支票簿就出發(fā)了。兩人到郵局時,汽車剛好開過來。湯姆和迪基站在車門口,等乘客先下車;迪基正要上車時,迎面撞上一個年輕的美國人。他一頭紅發(fā),穿著花哨的運(yùn)動服。

“迪基!”

“弗雷迪!”迪基大聲叫道,“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來看你啊!還有切吉一家。他們留我住幾天。”

“太好了!我現(xiàn)在正要和一個朋友到那不勒斯去,湯姆!”迪基招手叫湯姆過來,并介紹兩人認(rèn)識。

這個美國人名叫弗雷迪·米爾斯。湯姆覺得他長得很丑。湯姆討厭紅頭發(fā),尤其討厭這種胡蘿卜色的頭發(fā)配上白皮膚,外加臉上還有雀斑的家伙。弗雷迪長著一對紅棕色大眼睛,眼珠子動個不停,像是有點斗雞眼。或許他就是那種說話從不朝人看的人。他還是個胖子。湯姆把臉轉(zhuǎn)開,等迪基和他把話說完。湯姆注意到,班車在等他們倆。迪基和弗雷迪在談?wù)摶⒓s定十二月份的某天去一個湯姆從未聽過的地方。

“到時在科蒂納我們會聚齊十五人左右,”弗雷迪說,“我們要像去年一樣,搞一個狂歡派對!玩他個三星期,把錢花光為止!”

“把錢花光為止!”迪基說,“今晚見,弗雷迪!”

湯姆跟在迪基后面上了車。車上已經(jīng)沒有座位了。兩人一邊是個汗臭味十足的瘦男人,另一邊是幾個體味更重的村婦。班車剛要駛離村鎮(zhèn),迪基突然想起瑪吉會和平常一樣到他家吃午餐。昨天他們以為,湯姆今天搬家,不會再去那不勒斯了。迪基大喊司機(jī)停車。汽車發(fā)出刺耳的剎車聲,猛地停了下來,令所有站著的乘客都失去平衡。迪基把頭探出窗外,叫道,“季諾!季諾!”

馬路上一個小男孩跑了過來,接過迪基遞給他的一張一百里拉的鈔票。迪基用意大利語和他說了幾句,只聽那男孩說,“我馬上去,先生!”之后就跑開了。迪基向司機(jī)道謝,車子再次出發(fā)。“我讓那個小孩去告訴瑪吉,我們今晚就回來,不過可能要晚一點。”迪基說。

“沒問題。”

客車在那不勒斯一個碩大雜亂的廣場把乘客放下。他們甫一下車,立刻被盛放葡萄、無花果、水果餡餅、西瓜的手推車和扯著嗓門兜售鋼筆和機(jī)械玩具的男孩們包圍。大家都給迪基讓路。

“我知道一個吃午餐的好地方,”迪基說,“賣正宗的那不勒斯比薩。你愛吃比薩嗎?”

“愛吃。”

比薩店位于一條狹窄陡峭、車子進(jìn)不去的街道。門口掛著珠簾,店里總共只有六張桌子。每張桌子上擺著一個葡萄酒醒酒器。這種地方適合一坐數(shù)小時,靜靜地品酒。他們在店里一直坐到下午五點鐘,迪基提議去凱丹廣場[7]。他向湯姆致歉,因為沒能帶他去參觀當(dāng)?shù)夭赜羞_(dá)·芬奇和希奧托科普洛斯[8]真跡的博物館。不過可以改日再去。迪基整個下午基本都在談?wù)摳ダ椎稀っ谞査梗瑴酚X得這個話題和弗雷迪那張臉同樣乏味。弗雷迪是美國一家連鎖旅店店主的兒子,也是位劇作家——后一個身份,湯姆估計是他自封的,因為他總共只寫了兩個劇本,且都沒有在百老匯上演過。弗雷迪在法國濱海卡涅有一幢房子,迪基來意大利前曾在他那里住過幾周。

“我就喜歡現(xiàn)在這樣子,”迪基坐在凱丹廣場興致勃勃地說,“坐在桌子旁,看著人來人往。這會對你的人生觀產(chǎn)生影響。盎格魯—撒克遜人不愿意坐在路邊咖啡館觀察世人,實屬不智。”

湯姆點頭稱是。這個看法他以前也有所耳聞。他想聽聽迪基能否發(fā)表一些新穎獨(dú)到、見解深刻的意見。迪基相貌英俊。他的臉型輪廓修長精致,一雙眼睛睿智靈動。無論他身穿什么衣服,舉手投足間都洋溢著自信的風(fēng)采。這些令他顯得與眾不同。他今天穿一雙破涼鞋,白褲子上也泥點斑斑,但他坐在那兒卻像是店主,和給他上咖啡的侍者用意大利語閑聊。

“嗨!”他對路過的一個意大利男孩喊道。

“嗨!迪基!”

“他負(fù)責(zé)在星期六給瑪吉兌換旅行支票。”迪基向湯姆介紹道。這時一位衣冠楚楚的意大利人熱情地和迪基握手寒暄,在他們的桌子旁坐下來。湯姆聽他們用意大利語交談,偶爾能聽懂一兩個詞。湯姆覺得有些興味索然。

“想不想去羅馬玩玩?”迪基突然問他。

“當(dāng)然想,”湯姆說,“現(xiàn)在去嗎?”他掏錢付賬。賬單侍者已經(jīng)塞在咖啡杯下面了。

這位意大利人開一輛灰色加長凱迪拉克,車?yán)飹熘洶偃~窗,配了四聲道喇叭,還有車載收音機(jī),聲音雖然聒噪,卻沒有蓋住迪基和湯姆的談話。兩個多鐘頭左右就開到了羅馬郊區(qū)。當(dāng)車子駛過亞壁古道[9]時,湯姆坐直身子看向窗外。開車的意大利人對他說,這條大道很有名,所以特意為他從這里走,因為他以前沒看過這條古道。這條路坑坑洼洼的,那位意大利人說,裸露在地面的片片磚石是羅馬帝國時代的條風(fēng)遺緒,走在上面人們可以體驗古羅馬路面的感覺。道路兩邊平展的曠野,在暮色中顯得落寞,看上去像個古老的墓園,聳立著幾座孤墳和殘墓。那個意大利人在羅馬市內(nèi)一條街道中央將他們放下車,然后便忙不迭地道別而去。

“他有點事,”迪基解釋道,“他要去會他的情人,還要趕在情人的老公十一點回家前溜掉。那就是我在找的音樂廳,走吧。”

兩人買了晚上的票。現(xiàn)在距離演出還有一個小時。他們?nèi)ネ嵬写蠼忠粋€路邊咖啡館的露天座位坐下,點了美式咖啡。湯姆發(fā)現(xiàn)迪基在羅馬沒有熟人,至少路過的人中沒有他認(rèn)識的。他們看著成百上千的意大利人和美國人在他們眼前熙來攘往。音樂廳的演出,湯姆看得不甚了了,但他努力地去看懂。演出還沒結(jié)束,迪基就要提前離場。他們攔了輛出租馬車,開始游覽城市。一路上他們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噴泉,穿過古羅馬廣場,繞行經(jīng)過圓形競技場。月亮上來了。湯姆有點犯困,但是睡意和初次來羅馬的興奮交織在一起,反而令他感覺敏銳、舉止沉穩(wěn)。他們癱坐在馬車?yán)铮髯攒E著二郎腿,腳上都穿著涼鞋。湯姆看著迪基蹺著腿坐在自己身邊,感覺好像在看鏡中的自己。兩人身高相同,體重也差不離,迪基或許稍重一點,穿著尺寸相同的浴袍和襪子,襯衫尺寸可能也一樣。

湯姆給馬車夫付車費(fèi)時,迪基甚至說了句,“謝謝你,格林里夫先生。”這令湯姆產(chǎn)生一絲異樣感。

兩人晚餐時又喝了一瓶半葡萄酒,子夜一點時情緒變得更加高漲,走在馬路上,勾肩搭背,哼哼唱唱,在一個黑暗的拐角不小心撞上一個姑娘,把她碰倒在地。兩人趕緊扶她起來,賠禮道歉,還提出要護(hù)送她回家。姑娘說不要,他們卻一再堅持,一左一右夾著她。姑娘沒辦法,說那就坐電車吧。迪基卻置若罔聞,招來一輛出租車。迪基和湯姆很得體地坐在可折疊座位上,像一對男仆那樣,雙手交疊在胸前。迪基和姑娘聊天,逗得她哈哈大笑。湯姆幾乎可以聽得懂迪基說的一切。他們在一條看上去像那不勒斯風(fēng)格的小街上停下來,送姑娘下車。她對他們說,“多謝!”并與兩人一一握手,然后就消失在黢黑的門洞里。

“你聽到了嗎?”迪基說道,“她夸贊我們是她見過的最友善的美國人。”

“你知道通常在今天這種情況下,大多數(shù)美國爛人會怎么做——強(qiáng)暴她。”湯姆說。

“我們現(xiàn)在是在什么地方?”迪基四下張望著。

兩人徹底迷路了。他們走了好幾條馬路,也沒發(fā)現(xiàn)地標(biāo)或熟悉的街道名稱。他們對著墻小便,又接著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走一通。

“等天放亮,我們就能認(rèn)出路了。”迪基現(xiàn)在依舊興致不減。他看了看手表。“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

“好啊。”

“能護(hù)送一位姑娘回家,也算不虛此行,是吧?”迪基步伐有點踉蹌地說。

“那當(dāng)然,我也喜歡美女,”湯姆道,“幸好瑪吉今晚沒一起來。否則我們不可能送那女孩回家。”

“是嗎,我也說不好。”迪基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踉蹌的雙腿。“瑪吉不是……”

“我只是說,要是瑪吉在這里,我們就要操心今晚住哪個旅店。然后就住進(jìn)旅店不出來了,半個羅馬都逛不了。”

“說的也是!”迪基甩手摟住湯姆的肩膀。

迪基使勁搖湯姆的肩膀,湯姆試圖掙脫,去抓迪基的手。“迪——基!”湯姆猛地睜開眼睛,面前站著一位意大利警察。

湯姆站起身。他是在一個公園里。現(xiàn)在是黎明時分。迪基在他身邊的草地上坐著,鎮(zhèn)定自若地和警察用意大利語交談。湯姆摸了摸身上鼓起來的旅行支票。還在口袋里。

“護(hù)照!”警察一遍又一遍對他們吼著,迪基還是鎮(zhèn)定地向他解釋。

湯姆知道迪基在說什么。他說他們是美國人,出來沒帶護(hù)照是因為只想出來隨便走走,看看星星。湯姆差點笑出聲來。他站起身,腳下有點不穩(wěn),拍拍身上的灰塵。迪基也站起來。兩人不顧仍在朝他們大叫的警察,走開了。迪基還回頭禮貌地又向他解釋了一番。警察也沒再跟過來。

“我們看起來真的很潦倒。”迪基說。

湯姆點點頭。他的褲子膝蓋處有一道長長的裂口,可能是在哪里摔過一跤。兩人的衣服皺皺巴巴,上面還粘著草和泥巴,混著汗?jié)n。他倆都凍得瑟瑟發(fā)抖,見到一家咖啡館就鉆進(jìn)去,要了拿鐵和甜面包圈,還點了幾杯意大利白蘭地,味道雖然不怎么樣,卻也能暖暖身子。回想剛才的經(jīng)歷,他們不禁大笑起來。醉意還未完全下去。

十一點鐘時,他們已經(jīng)回到那不勒斯,正好能趕上開回蒙吉貝洛的班車。一想到他們今后還可以重整衣冠再訪羅馬,看看這次沒看完的博物館,一想到今天下午又可以重回蒙吉貝洛的海灘曬太陽,他們就覺得無比美妙。他們在迪基家沖了澡,然后往各自的床上倒頭便睡。一直睡到下午四點瑪吉把他們喚醒。瑪吉有些生氣,因為迪基沒拍電報跟她說要在羅馬過夜。

“我不是怪你在外過夜,而是我以為你們還在那不勒斯,而在那不勒斯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

“哦——”迪基拉長語調(diào)看向正在調(diào)制“血腥瑪麗”雞尾酒的湯姆。

湯姆詭異地一聲不吭。他就是不想告訴瑪吉他們做了哪些事。讓她盡情去猜好了。迪基其實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他們這一趟玩得很痛快。湯姆也注意到,她現(xiàn)在一臉不悅地看著迪基。迪基胡子沒刮,宿醉未消,現(xiàn)在又喝上了。瑪吉雖然衣服穿得很幼稚,頭發(fā)像被風(fēng)吹亂似的,整個人看上去像個女童子軍,但是她的眼神有內(nèi)涵,尤其表情嚴(yán)肅時更顯得睿智老練。她現(xiàn)在的角色像是一位母親或長姐,她的不悅是年長的女性對大男孩和男人惡作劇的不滿。看鬧成這樣!或許她有點嫉妒?她可能看出來,僅僅因為湯姆也是男人,所以短短二十四小時里,他倆的要好程度已經(jīng)超過了她和迪基的關(guān)系。不管她愛不愛迪基,反正迪基不愛她。可是過了一會兒,她松弛下來,眼神里的這種意味消失不見。迪基走開了,留下她和湯姆在露臺。湯姆問起她正在寫的書。她說這本書是寫蒙吉貝洛,配以她自己拍的照片。她告訴湯姆,她來自俄亥俄州,還給湯姆看了錢夾里的一張照片,上面是她家鄉(xiāng)的房子。雖然只是普普通通的木板房,但那畢竟是家,她笑著說。她把“木板”這個音發(fā)成“爛板”,把湯姆逗樂了,因為她喜歡用這個“爛”字,形容爛醉如泥的人。就在剛才,她還對迪基說,“你真是爛透了!”湯姆覺得她說話不好聽,不論是措辭還是發(fā)音。他努力想表現(xiàn)出對她友善的樣子,并覺得自己能做到。他將她送到大門口,親切地互道再見,但誰也沒約定今天晚些時候或明天什么時候再聚。毫無疑問,瑪吉有點生迪基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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