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0的16次方分之一
- 意外之外:黑鏡子
- 未來事務管理局主編 孫薇 郭凱選編
- 16307字
- 2021-03-02 17:22:19
(美)詹姆斯·帕特里克·凱利/著
東方木/譯
時間旅行現(xiàn)在不可能,也將永遠不可能。最好的證明就是我們從未被成群結隊來自未來的旅客所侵略。
——斯蒂芬·霍金《宇宙的未來》
我現(xiàn)在想起來我遇見克勞斯時有多寂寞了。我從未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因為那時候獨自一個人也不是很難熬。而且,我那時只是個孩子,我還以為這是我自作自受。
我看起來并不缺朋友。在1962年,我參加了游泳隊,而且被選為7號童子軍的狼巡副隊長。如果課間休息時,大家決定組隊踢球,我通常是第四個或者第五個被選中上場的人。我并不是“約翰·杰”小學六年級學習最好的學生——貝蒂·蓋洛麗才是,不過我很聰明,其他的孩子為此給我難堪,所以我在知道問題答案的時候也不再舉手了,謹言慎行。我記得有一次我在課上說了“即使”[3]這個詞,他們就取笑了我好幾個星期。在操場上會有一群女孩子走過來——“噢,雷,”她們會這樣叫我,在我轉身的時候尖叫起來:“雞屎!”然后跑開,笑得喘不過氣來。
我并不想備受關注。我真正想要的只是一個朋友,一個就好,一個我愿意與其分享任何事的朋友。然后,克勞斯出現(xiàn)了。一切都改變了。
我們住的地方離哪都很遠。那時候,韋斯切斯特郡還很偏僻。我們的房子在紐約威洛比深處的森林里,在科布希爾路的盡頭。冬天,我們可以看到長島海峽,它就像地平線上一根指向紐約的銀針。但是學校還在車程半個鐘頭的遠處,住得最近的孩子在沃德山谷,離我家5公里遠,而他傻乎乎的,才上四年級。
所以我并沒有任何真正的朋友。可我有科幻小說。媽媽經(jīng)常抱怨我太沉迷于此了。每天放學我都會看《超人》的重播。星期五的晚上,爸爸通常都會讓我熬夜看《陰陽魔界》,但是那年秋季CBS暫停了它。次年1月又復播了——在所有事情發(fā)生以后——但是我總覺得它不太一樣了。星期六,我在《冒險劇場》看老科幻電影。我最喜歡的是《惑星歷險》和《地球停轉之日》,我想是因為我喜歡機器人。我決定在未來,我長大以后,也買一個,這樣我就不再是獨自一人了。
在星期一早上,我會得到我一周的零花錢——2角5分。通常,我會在當天下午,在沃德山谷下車,去那里的小村雜貨店。2角5分可以買兩本漫畫書和一包紅色甘草糖。我尤其喜歡DC的《綠燈俠》、漫威的《神奇四俠》和《綠巨人浩克》,但我也幾乎會為其他任何超級英雄付錢。圖書館里的科幻書我都讀過兩遍了,盡管媽媽總是嘮叨讓我試試別的。我最愛的還是《銀河》雜志。爸爸訂閱了,每次他看完都會偷偷塞給我。媽媽對此并不贊同。我總是在閣樓認真閱讀,或者到樹林里我扎的棚子里去念。讀完以后,我會把它們碼在防空洞里的床鋪下面。我知道一旦發(fā)生核戰(zhàn),電視和電臺都不會再有節(jié)目了,所以,在我沒和變種人戰(zhàn)斗時,我需要有點事情做做。
媽媽經(jīng)常喝酒,我還太小,不能理解媽媽的酗酒問題。我會看到她在夜里特別活躍,身子搖搖晃晃的。但她總能一早起來,在我上學前給我做熱乎乎的早餐。晚上回家的時候,她也總會準備好全麥餅干和花生醬等著我——有時候是肉桂吐司。爸爸說,5點以后不要讓媽媽開車送我出去了,因為她操持這個家已經(jīng)很辛苦了。爸爸經(jīng)常外出,去推銷安德森牌窗戶,所以我經(jīng)常被困在家里。但他總是確保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二在家,這樣他就可以帶我去參加7:30的童子軍會議了。
回顧往昔,我不能說我的童年不愉快——直到我遇見克勞斯。
我記得那是10月一個溫暖的星期六午后。鋪滿地面的落葉仍然脆生,散發(fā)著香味。我待在那年春天自己搭的棚子里,多數(shù)時候在練習童子軍必會的方回結和十字結。有一天,我正在讀《銀河》雜志——我甚至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個故事:考德維那·史密斯的《墮落貓女的民謠》。松鼠們肯定已經(jīng)吱吱叫了有一會兒了,但我太專注于杰斯特克斯特大人[4]所面臨的問題了,根本沒注意。就在那時,我聽到了輕微的“嘎吱”聲,距離很近,應該3米都不到。我定住了,聽著。
“嘎吱、嘎吱……”然后安靜了。也許是一條狗,只是狗通常并不會穿梭在樹林里。我希望是頭鹿——我之前從沒在威洛比見過鹿,雖然我聽到過獵人的槍聲。我悄聲快速穿過泥土地面,從枯樹間的罅隙窺望。
起初,我什么也沒看見。奇怪。樹林并不茂密,這些冠層樹木的葉子早就掉光了。我懷疑我剛才聽到的是幻覺,這以前也發(fā)生過。隨后,我聽到樹枝折斷的聲音,就在離我30厘米左右的地方。墻壁晃了晃,仿佛有什么東西經(jīng)過它,但是那里什么也沒有。空無一物。我的喉嚨開始發(fā)緊,不然我也許就會驚叫出聲。我聽到那個不知名的物體潛行到棚子前面。我驚懼地看著一個看不見的重物把一顆橡子壓進了松軟的地面,我連滾帶爬地回到了最遠的角落里。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不直視它時,那個無形之物所在之處的空氣,像海市蜃樓般在閃爍。把棚子架子捆綁在一起的繩索咯吱作響,仿佛它在彎腰查看它的獵物,準備將尖叫著的我拖拽到陽光下,然后……
“噢,我靠!”它驚慌失措地高聲叫道,然后掙扎著進了樹林。
在那一瞬間,我被改變了——而且我想,歷史也被永遠地改變了。我不知怎么把那個東西嚇跑了,12歲孱弱的我!但更重要的是它說的話。當然,在那之前我也知道“我靠”這個詞的存在,但我自己從未敢使用過,我也不記得聽任何成年人說過。像墨菲那個弱智也許會悄聲地嘟噥一句,但他說的不算。我一直認為它是語言原子彈,正確使用這個詞應該會讓大腦萎縮、耳膜爆炸。但那個不可見之物說了聲“我靠”就逃走了,暴露了它的弱點,反而造成接下來我莽撞且有點愚蠢的行動。
“嘿,站住!”我起身追趕。
跟上它不費吹灰之力。它又不是戴維·克羅克特[5]。它笨拙而緩慢地跑著,一路發(fā)出聲響。我能辨認出它蹣跚行進時閃爍的身形。我追到不到6米的時候不得不放慢速度,不然我就要追上它了。我不知道接下來怎么辦。我們跌跌撞撞地越跑越慢,直到最后,我索性站住了。
“等……等一下,”我說,“你……你想要什么?”我叉著腰彎下身體,好像喘不過氣一樣,盡管我并不需要這樣做。
它也站住了,但是并沒有回答,只是在那里發(fā)出呼哧呼哧的不均勻的喘氣聲。現(xiàn)在它站著不動,身形就難辨認了,但我想它肯定已經(jīng)轉過身來了。
“你沒事吧?”我問。
“你是個孩子。”它用一種奇怪的,類似鳥叫的口音說道。“孩子”說成了“孩—愛—子”。
“我上六年級。”我站直了身體,伸手攤開手掌,表示我沒有惡意。“你叫什么名字?”它沒有回答。我上前一步,繼續(xù)等待。仍然沒有回應,但至少它沒有逃跑。“我是雷·博蒙特。”我最后說道,“我住在那邊。”我指了指,“我怎么看不見你呢?”
“今天幾號?”它說的是“幾—意—號—奧”。
我起初還以為它是說“資料[6]”。資料?我思索著怎么回答。我不想讓它覺得我只是一個白癡小鬼。“我不清楚,”我小心地說道,“10月20號?”
它思考著我的回答,然后問了一個讓我無法呼吸的問題:“哪一年?”
“噢!天啊!”我叫道。在那個瞬間,就算羅德·塞林[7]本人從樹后突然蹦出來開始對著看不見的觀眾(可能包括我)講話,我也不會驚訝。不過這事正在我眼前發(fā)生。“你知不知道你剛才……那個意思是指……”
“什么,什么?”它驚慌地提高了聲調。
“你會隱形,你又不知道現(xiàn)在是哪一年?誰都知道現(xiàn)在是哪年。難道……你不屬于這里?”
“不,不,我屬于這里。1962年,沒錯,現(xiàn)在是1962年。”它頓了頓,“我并不是隱形的。”“隱形”這兩個字被它斷成了4節(jié)。我聽到像撕紙一樣的刺啦聲。“這只是一個駱駝。”它說。或者,至少我以為它是這樣說的。
“駱駝?”
“不,光學迷彩[8]。”我眼前的空氣變皺,滑落,露出一張黝黑的臉,“你沒聽說過光學迷彩嗎?”
“噢,當然聽過,迷彩。”
我想它本來是為了打消我的不安才顯露真身,但效果卻是相反的。是的,它有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它脫去光學迷彩,顯露出熨帖的灰色三件套商務西裝、一件白襯衫、一條紅藍條花樣的領帶。夜晚,在曼哈頓擁擠的街道上,我也許只會與它擦身而過——爸爸教導過我,在城里不要盯著怪人看。但在這午后的光線下,我能看到它的外表格格不入。比如說,它的發(fā)型并不是嚴格的平頭,更像是頭發(fā)茬兒,像魯多夫斯基先生蓄胡須時的下巴。它實在是太瘦了,它的皮膚閃閃發(fā)亮,它的手指太長,還有它的臉——看上去就像一個芭比娃娃。
“你是男是女?”我問。
“有什么地方不對嗎?”它吃驚地說。
我把頭歪到了一邊,“我想是你的眼睛。它們好像太大了。你化妝了嗎?”
“我是個天生的男性。”它——他生氣地從光學迷彩服里走出來,“眼睛沒有性別。”
“你說沒有就沒有吧。”我可以看出他需要人給他帶路,只是他自己好像還沒意識到這一點。我暗暗希望他會向我挑明身份,簡單告訴我他肩負的使命。我甚至想出個主意,怎么去聯(lián)絡肯尼迪總統(tǒng),或者他想見的任何人,比如紐厄爾先生,也就是童子軍團長,以前是個陸軍上校——他應該認識某個將軍,后者可以致電五角大樓。“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他把光學迷彩服搭在胳膊上,“克勞斯。”然后把光學迷彩服對折,我等著他繼續(xù)。
“克勞斯?”我問。
“我的名字是齊特曼星。”他像鳥叫一樣念出名字。
“那好,”我說,“就叫你克勞斯先生吧。”
“好吧,博蒙特先生。”他不斷地對折光學迷彩服。
“嘿!”
他繼續(xù)對折下去。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可以看看嗎?”
他把它遞給我。這套光學迷彩服比隱形的時候看起來更神奇。他把它疊成了一張15厘米見方的卡片,像黑桃皇后一樣纖薄靈巧。我親自對折了一下。它的兩邊好像融在一起了,大小應該正好能放進我的皮夾里。我在想克勞斯知不知道我差點拿著他超厲害的小玩意兒逃之夭夭,而他永不會抓住我。我能看見自己作為隱身英雄叱咤一生的榮光——《迷幻故事出品:隱身小子》!
我翻來覆去看著這張卡片,想知道怎么把它打開。它天衣無縫。如果我不能打開它,我怎么穿呢?“酷斃了!”我說。然后不情愿地把它還給了他。
真正的超級英雄不會偷別人的超能力。
我看著克勞斯把卡片插進背心口袋里。我不怕他。我怕的是他隨時可能走出我的生活。我必須想辦法告訴他我是他那邊的,無論那邊是什么。
“那么你住在這附近?克勞斯先生?”
“我來自毛里求斯島。”
“那是哪兒?”
“在印度洋,博蒙特先生,在馬達加斯加附近。”
我是玩《大戰(zhàn)役》[9]時知道馬達加斯加在哪兒的,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他。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我必須說點什么了——什么都好——來打破沉默,“這里很好。非常安靜,你懂的,與世隔絕。”
“是的,我沒想到會遇見任何人。”他看上去也很困惑,“10月26號,我在紐約市有事要處理。”
“紐約,那很遠啊。”
“是嗎?你覺得有多遠?”
“80公里。也許100。你有車嗎?”
“沒有。我不開車。博蒙特先生,我打算坐火車。”
最近的火車站在康乃迪克州的新迦南。如果我步行的話,可能需要半天時間。還有兩個小時天就要黑了,于是我說道:“如果你的事情要到26號才能做,你需要一個住處。”
“我的計劃是住曼哈頓的酒店。”
“那很貴。”
他打開錢夾給我看里面一沓嶄新的鈔票。一開始我還以為這一定是假鈔,我從來都不知道本·富蘭克林的肖像[10]也印在鈔票上面。克勞斯沖我傻傻一笑。我立刻知道他要在紐約就會被人宰得骨頭都不剩了。
“你確定要住酒店嗎?”我問。
他皺皺眉:“為什么不呢?”
“聽著,你需要一個朋友,克勞斯先生。這里的規(guī)矩和……和你那個島不一樣。有些人做……你懂的,不好的事。尤其是在城里。”
他點點頭收起了錢夾。“我知道種種危險,博蒙特先生。我受過特訓,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拍了拍放光學迷彩服的口袋。
我沒有指出他的特訓和裝備沒讓他逃過一個12歲小孩的眼睛,“當然,好吧。只是……你看,我有一個地方可以給你住,如果你需要的話。沒有人會知道。”
“你的父母呢,博蒙特先生……”
“我爸爸會在馬薩諸塞州一直待到下周五。他出差了,他是做窗戶生意的。我媽媽也不會知道。”
“你邀請了一個陌生人來家里,她怎么會不知道呢?”
“不在家里,”我說,“我爸爸造了一個防空洞。你在那里會很安全,克勞斯先生。那是我所知道的最安全的地方了。”
我記得克勞斯一踏進防空洞,就好像對我、他的任務以及整個20世紀都喪失了興趣。整個星期日他都坐在里面,無視我想把他弄出來的努力。他看上去心不在焉的,仿佛是在傾聽我聽不到的對話。他不說話時,我們就玩游戲。起初,我們玩紙牌,基本上都是金羅美或者瘋狂八[11]。下午,我回到家里去取跳棋和“強手棋”。盡管他好像并沒有認真玩,但還是把我打了個落花流水,沒有一局是旗鼓相當。但真正使我困擾的是:我明知這個人來自未來,卻還忙著在強手棋里給雷歐大街造旅店!
星期一要上學。我打算把克勞斯鎖起來,帶走我自己和媽媽的兩把鑰匙。我以為克勞斯會反對,但他始終一語未發(fā)。我跟他說這是唯一能確保媽媽不會撞見他的方法。但其實,我不認為媽媽會大老遠來防空洞。爸爸帶她第一次參觀了這里之后,她再沒有踏足于此。她對核戰(zhàn)的厭煩和對科幻小說的一樣多。但話又說回來,我不在家的時候她干了什么,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我不能冒險。何況,這也是一個防止克勞斯金蟬脫殼的好辦法。
在1960年,就是肯尼迪贏了尼克松那年,爸爸沒去度假,動手造了這個防空洞。它隱埋在離我家大約50米遠的地下。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就是一間小小的地窖,上面什么也沒建。入口是一塊傾斜的鋼制蓋板,向下走5個臺階,又是另一扇鋼板門。內部狹窄逼仄。有兩張行軍床、一個洗臉池和一個馬桶。差不多一半的空間都擺滿了物資和設備。沒有窗戶,聞起來有股霉味。但我很喜歡躲到那里去假裝原子彈真的來了。
那個星期一放學后,我打開防空洞的門,克勞斯四仰八叉地躺在大行軍床上,無神地瞪著眼睛,就跟前一晚我離開時一個姿勢。我記得我當時有點擔心,我想他可能是病了。我就站在他身邊,可他對我的存在沒有任何反應。
“你還好嗎,克勞斯先生?”我問,“我買了《大戰(zhàn)役》。”我把它放在他旁邊床上,然后用盒子角推了推他想把他叫醒,“你吃飯了嗎?”
他坐起身來,拆掉游戲包裝,開始閱讀規(guī)則。“肯尼迪總統(tǒng)將要發(fā)表全國演說,”他說,“今晚7點。”
我一時以為他不小心說漏了嘴,“你怎么知道?”
“昨晚發(fā)公告了。”
我發(fā)現(xiàn)他的發(fā)音進步了很多,“公告”只有兩個音節(jié)。
“我在研究收音機。”
我走到洗臉池旁邊置物臺上的收音機處。爸爸說過我們不用的時候應該拔掉電源插頭——好像跟炸彈爆炸導致電涌有關。這是個嶄新的全晶體管、多波段的希思牌[12]裝置,我?guī)桶职忠黄鸾M裝的。我按下按鈕打開收音機,馬上有女人開始唱起購物歌:“價值向上漲、漲、漲;價格向下降、降、降!”我又把它關了。
“幫我個忙,好嗎?下次你用完之后可以把插頭拔了嗎?如果你不拔的話我會有麻煩的。”說完,我彎下身把電源插頭拽了下來。
我站起身來時,他手里拿著一張紙,“明天我需要一些東西,博蒙特先生。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會感激不盡。”
我看了一眼這張清單,腦子很糊涂。他肯定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只是這間防空洞里并沒有打字機。
要買的:
1.一個通用電氣牌的半導體收音機外加一副耳機
2.一副通用電氣牌的備用耳機
3.兩節(jié)永備牌的大功率9伏電池
4.一份10月23日星期二的《紐約時報》
5.蘭德·麥克納利[13]的紐約市及周邊地圖
要換的零錢:
一共5美元的硬幣
1.20個5分硬幣
2.10個1角硬幣
3.12個2角5分硬幣
我抬起頭,我能感覺到他的變化。他目光如電,噼啪作響流過我的神經(jīng)。我知道我接下來要做的事很重要。“我不明白。”我說。
“我寫的不清楚嗎?”
我試圖拖延時間:“你看,在沃德山谷買個半導體收音機你差不多要付雙倍的價錢。等幾天吧——我們可以在斯坦福買到便宜得多的。”
“我比較著急,”他伸出手往我的襯衫口袋里塞了點什么,“我保證這些錢夠你的花銷。”
我不敢看,盡管我知道那是什么。他給了我一張百元大鈔。我使勁把錢推回去,但是他走開了,錢飄落到我跟他之間的地板上,“我不能花它。”
“你得讀一下錢上的字,博蒙特先生。”他撿起那張錢,把它拿到天花板上那只裸燈泡發(fā)出的光亮中,“這張紙幣是對所有公私債務的合法付款方式。”
“不,不,你誤會了。像我這樣的小孩是不會拿著百元大鈔去雜貨店的。魯多夫斯基先生會給我媽媽打電話的!”
“如果你不方便的話,我會自己弄到這些物品。”他又把錢遞過來。
如果我不同意,他大概會離開并且一去不回。我開始生他的氣——要是他跟我坦白那個我們都知道的秘密身份就好辦多了,我就可以問心無愧地做他讓我做的任何事。可他呢,對不該保守的秘密守口如瓶,舉止可疑。這讓我感覺很骯臟,好像我在包庇一個變態(tài)狂。
“到底什么事?”我問。
“我不知如何回應你,博蒙特先生。你拿著那張清單,現(xiàn)在讀一下,然后告訴我哪件物品你不方便買。”
我從他手里一把抓過那張百元塞進了褲兜:“為什么你不相信我呢?”
他僵了一下,好像我打了他一樣。
“我讓你住在這里,并且為你保密。你也得給我點什么吧,克勞斯先生。”
“那好吧……”他看起來很不安。“你可以留著那些零錢。”
“哦!天啊,真謝謝您了!”我厭惡地哼了一聲,“好,好,明天放學我馬上去買這些東西。”
之后,他好像又失去了興致。我們打開《大戰(zhàn)役》,他指給我看他的海島的位置——只是它并不在那里,因為太小了。我們玩了三局,每一局他都打得我落花流水。我記得最后一局末尾,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在北非領地沿岸放置了厚厚一沓進攻部隊的卡牌。南美洲,我的最后一塊領地,要完蛋了。
“看起來你又贏了。”我說。我拿剩下的幾張牌換了一些新軍隊,垂死掙扎發(fā)動反攻。游戲結束后,他研究了一會棋盤。
“我不認為《大戰(zhàn)役》是一個恰當?shù)哪M,博蒙特先生。打這樣一場仗,我們兩個應該都是輸家。”
“這不可能,”我說,“兩邊不能都輸啊。”
“能,”他說。“有時勝者會嫉妒死者。”
在我記憶中,那晚我第一次因為媽媽回應電視節(jié)目而感到厭煩。我以前也常常回應電視節(jié)目。每當巴芙洛·鮑勃問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我都會大叫“現(xiàn)在是豪迪·杜迪[14]時間”——就像美國的每一個孩子那樣。
“同胞們,”肯尼迪總統(tǒng)說,“不要讓任何人懷疑這是我們所做的一個艱難而危險的嘗試。沒有人可以明確預見事態(tài)會如何進展,抑或付出怎樣的代價和犧牲。”
我覺得總統(tǒng)看起來很疲倦,就像帶隊露營第三天的紐厄爾先生。
“我的天啊!”媽媽沖他大叫,“你要把我們都弄死!”
盡管馬上就是她的就寢時間,盡管她在沖著美國總統(tǒng)大喊大叫,媽媽卻看起來很漂亮。她穿著一件閃亮的黑連衣裙,戴著一串珍珠項鏈。她在晚上總是會好好打扮自己,不管爸爸在不在家。我估計大部分小孩都不會注意到自己母親的外表,但人們總是稱贊媽媽很美。加上爸爸也這么認為,那我也就接受了——只要她不開口說話。問題是,很多時候,媽媽喜歡無理取鬧。她讓我難堪時,她再好看也無濟于事。我只想躲到沙發(fā)背后。
“媽媽。”
她向著電視傾斜身體,杯子里的馬蒂尼都快溢出來了。
肯尼迪總統(tǒng)保持平靜,“我們當下選擇的道路充滿危險,就像所有的道路那樣——但這條路最符合我們作為一個國家的品格和勇氣,以及我們對全世界的承諾。自由的代價總是很高——然而美國人總是選擇付出代價。有一條路我們將永遠不會選擇,那就是投降和屈服的道路。”
“閉嘴!你這個蠢貨,別再說了。”她猛地從椅子里站了起來,她的酒果然隨之灑了出來。“噢,該死!”
“別激動,媽媽。”
“你不明白嗎?”她放下了杯子,從茶幾上的紙巾盒里抽出一張紙巾,“他想發(fā)動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她輕輕擦拭著裙子的前襟,這時電話響了。
“媽媽,沒人想要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我說。
她不理我,擦身走過去,在第三聲鈴響時拿起了電話。
“謝天謝地!”她說。我可以從她的聲音判斷出那是爸爸。“那么你聽到了?”媽媽聽爸爸講話的時候咬著嘴唇,“是,但是……”
看著她的臉,我為自己上了六年級感到難過。做回一個愚蠢的孩子多好,以為大人們全知全能。我想知道克勞斯有沒有聽演講。
“不,我不能,戴夫。不。”她用手蓋住電話,“雷米,關掉電視!”
我討厭她叫我雷米,所以我只是把聲音關小了。
“你現(xiàn)在必須回家來,戴夫。不,你聽我說。你看不出來嗎?那個家伙鬼迷心竅了。僅僅因為他對卡斯特羅[15]懷恨在心,并不意味著他有權……”
因為沒有聲音,切·亨特利[16]看起來好像是在自己的葬禮上講話。
“你不在,我不會進到那個地方去的。”
我想爸爸一定是在大聲喊了,因為媽媽把電話聽筒拿得離耳朵老遠。
她等他冷靜下來,然后說:“雷米也不會進去。他會跟我在一起。”
“讓我和他說。”我說。我從沙發(fā)上跳了下來。她瞪了我一眼,我立刻站住不動。
“為了什么?不,我們要把這件事說完。戴夫,聽到了嗎?”
她又聽了一會。
“好吧,可以,但是你敢掛電話試試!”她招手叫我過去然后把電話甩到我手上,仿佛我在古巴布置了導彈。她昂首闊步去了廚房。
我實在太需要一個大人了,聽到爸爸的聲音我差點哭了。
“雷,”他說,“你母親非常不開心。”
“嗯。”我答。
“我想回家——我會回家的——但現(xiàn)在還不能。如果我就這樣離開,事件平息之后,我就會被解雇的。”
“但是,爸爸……”
“在我回家之前,你是頂梁柱。明白嗎,兒子?到了緊要關頭,什么事都要你來做主。”
“遵命。”我小聲說。我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媽媽說的不算。
“等她睡著以后,我要你今晚去防空洞給水桶裝滿水,把所有的汽油從車庫里取出來,儲存在發(fā)電機旁邊。接下來才是最重要的事:你知道那幾袋大米嗎?把它們拖到一邊,還有那個運貨板,下面有個活板門,用密封門的鑰匙打開它。你會發(fā)現(xiàn)兩支新槍和很多子彈。那把左輪手槍是點357口徑的麥格農[17]。你小心點,雷,它能在汽車上打個洞,但是很難瞄準。那把雙管獵槍很容易瞄準,但你必須離對手很近才能傷到他。還有,我要你從我的壁櫥里把那支步槍拿下來,再從我的衣櫥抽屜里拿出那把點38口徑的左輪手槍。”他的語氣仿佛明天再也不會到來一樣。接著,他換了口氣,繼續(xù)說:“這一切都是以防萬一,好嗎?我只是想讓你做好準備。”
有生以來,我從未這樣害怕過。
“雷?”
我當時應該告訴他克勞斯的事,但是媽媽款款走了進來。
“知道了,爸爸。”我說,“媽媽來了。”
媽媽對我咧嘴一笑,努力想表現(xiàn)出勇敢,但是并沒有達到目的。她拿了一個新杯子,裝滿了酒。她伸出手來拿電話,我遞給了她。
我記得我那天一直等到差不多晚上10點,期間一直打著手電筒在被子下面看書。神奇四俠入侵拉托維利亞打敗末日博士;超人哄騙五維先生米克斯杰茲皮特把名字再次倒過來說了一遍。我打開父母臥室的門時,能聽到媽媽在打呼嚕。好可怕,我之前都不知道女人也打呼嚕。我思忖著悄悄進去拿槍,轉而又決定第二天再說。
我偷偷溜到了防空洞,把鑰匙插進鎖孔里,想拉開蓋板。它沒動。這沒道理呀,我又使勁拽了一下。鋼制蓋板嘎嘎作響,但還是沒有打開。空氣凜冽,響聲在寒冷中傳得很遠。我屏住呼吸,聆聽著體內血脈奔涌。房子依舊黑暗,防空洞安靜如石。過了一會,我做了最后一次嘗試,然后不得不對自己承認發(fā)生了什么。
克勞斯從里面閂上了門。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但是睡不著。我不停地走向窗邊去看紐約的上空,等待滅世之光一閃而過。我深信這座城市今晚會在熱核反應的大火中燃燒,我和媽媽會隨之慘死,死前還在重重地拍打關得緊緊的防空洞鋼門。爸爸把一切交給了我,但我卻讓他失望了。
我不明白克勞斯為什么把我們鎖在了外面。如果他知道核大戰(zhàn)即將爆發(fā),他大概想獨享防空洞。但那樣會說明他是個魔鬼,我仍然不覺得他是魔鬼。我試圖說服自己他只是在睡覺,聽不見我在門外——但那是不可能的。假如他是來阻止這場戰(zhàn)爭的呢?他說過星期四他在城里有事要處理。他可能正在里面做超越現(xiàn)代科學的事情,不能讓我看見。又或者他有了麻煩。也許我們20世紀的細菌感染了他,就像它們殺死了H.G.威爾斯的火星人那樣。
那個夜晚,在不安地走向窗前和瞥視著掛鐘之間,我肯定梳理了100種不同的可能性。我記得我最后一次看時間是4:16。我試圖熬夜面對末日來臨,但沒有做到。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還沒死。那么我就得去上學。我拖著步子走向餐桌時,媽媽的麥片粥已經(jīng)準備好了。雖然她一幅神清氣爽的樣子,但我能感覺到她懷疑的眼神。我不對勁的時候她總是知道。我努力裝作沒事人一樣。沒時間溜到防空洞去了,我剛匆匆吃完早餐,她就立刻打發(fā)我上了公共汽車。
早課鈴聲剛響過,圖希老師讓我們打開《紐約州鄉(xiāng)土地理》第七章“資源和產品”,并讓我們自己默誦,然后就離開了教室。我們驚喜地面面相覷。我聽到鮑比·科尼弗小聲說著什么。應該是什么下流話,幾個同學竊笑起來。第七章開頭是一張標著產品符號的地圖:兩頭畫得很小的奶牛在賓厄姆頓[18]附近吃草;羅切斯特[19]是齒輪和一副眼鏡;埃爾邁拉[20]是一個加法機;奧斯維戈[21]是蘋果;尼亞加拉大瀑布上有一道閃電。爸爸曾承諾有天會帶我們去看瀑布。我有種不祥的感覺,我們永遠沒有機會去了。圖希老師回來時面色慘白。但她仍然讓我們做了一個拼寫測試。我得了95分。我拼錯的那個詞是“謎團”[22]。熱騰騰的午餐有:美式炒雜碎、一個面包卷,一份沙拉,一碗奶油糖果布丁。下午我們做小數(shù)的練習。
沒人提到世界末日。
我決定在沃德山谷下車,去買克勞斯想要的東西,然后假裝不知道他昨晚反鎖了防空洞的門。如果他提起這件事,我就表現(xiàn)出驚訝。如果他沒有……我不知道我會怎么做。
雜貨店在郵局的街對面,沃倫家的埃索加油站旁邊。它以前是同一座建筑里的兩間不相干的商店,但是后來魯多夫斯基先生買下了這棟建筑,然后拆了中間那堵墻。好玩的那一邊有鋼筆、鉛筆、紙、賀卡、雜志、漫畫書、平裝書,還有糖果;另一邊都是不好玩的五金制品和小家電。
我進去的時候,魯多夫斯基先生正在打電話——不過他工作時老是在打電話。他可以賣你一把錘子或者一包棒球卡,給你講個笑話,問問你家里的事,抱怨天氣,同時還能保證電話那頭開開心心。然而這次,當他看見我走進來,他卻轉過身去,電話線都纏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快速地在小店里走了一圈,找到了克勞斯想要的每一樣東西。我得吹掉半導體收音機盒子上的灰,不過電池看起來是新的。只剩一份《紐約時報》了。頭條字太大了,看起來很嚇人。
發(fā)現(xiàn)進攻性導彈陣地美國對古巴武器禁運;肯尼迪準備對蘇聯(lián)攤牌
船只必須停航總統(tǒng)神情嚴肅 甘冒開戰(zhàn)風險
我把要買的東西放在魯多夫斯基先生面前的柜臺上。他的頭歪向一邊,把電話話筒夾在肩膀上,開始一樣樣算錢。報紙在這堆東西的最下面。
“你從什么時候開始讀《紐約時報》了,雷?”魯多夫斯基先生把報紙價格打入收銀機,“我剛進了新一期的《神奇四俠》,你需要嗎?”
“我明天再買吧。”我說。
“那好吧。總共12元47分。”
我把那張百元大鈔給了他。
“這是什么,雷?”他盯著它,然后又盯著我。
我早就編好了故事:“這是我在底特律的奶奶給我的生日禮物。她說我可以用它買任何我想要的東西,所以我決定享受一番。不過我準備把剩下的存到銀行。”
“你要買一臺收音機?在我這?”
“唔……嗯。我想也許我應該有一臺。”
他一時什么也沒說,只是從柜臺底下拿出一個紙袋,把我的東西都裝了進去。他聳著肩,我猜他可能因為賣貴了收音機而慚愧。“你應該聽聽音樂,雷。”他悄聲說,“你喜歡貓王嗎?所有的孩子都喜歡貓王。”
“我覺得他不錯。”
“你還太小了,不需要為新聞煩心。聽到了嗎?那些政客……”他搖搖頭,“會沒事的,雷。聽我的。”
“沒問題,魯多夫斯基先生。我在想,你可以給我5塊錢零錢嗎?”
我能感覺到,我把錢塞進書包時,他在看著我。我以為他肯定要給我媽打電話了,結果他根本沒打。我家在5公里以外的科布希爾。我只用了40分鐘就跑回家了。新紀錄。
我記得當我看到警燈時我跑了起來。警車在我家車道的碎石上留下了打滑的痕跡。
“你去哪了?”我穿過草坪時,媽媽突然沖出屋子。“哦,我的上帝,雷米,我擔心死了。”她把我抱在懷中。
“我在沃德山谷下車了。”她快把我悶死了,我掙脫出來。“發(fā)生什么事了?”
“就是這個男孩,女士?”州警從容地從屋子里跟出來。他戴著一頂和紐厄爾童子軍團長幾乎一樣的帽子。
“是,是的!噢,謝天謝地,警官!”
州警拍拍我的頭,好像我是一只走失的狗。“你讓你媽媽擔心了,雷。”
“雷米,你應該告訴我的。”
“麻煩誰來告訴我發(fā)生什么了!”我說。
另一個州警從房子后面走了出來。我們看著他走過來。
“沒有任何入侵者的痕跡。”他看上去很無聊,我卻想尖叫。
“入侵者?”我問。
“他闖入了防空洞,”媽媽說道,“他知道我的名字。”
“沒有強行進屋的跡象。”第二個州警說道。我看到他和他搭檔交換了一個眼神。“我沒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之處。”
“他沒時間,”媽媽說,“我發(fā)現(xiàn)他在防空洞后,就跑回家從臥室里拿了你爸爸的槍。”
媽媽拿著左輪手槍的畫面令我害怕。我有童子軍射擊優(yōu)秀獎章,但是媽媽連扳機和擊錘都分不清。
“你沒開槍打他吧?”
“沒有。”她搖搖頭,“他有足夠的時間可以離開,但是我回去的時候他還在那。就在那時他喊了我的名字。”
我從沒這么生過她的氣,“你從不去防空洞的。”
她一臉迷惑,她在晚上經(jīng)常這副表情,“我找不到我的鑰匙。我不得不用了你爸爸留在過道門上的那把。”
“他說什么來著,女士?那個入侵者。”
“他說,‘博蒙特太太,我對你毫無威脅。’然后我說,‘你是誰?’他向我走過來,我想他說了一句‘瑪格麗特’,然后我就開火了。”
“你真的開槍打他了!”
兩個州警肯定聽出了我聲音中的驚慌。第一個說:“你知道這個人的事,雷?”
“不,我……我一整天都在學校,然后我去了魯多夫斯基的……”我能感到我的眼睛發(fā)燙。我實在太尷尬了,我知道我就快在他們面前哭出來了。
州警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媽媽顯得很不高興。“我沖他開了槍。三四槍吧,我不知道。我肯定沒打中,因為他就站在那盯著我。感覺過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像沒事人一樣從我身邊走過上了樓梯。”
“他什么也沒說嗎?”
“一個字都沒。”
“唔……這真難住我了。”第二個州警說道,“開了4槍,但是防空洞里沒有子彈孔,也沒有血跡。”
“你介意我問一個私人問題嗎,博蒙特太太?”第一個州警問。
她臉紅了:“我想我不介意。”
“你一直在喝酒嗎,女士?”
“噢,那個!”她看起來放心了,“沒有。唔……我是說,給你們打過電話之后,我是給自己倒了點。就是為了鎮(zhèn)定一下情緒。我很擔心,我兒子這么晚還……雷米,你怎么了?”
我自慚形穢,眼淚止不住地從臉上流下。
州警離開以后,我記得媽媽開始烤布朗尼蛋糕,我在看《超人》。我想出去找克勞斯,但是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我找不到借口在夜晚閑逛。而且,又有什么用呢?他走了,被我媽媽趕走了。我有過機會幫助一個來自未來的人改變歷史,也許可以阻止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但我搞砸了。我的人生,如同死灰。
那晚我一點也不餓,不想吃布朗尼或者意大利面或者任何東西。我在盤子里把食物推來推去,媽媽發(fā)出不高興的咯咯聲,為了讓她閉嘴我就吃了幾口。我很驚訝,原來恨她是那么容易、那么痛快的一件事。當然,她一點都沒覺得,但是如果我不小心,在早上她會注意到的。晚飯后她看新聞,我上樓去看書。她沖著戴維·布林克利大叫的時候我用枕頭包住了頭。八點半,我關了燈,但我無法入睡。不久之后她也回臥室了。
“博蒙特先生?”
我一定是睡過去了,但是當我聽到他的聲音時,我立刻驚醒了。
“是你嗎?克勞斯先生?”我凝視著黑暗,“我買了你要的東西。”房間里充滿了難聞的氣味,就像有時媽媽開車忘了松開手剎。
“博蒙特先生,”他說,“我受損了。”
我溜下床,仔細在黑暗中穿過房間,鎖住了門,然后開了燈。
“噢!天哪!”
他如同噩夢一般倒在我的書桌上。我記得我那時在想,也許克勞斯不是人類,他甚至可能已經(jīng)死了。他的身材比例都不對了:一只耳朵、一邊肩膀以及一雙腳都耷拉著,好像融化了似的。蒸汽之類的東西從他身上一縷縷冒出來——就是它們發(fā)出的氣味。他的皮膚變得堅硬、發(fā)亮,外套也是。我也曾疑惑他為什么從不脫掉外套,現(xiàn)在我知道了——他的衣服是他的一部分。他的右手中間幾個指頭痙攣似的不停敲擊著手掌。
“博蒙特先生,”他說道,“我計算過,你的勝率是1012076分之一。”
“什么勝率?”我問,“你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必須一字不漏地聽我說話,博蒙特先生。我馬上就要消失了,這對歷史來說很糟糕。現(xiàn)在要由你來改變時間線的概率。”
“我不懂。”
“你們的政府大大地高估了蘇聯(lián)的核力量。如果你們先發(fā)制人,美國將會取得壓倒性的勝利。”
“總統(tǒng)知道這件事嗎?我們應該告訴他!”
“約翰·肯尼迪不會歡迎這種信息。如果他發(fā)動這場戰(zhàn)爭,他就要為幾千萬人的死亡負責——包括蘇聯(lián)人和美國人。但是他并不理解軍備競賽的未來。戰(zhàn)爭一定要在現(xiàn)在開始,因為隨后的領導人將不斷增加核武儲備,直到他們掌控的核武庫可以把世界毀滅很多次。人們沒有能力為這種可怕的武器做長期打算。他們厭倦亡國滅種的念頭,然后對此麻木不仁。軍備競賽減緩但不會停止,他們會因幸免戰(zhàn)爭而彈冠相慶。但是仍然存在著太多的武器,永遠不會消失。三戰(zhàn)不期而至。一戰(zhàn)被稱為終結所有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而只有三戰(zhàn)才有可能是終結戰(zhàn)爭,博蒙特先生,因為它將終結一切。歷史將停在2019年。你明白嗎?一年以后,再也沒有生命了。全死了。世界成為一塊炙熱荒蕪的大石頭。”
“可你……”
“我不值一提,只是一個造物。博蒙特先生,求求你,勝率是1012076分之一。”他說,“你知道這是多么不可能嗎?”他的笑聲像打嗝,“但是看在那極為珍稀的幾條時間線份上,我們必須繼續(xù)下去。有這么一個人,紐約的一個政客。如果他在星期四晚上死去,就會制造出逼迫肯尼迪出手的事件。”
“死去?”這么多天以來,我一直渴望著他跟我說話,但是現(xiàn)在我只想逃跑,“你要殺人?”
“世界能夠幸免,始于1962年10月22日星期五的三戰(zhàn)。”
“我呢?我爸媽呢?我們活下來了嗎?”
“我不能進入那條時間線。我沒有確定的答案給你。拜托了,博蒙特先生,這個政客將會在3年內死于心臟病。他對歷史沒有偉大貢獻,但將他暗殺會拯救世界。”
“你想要我做什么?”但我已經(jīng)猜到了。
“星期五晚上,他將在聯(lián)合國慷慨陳詞。之后他會和他的朋友魯斯·菲爾茲共進晚餐。10點左右他會回到華爾道夫大廈的住處。不是華爾道夫—阿斯多里亞酒店,是大廈。他會乘電梯到42A套房。他是美國駐聯(lián)合國大使。他的名字叫阿德萊·史蒂文森。”
“停!別再說了!”
他嘆氣時,呼出的是一團刺鼻的云霧。“我的計算是基于兩個數(shù)據(jù)點的時間線概率,博蒙特先生,我在你的防空洞里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是點357口徑麥格農左輪手槍,上面堆著幾袋大米。我認為你知道這個武器?”
“是。”我小聲說道。
“第二個是放在行軍床下面你收集的雜志。看起來你對未來充滿興趣,博蒙特先生。這也許會給你極度的勇氣,讓你去轉移這條時間線避免災難。你要知道并不是只有一個未來。會有無數(shù)種未來,所有可能性都在其中得到表現(xiàn),也存在著無數(shù)的雷蒙德·博蒙特。”
“克勞斯先生,我不能……”
“也許不能,”他說,“但我相信另一個你可以。”
“你不明白……”我驚恐地看著他臉頰上的一個癤子腫脹起來,爆裂了,噴射出一股惡心的黃色霧氣。“什么?”
“噢!我靠。”這是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他倒在了地板上,也許此時他已是一具尸體。更多癤子冒出來爆裂。我打開房間的所有窗戶,又從壁櫥里拿出電風扇,可我還是無法相信這股難聞的氣味沒把媽媽熏醒。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他差不多汽化掉了。
之后,地板上留下一灘又黏又黑的污跡,大小跟我的枕頭差不多。我把房間一邊的墊腳毯挪過來遮住它。除了一臺半導體收音機、兩節(jié)電池、一副耳機和87元53分以外,我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克勞斯存在過。
如果我沒有整整一天時間用來思考的話,也許我就會采取不同的行動。我不記得星期三我是否去過學校、不記得和誰說過話、吃過什么。我拼命地想著要做什么、怎么做。沒有人能給我答案。圖希老師不能,爸爸媽媽不能,《圣經(jīng)》或《童子軍手冊》不能,當然,《銀河》雜志也不能。不管我如何行動,都得是我自己的決定。那天晚上,我和媽媽一起看新聞。肯尼迪總統(tǒng)已經(jīng)讓我國的軍事武裝力量進入了最高戒備狀態(tài)。有報道稱一些蘇聯(lián)船只已經(jīng)轉向駛離古巴,其他的則繼續(xù)開往古巴。爸爸打電話回來說他的出差行程縮短了,第二天就回家。
但是太晚了。
星期四早晨,校車來的時候,我藏在石墻后面。約翰遜太太按了兩聲喇叭就開走了。我?guī)е鴷瑒由砣バ洛饶稀镅b著收音機、電池、硬幣、紐約地圖,還有點357麥格農。錢包里帶著克勞斯給我的剩余零錢。
我走了5個多小時才到火車站。我以為我會害怕,但我從頭到尾都感覺很輕松。我不停地想著克勞斯說過的關于未來的事,說我只是億萬個雷蒙德·博蒙特中的一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在學校分析句法以及觀看圖希老師咬她的指甲。而我最特殊,正在步入史冊。我超棒。我趕上了下午2:38的火車,在斯坦福換乘,剛過4點的時候抵達了中央車站[23]。我還有6個小時。我給自己買了一只熱乎乎的蝴蝶面包和一瓶可樂,琢磨著該去哪里。我不能那么長時間一直在酒店大堂里干坐著——那會引起別人注意的。我決定上到帝國大廈的樓頂。我慢慢地在公園大道走著,盡力不去看那些我將制造的鬼魂。在帝國大廈的大堂,我用克勞斯的零錢往家里打電話。
“喂?”我沒想到爸爸會接電話。如果不是因為我知道這也許是我們最后一次談話,我就掛掉了。
“爸爸,是我。我很安全,別擔心。”
“雷,你在哪兒?”
“我不能說。我很安全,但我今晚不會回家。別惦記我。”
“雷!”他情緒失控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對不起。”
“雷!”
我掛了電話。我必須這樣做。“我愛你。”我對話筒說。
我能想象出爸爸臉上的表情,以及他會怎樣跟媽媽轉達我的話。最后他們會為此爭吵。他會大喊,她會大哭。乘坐電梯上樓的時候,我對他們生起了氣。他不應該接電話。他們應該保護我,讓我免于撞見克勞斯和他來自的未來。我才上六年級。我不應該有這樣的感覺。觀景臺幾乎空無一人。我完整地繞著它走了一圈,瞭望這座城市向各個方向延伸出去。天色昏黃,所有的建筑在夕陽的余暉里都成了暗影。我覺得我不再是雷·博蒙特了——他是我的秘密身份。現(xiàn)在我是超級英雄“炸彈小子”。我有帶來核戰(zhàn)爭的力量。我可怕的目光所及之處,車輛融化,行人燃燒。
我愛這種感覺。
我從帝國大廈下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在第47大道買了一張烤腸比薩餅和一瓶可樂。我邊吃邊把耳機塞進耳朵,聽起收音機。我搜尋著新聞臺。一個播音員說安理會的爭論仍在持續(xù)。我們的大使正在質疑佐林大使。我聽了一會這個臺,希望能聽到他的聲音。我當然知道他長什么樣。當我還是小屁孩時,阿德萊·史蒂文森曾兩度競選總統(tǒng)。但我不記得他的聲音是怎樣的了。他可能會跟我說話,問我在他的酒店里做什么。我要為此做好準備。
大約9點整,我到了華爾道夫大廈。我揀了一把華麗的天鵝絨椅子,視線正對著電梯間。我在那坐了大約10分鐘。沒有人在意,但是一直坐著不動也很難。最后我還是站了起來,去了男廁所。我把書包帶到了小隔間,關上門,然后拿出了點357麥格農。我把它對準馬桶。這把槍很重,我能看出它會有很強的后坐力。也許我該用雙手握住它。我把它放回書包,沖了抽水馬桶。
我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不再相信自己會去槍殺任何人,或者能殺任何人。但我必須嘗試,為了克勞斯。如果我真是注定要拯救世界,我就必須在正確的時間出現(xiàn)在正確的地方。我回到我的椅子上,看了下手表。9:20。
我開始想那個會扣動扳機的人,那個只存在于概率里的雷。是什么造就了不同呢?他讀過《銀河》上我略過的故事嗎?和媽媽或者爸爸發(fā)生了什么矛盾?也許他能把“謎團”這個詞寫對。也許克勞斯在他的時間線多活了30秒。或者,也許,他只是那個我能成為的最好版本的一個我。
我累壞了。從早上到現(xiàn)在我肯定走了有50公里了,而且我有好多天沒睡好了。大堂很溫暖。人們談笑風生。電梯開門關門的提示音如此輕柔。我試圖保持清醒去面對歷史,但我不能。我是雷蒙德·博蒙特,但我只是一個12歲的孩子。
我記得門衛(wèi)在11點的時候叫醒了我。爸爸當晚直接開車到了紐約來接我。我們到家時,媽媽已經(jīng)在防空洞里了。
那晚,三戰(zhàn)沒有發(fā)生。第二晚也沒有。
我被罰了1個月不許看電視。
對大多數(shù)我的同齡人來說,在長大過程中最痛苦難忘的記憶是1963年的11月22日[24]。但對我來說是1965年的7月14日,阿德萊·史蒂文森心臟病發(fā)作,在倫敦倒地身亡。
我一直在做力所能及的事,去彌補那晚我沒能做到的事。我一直在各種地方為這個事業(yè)出力。我是核裁軍運動組織、爭取明智的核政策委員會和地球之友的成員,一直在凍結核武器運動中積極表現(xiàn)。我認為綠黨是唯一值得投票的政治組織。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能改變克勞斯那個可怕的概率。也許我們會多幾條可以幸存的時間線。
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不在意孤獨。可現(xiàn)在孤獨卻很難熬——帶著這些秘密。噢,我有許多朋友,他們都是很棒的人。但是認識我的人都說我有一部分總是深藏不露。他們說對了。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任何人關于克勞斯的事,關于那晚我沒做的事。這對他們不公平。
而且,不管發(fā)生什么,很大可能是因為我的過錯。
詹姆斯·帕特里克·凱利,美國科幻作家,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至今依然是科幻領域的重要人物。發(fā)表過一百多篇作品,被翻譯成18種語言。多次提名斯特金獎、軌跡獎和星云獎。一直在給《阿西莫夫科幻》雜志寫專欄。
獲獎篇目有《像恐龍一樣思考》[1996年雨果獎(短中篇),同年星云獎提名];《燃燒》[2007年星云獎(長中篇)]。
本篇獲2000年雨果獎(短中篇),同年軌跡獎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