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出非洲
-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 10064字
- 2021-03-05 13:55:13
一個土著小孩
卡曼坦是個吉庫尤小孩,我佃農的兒子。我對佃農家的孩子們很熟,因為他們也在莊園里為我干活。他們喜歡在我房子四周的草地上放羊,因為他們相信這里總會有趣事發生。在我認識卡曼坦之前,他肯定已在莊園里住了好幾年,我猜想他過著一種離群索居的生活,就跟一頭病獸似的。
我是有一次在莊園里騎馬時遇見他的,他正在那兒放羊,是你所見到的最可憐的土著。他腦袋大大的,身子出奇的瘦小,胳膊肘和膝蓋鼓出來,儼若木棍上的癰瘡。與大草原相形之下,顯得格外渺小,給你一種奇異的印象:如此深重的苦痛也可以濃縮成一個小不點兒。我停下來同他說話,他一聲不吭,似乎對我視而不見。他的臉扁平、瘦削,飽經折磨而極富耐心。他的雙眸黯然無光,像死人一般。看這副模樣仿佛他活不了幾個星期,你甚至依稀看到專與死尸為伴的禿鷲從淺藍的、炙熱的空中沖下來,在他的頭頂上盤旋。我讓他第二天早晨到我家來,我好想法子治療他的膿瘡。
幾乎每天上午九點到十點,我給莊園里的土著看病,就像所有的江湖醫生,我也被一大堆病人圍著,一般都有一二十人。
吉庫尤人慣于承受不測之事,對意外變故習以為常,泰然處之。他們與白人不同,絕大部分白人都竭力逃避未來的厄運。黑人對命運女神十分友善,安于一輩子在她手心里。在某種意義上,命運女神是他的家——茅屋里那熟悉的黑暗的、他扎根的深坑。對于生活中的任何變化,他鎮定自若。他在主人、醫生及上帝那里尋找的稟性之中,我想當首推想象力。也許正是基于這種力量,哈里夫·哈龍·拉希迪[4]才得以在非洲及阿拉伯人的心中保持著理想的統治地位。和他在一起,預料不到下一步將發生什么,也不知道在何處能見到他。當非洲人談及上帝的個性時,他們就像在講述《天方夜譚》,或是在敘說《約伯記》的最后一章。恰恰是這些無窮的想象力,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也沾了土著這一特點的光,享有“醫生”的美譽。我第一次來非洲時,曾與昔日的一位偉大的科學家同乘一艘汽船。這是他第二十三次出門,進行睡眠癥的醫療實驗。汽船上有他隨身攜帶的一百多只兔子和天竺鼠。他告訴我,他與土著打交道的困難絕不是他們缺乏勇氣——面對病痛和大手術,他們很少流露出懼怕心理——而是他們對常規的極為厭煩,不論是周而復始的療程還是整個操作的規范化。德國名醫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當我漸漸了解土著后,他們的這一素質也成為我最欣賞的稟性之一了。他們具有真正的勇氣:對危險由衷的熱愛,對宣布他們命運的創造性的回答——大地對天堂之聲的回音。有時我猜想,在土著的心底,真正值得憂慮的倒是我們賣弄學問的習氣。在自詡為能者的那些人手中,他們死于悲傷。
我的病人等候在我房間外的平臺上。他們蹲伏著——瘦骨嶙峋的老人,一個勁兒咳嗽,眼珠骨碌碌轉;苗條的年輕婦女,示意嬉鬧的孩子保持安靜;這些嘻嘻哈哈的兒童,眼睛黑亮,可惜嘴角擦傷了;母親背著發燒的孩子,像曬蔫的花兒掛在頸子上。我常給一些燒傷病人進行治療。吉庫尤人夜里睡在茅屋里的火堆旁。那些燃燒的干柴或木炭會滾坍下來,滑到他們身上。有時我的藥庫里斷了藥,我會覺得蜂蜜不次于治燒傷的油膏。平臺上的氣氛活躍,驚心動魄,猶如歐洲的夜總會。我一走出屋子,竊竊私語的聲浪漸漸平息。安靜孕育著種種不測的可能,而此刻,不測之事來到了他們面前。土著總是順從地任我自己挑選第一位就診的病人。
我并不精于醫道,只是知道一些急救常識而已。我這醫生的名望是因為碰巧治好的幾個病例而傳播開來的,而且并不因我犯下的災難性失誤而減弱。
說是我在每個病例中都能保證病人康復,又有誰曉得他們的健康周期在我的治療下,也有縮短的時候呢?那個時期我真該獲得專業特許——明擺著我是一位來自伏拉維亞的“高明醫生”。他們確信上帝與我在一起嗎?有關上帝的信念來自那些大旱之年,來自夜間大草原上的獅群,來自在孩子們獨處的房屋附近轉悠的花豹,來自降落在大地上的蝗蟲群——無人知曉它們從何而來,它們所過之處,片葉不留。他們對上帝的信念,也來自神秘莫測的歡樂時光——蝗蟲群飛過玉米田竟未曾停留,或者春季雨水來得早、來得多,原野花草茂盛,五谷豐登。于是,我這個來自伏拉維亞的“高明醫生”在真正的生活大事中,不過是個旁觀者而已。
出乎我的意料,卡曼坦果真在第二天早上出現在我的房前。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與另外三四個人稍稍隔開。那張半死的臉似乎流露出他畢竟留戀生活的某些情感,現在決心碰碰運氣,做一次最后的嘗試,以爭取留住生命。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顯示出自己是一個優秀的病人。叫他什么時候來,他就什么時候來,從未錯過。告訴他隔三四天來,他一準來。能記住這個數,在土著中可謂出類拔萃了。他以我前所未見的淡泊與堅忍承受著治療癰瘡的痛苦。在這些方面,我也許早該將他樹為榜樣,但我沒能這樣做,因為與此同時,他給我帶來了許多憂慮和不安。
極少,我極少遇上這么一個充滿野性的創造物,一個如此與世隔絕的人,以某種堅定的、執著的順從,脫離周圍的生活,把自己封閉起來。我能夠讓他回答我的問題,但他從不主動說一個字,也從不正面看我一眼。他沒有任何憐憫心,總是帶一點兒輕蔑的嘲笑,說明他比別人懂得多一點兒。當其他病孩流著淚清洗、包扎傷口時,他從來不屑一顧。他無意與周圍世界發生任何接觸,他經歷過的接觸把他傷得太重了。他在痛苦中所顯示的靈魂之剛毅,乃是古代武士的那種剛毅。再沒有比驚嚇他更壞的了。他的放牧職能、他的哲學,使他對最壞的可能持有充分的準備。
所有這些都體現于高貴的舉止中,使人想起普羅米修斯的宣言:“痛苦是我的要素,恰如仇恨是你的要素。今日你將我肢解,我也不屑一顧。”“啊,你把最壞的事都干出來吧,你是萬能的!”但對于卡曼坦這小小的軀體,這是令人不舒坦的,令人寒心的。上帝面對著這個小人物所表現出來的風度,又意下如何?
我清晰地記得他第一次看著我,向我敘述他的經歷時的情景。這該是我們相識一段時間之后,我已經放棄了第一種治療手段,正在嘗試新的辦法——我在書中查到的熱泥敷法。我急于求成,以至將泥弄得太燙。當我把熱泥糊在他的腿上,綁紗布時他叫了一聲“姆沙布”,并掃了我一眼。土著借用這個印地詞語來稱呼白人婦女,只是發音稍有不同,又賦之以不同的含義,變成了非洲語匯。此刻,卡曼坦口中發出的是求助的聲音,也是警告的聲音,就像一個忠實的朋友在勸阻你不要再干那些事。事后,我是懷著希望回味這一幕的。我有當醫生的雄心,我為泥敷得太燙而不安,但我畢竟還是高興的,因為這是野小子與我之間的第一次理解的目光。這位沉溺于苦難中的不幸兒,所能期望的除了苦難還有什么呢?而今,從我的身上,他所期望的卻不再是苦難了。
然而,雖然我給他的治療有進展,可情況卻不見轉機。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為他清洗、包扎腿瘡,但這種腿瘡遠遠不是我所能治愈的。常常是一處腿瘡稍有好轉,不久,在新的部位又長出膿瘡。最后我決定送他到蘇格蘭教會醫院去就診。
這一決定是至關緊要的,它孕育著充分的希望,給卡曼坦的觸動很大——他并不愿上醫院。他的牧童天職、他的哲學造就了他的與世無爭。我堅持開車送他去教會,將他安排在一長溜的病舍之中。他在這全然新奇、神秘的環境里,禁不住瑟瑟發抖。
蘇格蘭教會的教堂臨近我的莊園,在西北十二英里處,海拔高出五百英尺。而法國的羅馬天主教會在莊園以東十英里處,地勢較為平坦,低出五百英尺。我對這兩個教會都沒什么偏見,個人關系上都很友好,但對它們互相之間那種無法調和的仇視感到遺憾。
法國教士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常與法拉赫一起騎馬到那里去,參加禮拜日早晨的彌撒,一則可以講講法語,二則是去教堂的路上,騎馬別有一番興味。這中間有很長一段路穿過森林局種植的金合歡樹林帶。在早晨的空氣里,這些樹散發的新鮮、雄渾的松樹般的芬芳,甜美得令人雀躍。
真是超群絕倫,羅馬教堂不論在哪里,都籠罩著自己特殊的氛圍。教士們自行設計、修建了教堂。土著團體給予了協助,他們為此感到自豪。這里有一座巧奪天工、灰色的大教堂,配帶一座鐘樓。大教堂矗立在開闊的庭院里,上面有平臺和階梯,周圍是教會種植的咖啡園。這是本殖民地最古老的教堂,管理上也頗見功力。庭院兩側是帶拱頂的餐廳和修道院建筑。教會學校和面粉廠位于河畔。你得登越拱橋才能進入教堂前的馬路。教堂全由清一色的灰色石塊砌成。當你騎馬下坡來到它跟前時,它顯得那么整潔、富有魅力,仿佛應該坐落在瑞士的南方州區或意大利的北部。
彌撒做完時,我的教會朋友們會聚集在教堂門口等候我,邀我到庭院對面那寬敞、陰涼的餐廳小酌。在那里,聽他們縱論本殖民地的種種現狀,以至僻遠角落里的奇聞,挺有意思。在親切、仁慈的交談中,他們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你那兒掏走你可能有的任何新聞,就像一群活潑、棕色、多毛的蜜蜂——他們都留著又長又濃的胡須——停落在花朵上吮蜜。他們雖然對殖民地生活如此津津樂道,卻始終過著法國式的海外生活,而對于某些高層次的神秘性,則頗有耐心,頗為敬慕而且達觀。你會感到如果不是那個未知的權威的安排,他們不會在這里,那帶有高高鐘樓的灰色教堂,那拱頂回廊,那學校,還有他們那整個的種植園及教會所在地,也都不會出現在這里。一旦調令下來,他們所有的人都會撂下殖民地的種種事務,像蜂群似的飛回巴黎。
在我巡游教堂,出入餐廳時,法拉赫一直牽著兩匹小馬。在我們回莊園的路上,他能感覺出我歡快的情緒——他本人是個虔誠的穆斯林,滴酒不沾,但他將彌撒與飲酒視為我宗教的協調儀式。
法國教士們有時騎摩托車來莊園做客,與我共進午餐。他們給我講拉封丹寓言故事,并對我的咖啡園予以指導。
蘇格蘭教會我不太了解,教區的上方以及周圍的一大片吉庫尤土地,風景都很壯觀。可是蘇格蘭教會給我一種盲目的印象,它似乎對外界的一切視而不見。該教會費了不少力氣讓土著穿歐式服裝,我認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于土著無益。但它有一所很不錯的醫院。我在莊園的時候,這醫院由慈善家、聰敏的主治醫師阿瑟博士負責。他們挽救了莊園里許多人的生命。
卡曼坦在蘇格蘭教會醫院住了三個月。他住院期間,我去探望過一次。有一回我騎馬去吉庫尤火車站,路過教會,那里有一條路曾一度通往醫院花園。我發現卡曼坦一個人在草坪上站著,不遠的地方還有幾伙正在養病的人。那時候,卡曼坦好多了,能奔跑了。他見到我,便跑過來,隔著籬笆與我賽跑。他在籬笆里頭小跑,就像圍場里的一匹小馬駒,眼睛老盯著我的小馬,但沒說一句話。到了花園的角上,他不得不停下來。我繼續打馬前行,回過頭去見他像根木樁似的站著,仰著腦袋,目光追逐著我,酷似小馬駒離開母馬的神態。我頻頻向他揮手,開始他無所反應,繼而突然高高揚起一只手臂,就像一支矗立的長矛。可惜他再沒有舉第二回。
卡曼坦在復活節的禮拜日上午返回莊園,交給我一封醫生寫來的信,內稱患者大有好轉,基本痊愈了。他一定知道信中的部分內容,在我讀信時,他凝視著我的臉,但又無意向我談他的身體狀況,他心中有更重要的事哩。他總是很含蓄地保持著他的尊嚴,可這回卻神采飛揚,透著抑制不住的勝利的喜悅。
所有的土著對急劇的效果具有強烈的意識。卡曼坦仔細地用舊繃帶把他的雙腿從下包到膝蓋,存心要讓我大吃一驚。很顯然,他不是從自己幸運的角度來看待這一激動人心的時刻,而是出自忘我,愿給我以歡樂。也許,他依然記得我是怎樣一次次因治療失敗而陷入苦惱的,他也深知醫院的療效是令人驚喜的。他慢慢地、一層一層地揭開繃帶,從膝蓋到腳踝展現出一雙平滑的小腿,只有幾塊淡淡的灰色傷疤。
當他以其特有的冷靜風度,足足讓我樂不可支之后,他又一次令我高興得目瞪口呆。他宣布他已經是基督教徒了!“我喜歡你!”他說,又補充說他想我會獎他一個盧比,因為這一天恰巧是基督升天之日。
他轉身離開,去拜望自己的親友。他的母親是個寡婦,住在離莊園很遠的地方。從事后我從他母親那里聽到的情形來看,我相信那一天是他性格發生變化的轉折點。他對母親暢敘了醫院里的奇人異事之后,回到了我這兒,好像他理所當然是屬于莊園的。此后,整整十二年,他一直是我的仆人,直至我離開肯尼亞。
我第一次遇到卡曼坦時,他看上去好像才六歲,可他有個兄弟好像已經八歲。他的兄弟們說他是老大,那么,他起碼九歲了,一定是由于長期患病,他的發育才如此緩慢。現在他長大了,但給人的印象還是一個矮個兒,或者說在某些方面的發育有點畸形,雖然誰也說不確切。日復一日,他枯槁的臉圓潤了,走起路來也靈便多了。我并不認為他丑陋,但也許我是以創造者的目光審視他的。他的雙腿永遠細如木棍。他的形象總是令人疑惑,一半是滑稽的小丑,一半是神秘的魔鬼,稍加修飾,他完全可以坐在巴黎大教堂頂上俯視下界。他內心具有某些閃光及充滿活力的東西,在一幅油畫中,他可以成為濃墨重彩、不同凡俗的一個斑點。基于此,他在我家庭的畫面上是別致的一筆。他的頭腦并非總是那么清楚,至少在白人看來是異常古怪的。
卡曼坦是一個富于思想的人。也許他常年在磨難中生活,養成了一種對一切事物的反應能力以及做出自己結論的習慣。他一生都是一個孤獨的特殊人物。他即使和別人做一樣的事,其方式也是與眾不同的。
我為莊園的農民辦了一所夜校,有個土著教師執教。我還從教會輪流聘請教員。我在的時候,那三家教會——羅馬天主教會、英格蘭教會、蘇格蘭教會都曾派教師來過。肯尼亞土著教育在宗教界很活躍。據我所知,那時除《圣經》和贊美詩集外,還沒有什么書被譯成斯瓦希里語。我在非洲期間,曾計劃翻譯《伊索寓言》,但總抽不出時間實現這一計劃。盡管如此,夜校對我來說不失為莊園的一塊樂土、我們精神生活的核心。我在這狹長的瓦楞鐵頂的倉房里,不知度過了多少美好的夜晚。
卡曼坦會與我一起來夜校,但他不和其他孩子一道坐在課椅上。他站得稍遠,似乎有意識地捂住耳朵不聽講課。他為這些孩子的純真而感到歡欣,他們是心甘情愿被送來聽講的。我曾見到卡曼坦一個人在廚房里,鄭重地、慢慢地回憶、摹寫他在夜校黑板上看見過的字母和數字。我心里明白,他不會和其他人一起上夜校,即便他很想上。在他生活的早年,他內心有些東西是扭曲的,或封閉的;而現在,可以說正常的事也非正常了。他以自己孤傲的心靈感覺到這種隔膜。當他發覺自己與整個世界不協調時,便認定世界是扭曲的。
卡曼坦在錢上挺精明。他花銷很少,曾與其他吉庫尤人做了一系列合算的羊交易。他早早完婚。婚事在吉庫尤世界里是十分昂貴的。我聽到過他對錢財之無價值發表的頗有哲理的、高妙的見解。從總體來說,他與存在保持著奇異的關系,他能駕馭存在,卻并不看重存在。
他的天性里缺乏欽佩。他承認、贊賞動物的智慧,但在我與他相識的全部時日里,我只聽到他稱贊過一個人。那是一個索馬里少婦,曾在莊園里居住過。他在任何環境里,特別是面對他人的自信與自夸時,常常發出一種輕輕的嘲笑。所有的土著對于事情出了毛病或失敗,總是怨天尤人或幸災樂禍,這使歐洲人很反感,也很傷感情。卡曼坦則將這種個性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甚而至于自我嘲諷,無論是對別人或他自己的挫折、患難,他都異乎尋常地高興。
我發現吉庫尤老年婦女也有這種心理。她們曾多次被篝火灼傷,備受命運的創傷。無論何時何處遇到命運的捉弄,她們總是萬般情愿,似乎這種命運是其他姐妹的。在莊園里,我常讓小男仆在禮拜天早晨向老太太們出售鼻煙,每逢這個時候,往往我還沒起床,房子四周就有不少顧客擁著擠著,儼然一個陳舊的、亂哄哄的、光禿禿、干巴巴的家禽飼養場。她們壓低嗓門嘀嘀咕咕的聲音——土著很少高聲喧嘩——從開著的窗戶傳進我的臥室。有一個禮拜日早上,吉庫尤人輕柔、活潑的交談聲突然升調,變為歡快的潺潺流水、嘩嘩的瀑布般的音調。屋外準有可笑的事情發生了。我把法拉赫叫進來詢問。他不太愿意跟我直說,因為這一切是他忘記買進鼻煙引起的。老太太們從老遠趕來,撲了個空。這件事后來成了她們取笑的話柄。有時我在玉米田的小路上遇到一個老太太,她也會直挺挺地站到我面前,對我伸出一根尖細彎曲的手指,黝黑、蒼老的臉上堆起笑容,皺紋都縮在一起,好像被一根神秘的線繃著。她準告訴我,那個星期天她和老姐妹們一起,走了多么長的路到我那兒尋覓鼻煙,結果我忘了采購,以至她連點煙末都沒買到——“哈哈,姆沙布!”
白人常抱怨吉庫尤人不懂感恩,可卡曼坦絕不是那種不知報答的人,他甚至在言談舉止中就表達了自己的感恩之意。我們相識多年后,他曾一次又一次別出心裁地為我做一些我并未要求過他的事。我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他說,要不是我,他早就死了。當然,他也用別的方式表達謝意。他對我特別仁慈,特別樂于幫忙,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對我特別克制。也許他心中對于我與他歸屬同一宗教念念不忘。在愚人世界里,對他來說,我是白癡之一。自從他來我這里當仆人,將他的命運依附于我,我感到他那雙專致的、富于洞察力的眼睛在注視著我,期待著清晰、公正的批評。我相信,從一開始,他就將我為他治病所經受的煩難視作一種毫無希望的古怪舉動。但他不論何時總對我表示出莫大的興趣與同情,他竭盡全力引導我走出無知的境地。在有些場合,我發現他對問題進行長時間的思考,并且細心解釋他的指點,以便使我更容易理解。
卡曼坦在我莊園上的仆人生涯始自照管家犬,以后又成為我看病的助手。我這才發現他的雙手是怎樣的靈巧,雖然那雙手從外表看很難使人得出這種印象。之后,我派他進廚房當老廚師愛薩的幫手;愛薩被人殺害后,他取而代之,一直是我的廚師。
土著通常對動物的感情很淡漠,但卡曼坦卻與眾不同,他在其他方面也是如此。他堪稱養狗專家,與我家的幾只狗相處得很融洽,還經常向我通風報信——狗在想些什么,想要些什么,或對外界有什么反應,等等。他養的狗從不長虱子。不知有多少回,我與他半夜里被狗的嗥叫驚醒,然后借著一盞防風燈的光亮,從狗群身上一個個地把“希亞福”——非洲大螞蟻捉下來。“希亞福”專注地向前繼續進軍,一路上遇到什么就吃什么。
卡曼坦在教會醫院住院時,也一定是留心觀察——哪怕是與他直接有關的事,他也既不敬畏,亦無成見——他是個愛動腦筋、有創造才能的醫生助手。離開診療所后,他還常常從廚房里過來,參與診治,向我提供很有益的建議。
但作為廚師,他又判若兩人。在他身上,自然力向前飛躍了一步,擺脫了才能與天賦的序列限制。事情變得神秘、不可思議,猶如你與天才打交道那樣。在廚房,在烹飪世界,卡曼坦具有天才的一切稟賦,甚至天才的厄運——在自己的力量面前卻無能為力。如果卡曼坦生在歐洲,并師承明智者,他極可能成為名人,以怪才留名青史。而在非洲的此時此地,他鶴立雞群,在自己這門做飯的藝術上,堪稱大家。
我對烹飪頗有興趣,我第一次返回歐洲游歷時,曾在一家有名的飯館拜法國名廚師為師,學習掌灶。我覺得,在非洲能做一手好飯菜,是很有意思的。由于我對烹調藝術這么入迷,這位皮羅切特破例允許我與他合營飯館。現在,眼前的卡曼坦也如此熱衷此道,不禁又勾起我的興致。與他合作,證明了我眼光之遠大。我想,沒有什么能比這種對掌勺兒的藝術如醉如癡更神奇的了。不管怎么說,它在某些方面是神授的、命中注定的。我覺得就像一個重新皈依上帝的人,顱相學者向他指出人類頭腦中神學理論的位置。如果神學理論得到驗證,那么,神學本身就能成立,最終,上帝的存在也就確定無疑。
卡曼坦的手在烹調上之靈巧令人驚奇。廚房里那些訣竅、門道,那些絕技,對于他這雙黑黝黝、彎曲的手來說,如同變戲法一般。這雙手無師自通,精于炒雞蛋、烙餡餅、調鹵汁、制蛋黃醬。他具有一種特殊的化繁為簡的天賦,就像傳說耶穌小時候用黏土捏成小鳥,讓它們飛上天一樣。所有復雜的炊具他都不放在眼里,似乎老用這些東西很不耐煩。我給他一個打蛋器,他擱在一邊任其生銹,而將我修整草坪用的除野草的刀子拿來打蛋白。他打出的蛋白蓬松高聳,好像一片片輕巧的白云彩。作為廚師,他的眼光銳利,極其敏感,他能一眼挑出養雞場里最肥的雞。他用手掂一下雞蛋,就能知道是什么時候下的。他琢磨出一整套改善伙食的方案,還通過某些關系從遠方一位替醫生干活的朋友那里,為我搞來了正宗萵苣種子,而這正是我多年來未能覓到的優良品種。
他對食譜的記憶力極強。他不識字,也不懂英語,那些烹飪書對他毫無幫助,他一定是運用自己特殊的系統化方式——對此我永遠無從懂得——將學到的一切儲存在他那其貌不揚的腦袋之中。他給每道菜都起了一個與請客時節有關聯的名字。他把有的鹵汁稱為“劈樹的閃電”,有的則冠以“死去的灰馬”,奇妙的是他從不將這些東西混淆。只有一樣,我試圖讓他記住但未成功,那就是每頓飯上菜的次序。為此,在晚宴前我必須給我的廚師畫一張示意圖:第一是湯,第二是魚,第三是鷓鴣或洋薊。我不太相信卡曼坦的這一失誤是記憶缺陷所致,我覺得,他心中肯定堅持認為一切事物都有限度,在那些無足輕重的事情上,不必浪費自己的時間。
與一個怪才共事是令人激奮的。名義上,這廚房是我的,但在我們合作的過程中,我感到不僅是廚房,而且整個我們合作的世界,都轉移到了卡曼坦手中。在這里,他透徹地理解我對他的希望,有時不等我說出來,他就把我的愿望變成了現實。但是說句實話,他究竟怎樣或為什么干得如此出色,我還不得而知。一個人能在一門藝術上如此出類拔萃,可實際上卻并不真正理解這門藝術的真諦,而且對它除了輕蔑之外,毫無感情可言,這真令我感到莫名其妙。
卡曼坦可能對我們歐洲菜的味道究竟應該如何沒有概念。盡管他的言談、他與文明的聯系并不遜色,可從心靈上來說,他畢竟是不折不扣的吉庫尤人,扎根于自己部族的傳統,扎根于他對傳統的信念,這是唯一有價值的做人之道。他有時也品嘗自己烹制的飯菜,但臉色馬上變得充滿懷疑,就像一個巫婆從自己的煮皂大鍋里蘸一點巫水嘗嘗。他專愛吃土著祖傳的食物——玉米。在這方面,他有時也會忘乎所以,給我送來一份吉庫尤風味——烤白薯或一團羊脂——活脫像一條文明的狗,因為長期與人相處,會銜一塊骨頭來放在地板上作為禮物。我感覺得出,他在心靈深處將我們極端講究地烹調食品視作絕頂愚蠢的行為。有時我試圖從他嘴里套出他對這些事情的看法,但每次都沒有結果。他雖然在許多問題上都極為坦率,但在某些方面又守口如瓶。這樣,我們在廚房里充分合作,求同存異——而將各自對烹飪的看法束之高閣,不去論它了。
我曾派卡曼坦去馬莎依加俱樂部、我在內羅畢的朋友們的廚師那里學習——只要我發現他們那里有什么新鮮菜。所以在他當廚期間,我家在整個殖民地總是以美味佳肴著稱。這使我無比愉快。我渴望有人品嘗我的藝術,很高興有朋友來共進晚餐。卡曼坦卻對任何人的贊譽都不動心。不過,他能記住常來吃飯的朋友們各自的口味。“我給伯克里·考爾先生做白葡萄酒燉魚,”他說得很嚴肅,似乎說的是一個狂人,“他給你送來了燉魚的酒。”為了得到權威的意見,我邀請我的老友、內羅畢的布爾帕特先生來莊園吃飯。他是老一輩大旅行家,費尼思·福格家族的后裔。他周游全世界,遍嘗各地美食佳肴,他從不為未來傷腦筋,只要現在能盡情享受。五十年前的體育及登山書籍,敘述了他運動家的業績,也談到過他在瑞士和墨西哥的登山壯舉。有一本專述打賭之最的書叫《來得容易去得快》,里面可以讀到他為了打賭怎樣穿著晚禮服、戴著高帽子橫渡泰晤士河;繼而又更浪漫地暢游赫勒斯滂海峽,像林達爾、拜倫那樣。我是多么高興他來莊園與我共進私人晚餐。為一個你十分崇拜的人物奉獻親手制作的佳肴,怎么不令人興奮呢!作為酬謝,他談論起對飯菜以及其他世事的見解。他告訴我,他在別處從未吃到過比這更好的晚餐。
王爾斯王子駕臨莊園晚宴,是我的極大榮耀。他對坎伯蘭鹵汁大加贊賞。這是唯一的一次,我向卡曼坦轉達王子對他手藝的表揚時,他興致勃勃地聽著,十分入神。土著對國王不勝景仰,也喜歡談論他們。好幾個月以后,卡曼坦還很想再聽聽王子的贊揚,突然問我,就像法語讀本的句子那樣:“那個蘇丹王的兒子喜歡豬肉湯嗎?他全喝下去了嗎?”
卡曼坦在廚房之外,也處處表現出對我的關心。他總是愿意根據他對生活中的禍福利害的特有觀念與判斷,助我一臂之力的。
一天夜里,午夜之后,他突然躡手躡腳地走進我的臥室,手里提著一盞防風燈,好像在巡夜一般。那還是他來我家幫工不久的事,他還很小,站在我床邊就像一只迷失方向飛進來的黑蝙蝠,一雙大耳朵張開著,那盞小燈像是一小簇非洲磷火。他講話的神情特別嚴肅。
“姆沙布,”他說,“我想你最好起來。”
我起身坐在床上,十分窘迫。我想,要是有什么大事發生,該是法拉赫來接我。可我第二次讓他離開時,他仍站在那兒。
“姆沙布,”他又說,“我想你最好起來。我想是上帝來了。”
一聽他這么說,我真起來了,問他為什么這樣想,他鄭重其事地領我走進面向西側山巒的餐廳。此刻,透過窗戶,我見到了一幅奇特的畫面:外面的山上,一片大火正在從山頂蔓延到平原,荒草漫天燃燒。從我宅子看去,山火好似一條垂直的線,看著真像是某種龐然大物在行進、朝我們走來。我佇立良久,注視著山火,卡曼坦在我旁邊觀察著。后來,我向他解釋山火的起因,我意在安慰他,因為我感到他十分害怕。但我的解釋沒能讓他真正信服。顯然,他來叫我,是在執行某種使命。
“是的,”他說,“也許是這樣。但我想你還是起來好,萬一真是上帝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