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快樂主義與諸美德

我們已經看到，《普羅塔戈拉》如何從認識論的快樂主義來支持蘇格拉底式的學說，即美德是知識且所有的美德都是一個整體。這些并不僅僅是蘇格拉底式的美德學說，從快樂主義的角度來看，它們更為可行。

快樂主義允許蘇格拉底聲稱，不僅每一種美德都是技藝，而且所有的美德都是追求同一目的的同一個技藝；因為根據《普羅塔戈拉》，在一種快樂和另一種快樂之間，唯一重要的差別就是量的差別（356a5—c1）。^[228]如果這是對的，那么蘇格拉底關于美德統一性的信念就更加可行。如果我們只是同意，所有的美德都追求幸福，那么統一性論題就缺乏保障；如果幸福只是各種各樣甚至相互沖突的善事物的集合，如果一種美德追求其中一個善事物而另一種美德追求另一個善事物，那我們就沒有理由假定，這兩種美德真正相同。然而，如果快樂是一種統一的、同質的目的，那么諸美德全都追求它，它們就可以更好地被認為是對同一種善的同一種知識，因此也就是同一種美德。快樂主義允許蘇格拉底預先提出并回答在短篇對話中沒有得到回應的一系列反駁。

認識論的快樂主義和美德統一性暗示了，我們可以如何回應蘇格拉底對諸美德提出定義的要求。在短篇對話中，蘇格拉底對所有已提出的美德定義都不滿意；他關于可接受的定義的認識論限制解釋了為什么他不能對此感到滿意。^[229]在《游敘弗倫》中，他暗示道德術語（“美好”、“正義”、“善”及其反義詞）引入了爭論，而只有當我們用其他術語來替換它們的時候，才能消除那些爭論。這些術語指的是可以通過度量而確定的屬性—大概是通過每個人都能接受的定量判斷，它們在某個具體的爭論中最初占據什么位置并不重要（Eu.，7b6—c8）。蘇格拉底實際上并沒有提出以這個觀點作為某種成功的美德定義的明確條件，但是他也沒有提出其他獲得定義的方式來解決與美德的要求有關的爭論。^[230]

認識論的快樂主義在定義上制造了這樣一種限制，看起來既合理又能令人滿意。快樂似乎對幸福提供了一個更確定的描述，因為說一個人是不是在享受，比說一個人是不是感到幸福更容易。要說一個人是不是幸福，我們就需要一個更確切的幸福描述；訴諸快樂似乎提供了這個更確切的描述。關于一種行動或一種品格狀態是否促進幸福，可以被化約為一個問題，即行動或狀態如何影響一個人的感覺；至少我們知道，為了回答這個問題要去尋找什么證據。因此，一個涉及快樂的美德論述，似乎就開啟了某種充分的蘇格拉底式定義的前景。

聲稱蘇格拉底在短篇對話中隱含地接受了快樂主義，或者說他通過其他觀點承諾了這一點，這可能是錯誤的；這兩種主張都會缺少辯護，偏離我們的證據太遠。另一方面，這些短篇對話使我們更容易看到，為什么蘇格拉底能夠合理地接受快樂主義。它們并未表明，如果他在《普羅塔戈拉》中接受快樂主義，這就是令人驚訝的。相反，蘇格拉底的辯護者可以自然且合理地轉向快樂主義。

在《普羅塔戈拉》中訴諸快樂主義是可以理解的，如果這部對話呈現了柏拉圖對蘇格拉底式方法和倫理理論的反思。如果多數讀者都不能被說服去相信，柏拉圖無法嚴肅看待快樂主義的這個版本，那么《普羅塔戈拉》的這個觀點很可能得到更廣泛地接受。但是，在短篇的蘇格拉底對話中，沒有什么與接受這個快樂主義版本相沖突的東西，因此我們也就不能訴諸這些對話來表明柏拉圖必定拒絕快樂主義。由于《普羅塔戈拉》的快樂主義對短篇對話中的道德理論提出了一個合理的辯護，那么我們也可以公正地作結，說這也是柏拉圖的意圖。

因此我們不能確定，《普羅塔戈拉》中的創新（就像它們看上去的那樣）代表了歷史人物蘇格拉底的觀點。如果我們看一下外部證據，就必須保留觀望態度。盡管亞里士多德援引《普羅塔戈拉》作為證據來說明，蘇格拉底拒絕承認不自制，但是不管怎樣，他并沒有說到蘇格拉底和快樂主義。或許我們可以從下面這個事實了解更多：蘇格拉底的一派追隨者（即昔勒尼學派）是快樂主義者。如果蘇格拉底拒絕了快樂主義，如果多數人相信他的觀點與快樂主義是明顯不相容的，那這個事實就會令人吃驚。然而，如果昔勒尼學派假定，他們是在發展《普羅塔戈拉》中出現的某種論證，那他們是快樂主義者這一點就完全不會令人吃驚。^[231]昔勒尼學派的觀點本身當然沒有證明，蘇格拉底必定接受《普羅塔戈拉》的快樂主義；它只是暗示，蘇格拉底可能并不拒斥快樂主義。

蘇格拉底的其他追隨者（即昔尼克學派）則是激烈的反快樂主義者，他們或許認為，蘇格拉底相信美德對幸福而言是充分的，這排除了任何一種對美德的快樂主義辯護。^[232]如果人們普遍認為蘇格拉底拒絕快樂主義，那么昔勒尼學派就很難自稱蘇格拉底主義者。同樣，如果蘇格拉底被認為毫無疑慮地擁護快樂主義，那么昔尼克學派可能也很難自稱蘇格拉底主義者。最合理的理解是，把《普羅塔戈拉》中對快樂主義的闡述看作柏拉圖的添加，認識到它在蘇格拉底思想中有其根源，并辨識出關于快樂主義的這些闡述在多大程度上是蘇格拉底的，多大程度上是柏拉圖的，最后這個問題仍然沒有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