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里奚:中華先賢人物故事匯【中宣部2022年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
- 閻扶
- 3106字
- 2021-04-02 14:58:41
虞坂道上
比漆還黑,存放長久的漆,放出的光——能照出人影的光,也沒它黑。高昂的頭顱,直挺的脊背,左右甩動的長尾,四只交替的蹄子,都是一般黑。它仿佛剛從昨夜的星辰間飛下來,剛落到地上,還沒被日光照射。
馬走在隊列前頭,由人牽著。崎嶇險峻的小道越升越高。真是一匹神駿,跟在馬后的人,勝利者與失敗者,誰瞥一眼,都會打心底里暗暗贊嘆。人群中的百里奚,剛剛做了晉軍俘虜的虞國大夫,這會兒正盯著它。
晉國此次借道南下,吞并虢國,返回途中又將虞國滅了。在位已有二十二年的晉侯不顧老邁,也披掛出征了。
晉侯、荀息和里克乘著車。車有時貼著左邊崖壁,有時貼著右邊崖壁。拉車的兩匹馬若隱若現。嘚嘚的馬蹄聲,轔轔的車輪聲,雜沓的腳步聲,向高處飄。
“荀息大夫,多虧你的好主意!”站在車左邊的晉侯兩手緊握著車前的橫木。
“兩件寶貝,君上當初可真舍不得,今天都物歸原主了!”山路艱難,執轡的荀息一刻不停地注視路面。“璧還是那么水靈、那么圓潤。馬呢,不也是好好的——”他拉了拉韁繩,瞅了一眼前面那匹漆黑的馬。“也沒瘦,也沒肥,也沒損失一根毫毛。”
晉侯和里克都將目光投向那匹馬。
青石地面輾出轍印。在什么時候,是誰開鑿了這道青石槽?此刻走得匆忙,沒人想這個問題。有人說是在隆冬打進釬子,澆上水,讓結出的冰撐破巨大的石頭。也有傳說是用火,用山北池里的鹽,使之碎裂的。這么窄的只容一輛車的逼仄山道,怎能通過穆王的八匹神駿呢?
“虞公真貪婪,聽說當年,還向他的弟弟要過一塊玉?”站在車右邊的里克,把臉扭向左邊。
“虞叔開始不想給,后來害怕,只得出讓。”荀息回答,“不知那是一塊怎樣的玉,想來沒有君上的璧好。”他把頭轉向晉侯,又轉向里克。“不料虞公還不滿足,再向虞叔索要一把劍。”
“那可是把好劍!”昨天上午,里克將它獻給晉侯。此刻晉侯腦子里浮現出那件珍物。青碧玉柄打磨得光亮,頂部鐫出虎頭。劍身不用青銅,而用鋼鐵鑄出,寒光凜冽,使人雙眼發涼。走出虞國府庫,晉侯與里克站在日光里,摩挲了好一會兒。“貪得無厭,落到如此下場。”里克斬釘截鐵地說。
“虞叔這下可不干了,起來討伐他的哥哥,為此虞公還出逃了一陣子。”
咯噔一下,車軸擦上青石槽邊,濺出火星,車上三個人都晃了一下。
“君子愛財,要取之有道。”晉侯聲音低沉,甚至有點兒沙啞。“虞公愚蠢昏聵,為了眼前蠅頭小利,忘掉國家,這不是一個國君應該做的。”他躊躇滿志,“一個國君,胸中得裝著整個國家。在他手上,國家要越來越強大。”閉緊嘴巴,思索了一下,晉侯才又開口:“這個‘道’是什么呢?”他忽然陷入沉思,但沒有等待右邊兩個臣子回答的意思。
荀息分開雙臂,將兩條韁繩撇了撇:“君上,這個虞公不值得殺,依臣之見,不如留著,將虞人遷往別處就是了。”
“荀息大夫說得有理!”里克附和。
春末夏初,虞國都城,到處彌漫著槐米的清香,讓人很放松。
山上比山下冷一些。好在這是午后,又在滅了虢、虞兩國之后。晉侯、荀息和里克的臉上充溢著勝利的喜悅,不覺得身上冷。戰斗進行得如此順利,特別是滅虞,不費吹灰之力。有些士兵甚至會失望,這哪里算打仗,沒殺幾個敵人,自己身上也沒帶一點兒傷,都不好意思說上了戰場。
走在道上的虞公,卻覺得冷極了。一夜之間,他憔悴了。雖然笄還插著,但發卻松松散散。灰白的亂發讓人瞧了黯然神傷。百里奚側過臉,看到君上目光呆滯無神。一陣寒風吹過,牙齒嘚嘚地哆嗦。虞公有些累了,他哪里走過這樣難走的路。虞公望著百里奚,似乎想求得一些諒解、一些安慰。
“沒聽宮之奇的勸諫,悔之晚矣!”虞公對百里奚嘆息道:“那時,你怎么不發言!”
三年前,荀息手牽著馬,懷揣著璧,來向虞國借道,討伐南面的虢國。多少年來,虢、虞互通音信,共同提防著虎視眈眈的晉。虞公手捧帶著荀息體溫的璧,反復掂量,他又拍了拍那馬,馬抬起左前蹄,又緩緩地放下,好像等待回答。虞公眼里放光答道:“好,好,我們將助晉國一臂之力,給晉國打前陣如何?”“荀息大夫,容再等等,我們商議商議。”一臉嚴肅的宮之奇突然發話。“這個——”荀息干咳一聲。“什么?宮大夫,就這么定了!”虞公呵斥道。仿佛正在興頭兒上,有人卻要奪走到手的寶貝。虞公轉向荀息,似乎有些歉意。
當年夏天,虞國軍隊加入里克、荀息率領的晉軍,朝虢國宗廟所在的下陽進發。
百里奚經常看到,晴好天氣里,虞公讓人牽出那馬,在日光下親自為它梳洗。馬的皮毛黑油油的,仿佛隨時要滴下一滴油來。百里奚心中升起的,與其說是憂慮,不如說是恐懼。馬好像一件不祥之物、一個咒語。
三年后,荀息又來,這次他要借道伐虢。宮之奇急了:“虢是虞的屏障,虢要亡了,虞也就跟著滅亡了。晉一而再再而三地侵害我國的利益……”他方正的臉膛帶著氣,一陣黑,一陣紅,語重心長道:“唇亡齒寒,說的就是虞、虢兩國的關系!”
“晉與我們是同一宗族,豈會加害我們?”虞公不慌不忙,“再說,我的祭品豐盛、清潔,神會庇護我。”“要說關系,我們能比得過桓叔、莊伯嗎?他們與晉侯還沒出五服,都是晉國的公族,晉侯還不是把他們一網打盡了嗎?祭品不算數,真正能夠散發香氣的是德行。神靈保佑誰是依據德行,而不是看祭品。”宮之奇越來越怒了,旁邊的百里奚看使眼色不行,索性拉住他的袖子。
“井伯今天不幫我說話,反而阻止,這是為什么?”從殿上退下來,宮之奇問。
“嗐,我聽說在愚蠢的人面前,說半天好話,好似把珠玉撒到地上。桀殺關龍逢,紂殺比干,都是因為他們硬諫。”百里奚一邊走,一邊斜過身子回答。
到了家里,宮之奇還不能平靜,他對兒子說:“虞國將要滅亡了,我看過不了今年臘祭。君上貪圖晉國的賄賂,將虢國送入虎口。這是在毀滅自己,他卻不知道。晉滅虢后,回來時一定會將虞順手占有。災禍眼看就要降臨到頭上,我們不得不離開。”
“宮之奇這個人雖能硬諫,但不會拼上命。”前面車上,三個人的話一直沒停下。荀息對晉侯說:“宮之奇和虞公自小一塊兒長大,親昵慣了,虞公不聽他的。”
一條綠色小蛇,從虞公眼前,倏地竄入草叢中。“君上不聽宮之奇的,難道會聽我的話嗎?”百里奚也注意到了小蛇驚慌逃走。“我當日沒有硬諫,就是要留待今日,能夠陪伴君上。”
宮之奇帶領族人出了虞都。有人說他們去了遙遠的曹國,也有人說他們只不過到了虞國的西部邊境。還有人說,走前宮之奇還想讓百里奚一同離開,百里奚回答:“你一個人走就行了,要是我也相隨,那你的罪過可就大了。”

走在虞坂道上的虞公低頭問百里奚:“當時為何不勸諫?”百里奚平靜地說:“我想有朝一日,等您患難之際,能陪伴君上。”
僅僅三個月,虞就亡了。
山道向西轉了個大彎。百里奚回頭,從嶺的空缺處,看到故國之都。一座不大的城,坐落在山坡前。垛口稀疏,不見一個兵的身影在垛口間穿梭。吊橋平展于池上,任人出入。平時,白天,橋后城門邊,有兵守衛;到了夜晚,橋就會吊起。城門大開,城樓此刻顯得那么低,好像根本起不了防御作用。置于山前的一座城,長久佇立,來自山上的雨水沖垮不了,但如今它陷落了。朝廷、宗廟社稷、倉廩、府庫,一切都完好。虞人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沒來得及抵抗,也沒有激起晉軍的憤怒,城因此得以保全。城里城外,此刻靜悄悄的。
百里奚走出客舍——城中一個小點。正是在那里,虞公熱情地招待了晉侯、荀息和里克。還有哪個國家像虞國這樣愚蠢到極點,前一刻,還在那里為朋友獻上肉食與羹;后一刻,朋友忽然翻臉,變成敵人,不費一兵一卒,輕易就將一座堅固的城收入囊中了。
城,是傅說故鄉的人民筑的。北有大山,南有大河,世世代代,當地人民居住于天險之地。
堅固又能怎樣?它完好地留著,仿佛就是為了歸于晉國。城里、城外沒被帶走的人,很快就會有新的主人了。那些建筑間會出現新的面孔,街巷也將熙攘起來。雞鳴狗吠,一如從前。
百里奚回過神來,城的影子已模糊而不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