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詩系年考辨六則
關于韓愈詩系年,自宋及今,專家學者做了大量工作。用力尤多的有宋方崧卿《韓文年表》、清方成珪《昌黎先生詩文年譜》(以上二著匯入《韓愈年譜》,中華書局1991年)、方世舉《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清雅雨堂刻本)。當代學者錢仲聯先生之《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以下簡稱《集釋》),在前輩學者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經過精慎的考證、辨析,對三百九十九首韓詩、十五首聯句悉數進行編年、箋注和集評,可謂集前人之大成而有創見之巨制。但筆者在研讀唐詩時發現,《集釋》在系年方面仍有個別疏誤之處,茲提出六則加以考辨,以就教于錢先生,并盼海內專家、讀者有以教之。
一、《調張籍》(《韓昌黎全集》卷五),約貞元十四年作。詩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贝嗽姾榕d祖《韓子年譜》、方崧卿《韓文年表》、顧嗣立《昌黎先生年譜》(并見《韓愈年譜》)均未系年;《昌黎先生詩文年譜》類次于《贈張籍》之下,以為作于元和元年。《集釋》引方世舉注以為此詩為元稹、白居易尊杜抑李論而發,因系于元、白論出后的元和十一年。
其實,關于此詩是否針對元、白而發,向存兩說: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云:“元稹作李杜優劣論,先杜而后李。韓退之不以為然。詩曰:‘李杜文章在……可笑不自量?!癁槲⒅l也。”周紫芝以為不然,其《竹坡詩話》云:“微之雖不當自作優劣,然指稹為愚兒,豈退之之意乎?”清方世舉《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云“此詩極稱李杜,蓋公素所推服者,而其言則有為而發”,即指針對白居易“交譏李杜”、元稹“尊杜而貶李”而發;方成珪持論相反,其《韓集箋正》云:“微之墓志亦是文家借賓定主常法耳,況并未謗傷供奉也。謂此詩為微之發,當不其然?!备卟藉短扑卧娕e要》亦曰:“魏氏以此詩起數句為元微之發,恐未必然?!贝嗽姺菫樵?、白而發,周、方、高說是。
茲補充理由如次:被認為揚杜抑李的元稹《杜君墓系銘》(《元稹集》卷五六),作于元和八年,時元稹貶為江陵士曹參軍;白居易的《與元九書》(《白居易集》卷四五),作于元和十年,時居易貶為江州司馬。此期間,韓愈與元、白,尤其是與元稹的交往頗密。元和四年,韓為都官員外郎,元為監察御史,同分司東都,元稹妻韋叢卒,韓愈為撰墓志銘,稱元稹“以能直言,策第一,拜左拾遺,果直言失官,又起為御史,舉職無所顧”(《韓昌黎全集》卷二四)。五年春,元稹向韓愈乞辛夷花,有《辛夷花問韓員外》詩云:“問君辛夷花,君言已斑駁?!n員外家好辛夷,開時乞取三兩枝。折枝為贈君莫惜,縱君不折風亦吹?!币姸诉^從頗為相得。其后,元稹貶江陵,韓愈入朝。元和八九年間,韓愈任比部郎中、史館修撰。元稹致書韓愈,請將所了解到的甄濟在安史之亂中義不從逆的事編入史冊,韓愈《答元侍御書》云:“足下以抗直喜立事,斥不得立朝,失所不自悔,喜事日堅?!庇终f稹“樂道他人之善”,對元稹的品行予以熱情稱贊。元和十年,元稹自唐州召還,旋貶通州司馬。時韓愈為考功郎中、知制誥(唐代知制誥可稱舍人),元稹作《見人詠韓舍人新律詩因有戲贈》詩云:“喜聞韓古調,兼愛近詩篇。玉磬聲聲徹,金鈴個個圓?!睂n愈古、近體詩予以嗟賞。明白了這些,怎能相信,就在這時韓愈會寫詩咒罵元、白是“愚蠢”的“群兒”,是故意“謗傷”李杜呢?怎會諷刺元、白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呢?此其一。同樣不可忽視的是:韓詩本意在維護李、杜二人,抨擊的是同時謗傷李杜的“愚兒”,即使元、白言論中有揚杜抑李的傾向,也并未謗傷李、同時又謗傷了杜,此其二。還應當看到,韓詩是寫給張籍的,張籍不僅與韓愈有深厚的交情,同時也與元、白是良好的詩友,約元和三年張籍《病中寄白學士拾遺》詩云:“自寓城闕下,識君弟事焉?!保ā稄埶緲I詩集》卷七)白居易《酬張十八訪宿見贈》云:“問其所與游,獨言韓舍人。其次即及我,我愧非其倫?!保ā栋拙右准肪砹┮琼n詩真為元、白而發,這不僅對元、白是罰不當罪,且對韓愈也是一種損害,中傷、離間朋友,肆意罵人,這不是“與人交,終始不少變”(《新唐書·韓愈傳》)的韓愈的本來面目,此其三。韓詩自有所指,那就是始于李杜生前、盛于大歷、延及貞元初詩壇的某些重形式、輕內容之風。宋人畢仲游指出:“至韓愈時,人或謗甫之詩,愈為作詩訟之。蓋非特愈之時有謗甫者,未死之日,謗已多矣!”(《西臺集》卷八)此其四。總之,韓詩非針對元、白而發,不當系于元和八年元稹作《杜君墓系銘》、元和十年白居易作《與元九書》后的元和十一年。
今按:韓愈有《醉留東野》詩云:“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吾與東野生并世,如何復躡二子蹤?!嵩干頌樵疲瑬|野變為龍。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別無由逢。”(《韓昌黎全集》卷五)作于“東野不得官”時?!都尅放懦饔谠土昱f說而系于貞元十四年,良是。今《調張籍》復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伊我生其后,舉頸遙相望?!櫿Z地上友,經營無太忙。乞君飛霞佩,與我高頡頏。”與《醉留東野》一樣,均由李杜聯想到自己與詩友(一張籍,一孟郊),表示愿與詩友相攜追躡李杜,語詞均有調侃味,當是同作于貞元十四年。時張籍、孟郊游從韓愈于汴州。
二、《遠游聯句》(《韓昌黎全集》卷八),貞元十五年春初作。舊注:“元和三年作。遠游,送東野之江南也。公嘗有《送東野序》云‘東野之役于江南’,此所謂遠游者,亦其時歟!”此注實將貞元十七年、元和三年兩說混為一談。韓愈《送孟東野序》所云“東野之役于江南”,系指孟郊為吏役赴溧陽尉任。據韓愈《貞曜先生墓志銘》推知郊調溧陽尉在貞元十七年,今《遠游聯句》云“即路涉獻歲,歸期眇涼秋”,而赴溧陽尉任,自無春去秋還之理,故聯句非貞元十七年作。然云“元和三年作”,亦非。孟郊自元和元年十一月受河南尹鄭馀慶辟為水陸運從事,至九年赴興元軍參謀任前,一直官居洛陽,其間元和四年前后服母喪(見韓愈《貞曜先生墓志銘》及李翱《來南錄》),亦不當于元和三年有春去秋還之遠游?!都尅酚幸娂按?,斷定“《遠游》諸篇作于(貞元)十四年春初無疑”。
今按:《遠游聯句》為韓愈、孟郊、李翱三人同作。韓愈于貞元十二年秋受汴州刺史、宣武軍節度使董晉辟為觀察推官(見洪興祖《韓子年譜》);據李翱《祭吏部韓侍郎文》“貞元十二,兄佐汴州,我游自徐,始得兄交”語(《李文公集》卷一六),知翱于本年來汴州;孟郊于貞元十二年登進士第后,至汴州依行軍司馬陸長源,據長源《酬孟十二新居見寄》“去歲登美第,榮名在公車”語(《全唐詩》卷二七五),知孟郊于貞元十三年來汴州。及至貞元十五年二月董晉卒,隨之汴州軍亂,陸長源被害,韓、孟、李三人都在此前后離開了汴州。據此,知三人聯句只能在貞元十四年或十五年春初。然李翱于貞元十四年登進士第(《登科記考》卷一四),則翱十三年秋至十四年春在長安應試,不在汴州,故此聯句必作于貞元十五年春初。孟郊早在去年秋即擬南游,其《與韓愈李翱張籍話別》有“秋桐故葉下,露寒新雁飛。遠游起重恨,送人念先歸”語(《孟東野詩集》卷八),然未即成行;冬,復有《夷門雪贈主人》(同前卷二)贈陸長源,長源有詩答之,知仍眷留汴州;及至貞元十五年“獻歲”“春冰泮”時方正式啟程(參華忱之校訂《孟東野詩集》后附《孟郊年譜》,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因與韓愈、李翱有《遠游聯句》。附帶一提:張籍經孟郊介紹,于貞元十三年冬由和州來到汴州謁晤韓愈,十四年秋于汴州取解后赴長安預禮部試,十五年二月登進士第(見《韓昌黎全集》卷二《此日足可惜贈張籍》及《張司業詩集》卷七《祭退之》);孟郊遠游登程,籍正在長安,故未能預此聯句,亦可作為《遠游聯句》作于貞元十五年,而非十四年春初之一佐證。
三、《和崔舍人詠月二十韻》(《韓昌黎全集》卷九),貞元十九年八月作。舊注:“舍人,崔群也。公元和七年以職方員外郎下遷國子博士,此詩其年八月所作,故落句云‘獨有虞庠客,無由拾落蓂’,意謂職在虞庠,去堯階遠矣?!睋耍恫柘壬曜V》《昌黎先生詩文年譜》均系此詩于元和七年,《集釋》據以系于元和七年,似無異議。
今按:《劉禹錫集》卷二二有《奉和中書崔舍人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二十韻》,與韓詩同為五古,二十韻;韓詩青韻,劉詩先韻,同屬下平聲;劉詩題標明“八月十五日”,韓詩有“三秋端正月”句,知為同時??勺C二詩同為和崔舍人月詩作。然元和七年禹錫遠在朗州貶所,無由與在長安的崔群唱和。此崔舍人乃崔邠,《舊唐書》本傳:“貞元中……以兵部員外郎知制誥至中書舍人?!睓嗟螺浻小斗詈痛揲w老清明日候許閣老交直之際……》(《權載之文集》卷六)、《酬張秘監閣老喜太常中書二閣老與德輿同日遷官相代之作》(同前卷七)、《酬崔舍人閣老冬至日宿直省中奉簡兩掖閣老并見示》(同前卷六)等詩,詩中崔閣老、中書閣老、崔舍人閣老均指崔邠。李肇《唐國史補》卷下:“兩省相呼為閣老?!睍r德輿為尚書省禮部侍郎,邠為中書省舍人,故以閣老相稱。后詩“分命秩皆真”句自注:“十月中,崔閣老正拜本官,德輿正除禮部?!薄俄n昌黎全集》卷三○《唐故相權公墓碑》“權公,諱德輿……貞元十八年,以中書舍人典貢士,拜尚書禮部侍郎”,知崔邠拜中書舍人與權德輿拜禮部侍郎同在貞元十八年十月,亦知崔邠詠月,韓愈、劉禹錫和之在十九年八月。韓愈自貞元十七年為四門博士(洪興祖《韓子年譜》十八年按),劉禹錫于本年閏十月自渭南主簿征為監察御史,因先后得以和崔邠詩。韓詩末云:“獨有虞庠客,無由拾落蓂?!迸f注以為“職在虞庠,去堯階遠矣”,意謂韓愈時非常參官,故不得常見皇帝面。《舊唐書·職官志》:“國子博士二人,正五品上”,“四門博士三人,正七品上”。韓愈“三為博士”(《進學解》),但貞元十七年至十九年為四門博士,元和七年始為國子博士。唐制,五品以上為常參官,知國子博士為常參官,四門博士非是。張籍于元和十五年因韓愈薦,由秘書郎(從六品上)授國子博士,“特狀為博士,始獲升朝行”(《祭退之》)可證。故韓愈《和崔舍人詠月二十韻》之“獨有虞庠客,無由拾落蓂”,正好證明作于為四門博士的貞元十九年,而非作于官國子博士的元和七年。
四、《孟東野失子》(《韓昌黎全集》卷四),約元和六年作。舊注:“東野為鄭馀慶留府賓佐,在元和二三年,此詩當是時作也?!薄恫柘壬娢哪曜V》《集釋》均系于元和三年。
今按:韓詩有序云:“東野連產三子,不數日輒失之。幾老,念無后以悲。其友人昌黎韓愈懼其傷也,推天假其命以喻之。”詩有“此獨何罪辜,生死旬日間”句,與孟郊“悲昔嬰”所作《杏殤九首》“兒生月不明,兒死月始光”“此誠天不知,剪棄我子孫。垂枝有千落,芳命無一存”語(《孟東野詩集》卷一○)相吻合,當為同時作。因可據孟詩以定韓詩作年。關于孟郊《杏殤》詩,韓泉欣《孟東野詩作年補考六題》(《杭州大學學報》1989年第1期)以為作于元和六年,基本上可信。孟郊悼子詩,除《杏殤》外,尚有《悼幼子》一首,詩云:“負我十年恩,欠爾千行淚。灑之北原上,不待秋風至?!保ā睹蠔|野詩集》卷一○)知此幼子年十歲而傷,華忱之先生《孟郊年譜》以為此幼子即《立德新居十首》提及的“品子”,詩云:“品子懶讀書,轅駒難服犁”,“畏彼梨栗兒,空資玩弄驕”(《孟東野詩集》卷五)。詩作于孟郊初為河南轉運從事之元和元年冬,其時品子已是可讀書、可摘梨栗的童孩,韓文以此時品子六歲計,推知其十歲卒,在元和五年,是有道理的。然必須補正的是:(一)《杏殤序》云:“因悲昔嬰,故作是詩?!奔幢吧姥臻g”的“連產三子”,十日之內三子生而復死,只能是三胞胎;而《悼幼子》所悼為十歲幼子。韓文以為十歲死去的品子,即“生死旬日間”的三個兒子中的一個,是有違詩意的;(二)據《孟東野失子序》“念無后以悲”語,知孟郊失連產三子之前,十歲之幼子已卒。郊于元和五年作《教坊兒歌》(《孟東野詩集》卷三)、《吊盧殷十首》(同前卷一○),其后作《喜符郎詩有天縱》(同前卷九)、《上昭成閣不得……》(同前同卷)、《濟源寒食七首》(同前卷五)、《哭盧貞國》(同前卷一○),屢有“無子”“孤老”之嘆,可知郊傷十歲幼子后又連失三幼嬰在元和五年前后,六年或七年春見杏花墜落,悲昔嬰而作《杏殤》詩。孟郊作《杏殤》詩,心情極為悲痛,“踏地恐土痛,損彼芳樹根。此誠天不知,剪棄我子孫”,有怨天意;韓愈《孟東野失子》復云:“失子將何尤,吾將上尤天?!煸惶斓厝?,由來不相關?!J然入其戶,三稱天之言?!奔偬烀杂髅辖迹n詩作于見郊《杏殤》詩稍后,即元和六年或稍后。愈于元和六年秋由河南令召入為職方員外郎,無礙于以詩喻在洛陽的孟郊。
五、《梁國惠康公主挽歌二首》(《韓昌黎全集》卷九),元和七年作。此詩《韓文公年譜》《昌黎先生年譜》均未系,《昌黎先生詩文年譜》附于“無年可考”詩中。《集釋》引方世舉注,以為元和八年“公主猶未薨”,“詩為元和八年后作,其年月不可考”,類系于元和十一年作《大行皇太后挽歌詞》之后。
今按:《新唐書》卷八三《憲宗公主傳》:“梁國惠康公主,始封普寧。帝特愛之。下嫁于季友。元和中,徙永昌,薨,詔追封及謚。將葬,度支奏義陽、義章公主葬用錢四千萬……”于季友,于之子?!杜f唐書·于
傳》:“憲宗即位……以第四子季友求尚主,憲宗以長女永昌公主降焉。”關于永昌公主卒年,《舊唐書·李吉甫傳》載:“(元和)七年,京兆尹元義方奏:‘永昌公主準禮令起祠堂,請其制度?!踟懺?,義陽、義章二公主咸于墓所造祠堂一百二十間,費錢數萬;及永昌之制,上令義方減舊制之半。吉甫奏曰:‘伏以永昌公主,稚年夭枉,舉代同悲……臣以祠堂之設,禮典無文……依義陽公主起祠堂,臣恐不如量置墓戶,以充守奉。’”《唐會要》卷六《公主·雜錄》記載略同,且載明時為元和七年十一月。方世舉注謂元和八年“公主猶未薨”,當是源于《舊唐書》之《憲宗紀》及《于
傳》?!秱鳌吩疲涸桶四?,于
坐其子殺人,由司空、平章事貶恩王傅,數子或賜死,或遠貶;《紀》云:元和八年二月,“宰相于
男太常丞敏專殺梁正言奴,棄溷中。事發,
與男季友素服待罪。貶
恩王傅。于敏長流雷州……駙馬都尉于季友誑罔公主,藏隱內人,轉授兇兄……宜削奪所任官,令在家修省”。然細審文意,當是于季友兄敏殺人、季友欺騙“誑罔公主”在前,及其兄殺人事發,連及昔事,因奪其官。永昌公主卒于元和七年,《李吉甫傳》《唐會要》言之甚明,足以為據。又:與韓愈同挽惠康公主的還有竇常《涼國惠康公主挽歌》(《全唐詩》卷二七一)、權德輿《贈梁國惠康公主挽歌詞二首》(《權載之文集》卷八)、羊士諤《梁國惠康公主挽歌詞二首》(《全唐詩》卷三三二)。羊詩注云:“時詔令百官進詞。駙馬即司空于公之子?!笨妓娜诵雄櫍喉n愈自元和六年秋由河南令入朝為職方員外郎,至元和十四年正月均為朝官(見《韓子年譜》);竇常于元和六年由湖南幕入為水部員外郎,七年冬出為朗州刺史(見《全唐文》卷七六一《竇常傳》及《劉禹錫集》卷九《武陵北亭記》);權德輿于元和八年七月由禮部尚書為東都留守(《舊唐書·憲宗紀》);羊士諤于元和六年前為巴州刺史,七年入朝,八年復出為資州刺史(參見陶敏《羊士諤生平及詩文系年》,《唐代文學研究》第一輯)。知四人同在長安唯元和七年有可能,亦知韓愈以及竇常、權德輿、羊士諤挽惠康公主歌詞均為元和七年永昌公主卒后“詔令百官進詞”時作。
六、《聽穎師彈琴》(《韓昌黎全集》卷五),約元和七年作。此詩《韓文年表》《昌黎先生年譜》均未系年?!恫柘壬娢哪曜V》系于元和十一年,引“方扶南云:李賀有《聽穎師彈琴歌》云……蓋穎師以琴于長安諸公而求詩也。賀官終奉禮,歿于元和十一年,特蓋已病,而公亦當被讒左降,有‘濕衣淚滂’之語”?!都尅窊韵涤谠褪荒?。
按:韓愈此詩實難系年,詩中“自聞穎師彈……濕衣淚滂滂”語,自是音樂感人之深,亦不足以為“當被讒左降”時作之證。唯李賀《聽穎師彈琴歌》云:“涼館聞弦驚病客,藥囊暫別龍須席。請歌直請卿相歌,奉禮官卑復何益?!敝饔诠俜疃Y郎期間。據沈亞之《送李膠秀才詩序》“余故友李賀……年二十七,官卒奉常”(《沈下賢文集》卷九),知賀卒于元和十一年;卒前北游潞州,其《客游》詩有“三年去鄉國”語,知北游自元和九年始;此前在長安官奉禮郎,其《示弟》詩有“別弟三年后”語,推知賀約于元和六至八年為奉禮郎。朱自清《李賀年譜》、周閬風《李賀年譜》均以賀元和六年春為奉禮郎,八年春“以病辭官,歸昌谷”。是知李賀《聽穎師彈琴歌》約作于元和七年。詩有“請歌直請卿相歌”語,知穎師請人歌非只賀一人,韓詩當同時受請而作。錢仲聯先生《李賀年譜會箋》(《夢苕庵專著二種》,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既以賀《聽穎師彈琴歌》“蓋作于賀在長安官奉禮郎時”,又以賀于元和五年始官奉禮郎,八年春因病辭歸,自當系此詩于元和五年至八年間,然其《集釋》復引方世舉注“賀官終奉禮,歿于元和十一年,作詩時蓋已病”語,系此詩于元和十一年,陷于自相矛盾,殊不可解,當是一處疏忽。
原載《四川大學學報》199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