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唐宋文史論集作者名: 李一飛本章字數: 2834字更新時間: 2021-03-12 15:16:25
《江南逢李龜年》箋證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杜詩詳注》卷二三錄此詩,引朱鶴齡注云:“題曰江南,必潭州作也。”岐王,李范,睿宗第四子,《舊唐書》謂“范好學工書,雅愛文章之士,士無貴賤,皆盡禮接待”。崔九,原注:“即殿中監崔滌,中書令湜之弟。”《舊唐書》稱其“多辯智,善諧謔,素與玄宗款密……用為秘書監”。二人均于開元十四年卒。李龜年,開元、天寶間著名歌手。詩一、二句追憶開元盛日在岐王、崔秘監宅第常見李龜年,聞其歌喉,睹其風采,而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三、四句轉至目今,雖在山清水秀的江南,又是花落葉茂的陽春季節,可二人都因那場給國家、人民帶來巨大災難的安史之亂的拋擲而流落他鄉。昔見今逢之間,包含了多少對時事的感傷和身世的嘆喟,無盡的辛酸淚盡在“又逢君”幾字中,讀之令人凄惻不已。何焯《義門讀書記》評云:“四句渾渾說去,而世運之盛衰,年華之遲暮,兩人之流落,俱在言表。”楊倫《杜詩鏡銓》引邵云:“子美七絕,此為壓卷。”
但是,它也是一首引起后人頗多爭議的詩。爭議集中在作品的真偽上。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三二《集錄三》云:“《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崔五(九)云云。岐王薨于開元十四年,崔五(九)滌亦卒于開元中,時子美方十五歲。天寶后子美又未嘗至江南。他人詩無疑。”其說源于南宋胡仔、江季恭。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一四、姚寬《西溪叢語》卷上引江季恭語,均謂此詩非杜甫所作,所舉理由也完全一樣,胡震亨不過襲用胡、江陳說不加考辨并斷言“他人詩無疑”而已。
其實,胡仔、胡震亨的判斷是站不住腳的。先從作者杜甫方面看:一、據《舊唐書·睿宗諸子傳》和《崔仁師傳》,岐王李范、秘書監崔滌均卒于開元十四年(726)。時杜甫十五歲,年尚幼。但并不能據此得出杜甫不能在李、崔宅堂得見李龜年、得聞李龜年歌唱的結論。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云:“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壯游》又云:“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則此時出入王侯名士宅第并非沒有可能;況開元三(一作五)年,甫四歲或六歲時即已對觀公孫大娘舞劍器留下深刻印象,五十年后還記憶猶新地寫在《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行并序》里。“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壯游》),如此早慧、具有詩歌天才和音樂、舞蹈鑒賞力的少年杜甫,在岐王宅、崔滌堂上得見李龜年,聞其歌唱,自有可能;二、考杜甫行蹤,天寶后曾至江南,史料有明確記載。杜甫去世不久,樊晃序《杜工部小集》載云:甫“東歸江陵,緣湘沅而不返”,元稹《杜君墓系銘并序》亦云:“扁舟下荊楚間,竟以寓卒,旅殯岳陽。”兩《唐書·杜甫傳》載甫大歷中出瞿塘,下江陵,泝湘,客死湖南,亦無異詞。北宋寶元中王洙編輯、嘉祐中王琪編訂成為以后各種杜集祖本的《杜工部集》二十卷南宋翻刻本,錄存杜詩一千四百余首,包括《江南逢李龜年》共約百首為湖南所作。這些詩自敘輾轉流離湖湘之時、地、事極為鮮明,只要稍加翻閱,略加思考,是不會做出“甫天寶亂后,未嘗至江南”的錯誤判斷,并據以肯定杜贈詩為偽作的。故浦起龍《讀杜心解》卷六之下辨別此非偽作后深有感慨地說:“世有細心讀書人,請無信后人之臆解,疑作者之原文也。”
再從李龜年方面看。關于李龜年其人其事,史料也多有記載。《太平廣記》引《傳記》說龜年“善羯鼓”,樂史《楊太真外傳》說他善觱篥。史載:天寶中,安祿山希李林甫獎引,以林甫顏色為喜懼,“李龜年嘗效其說,玄宗以為笑樂”(《舊唐書·安祿山傳》)。更多的是記載李龜年的音樂天賦,明廖用賢《尚友錄》卷一四載李龜年“嘗至岐王宅,聞琴曰:此秦聲。良久又曰:此楚聲。主人入問,則前彈者隴西沈妍,后彈者揚州薛滿”。《楊太真外傳》記開元、天寶間,禁中牡丹繁開,“詔選梨園弟子中尤者,得樂十六色。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手捧檀板,押眾樂前,將欲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遽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士李白立進《清平樂詞》三篇……龜年捧詞進,上命梨園弟子略約詞調,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五《清平調》詞題注即引此。鄭處誨《明皇雜錄》卷下云:“唐開元中,樂工李龜年、彭年、鶴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學盛名。彭年善舞,鶴年、龜年能歌,尤妙制《渭川》,特承恩遇。……其后龜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勝賞,為人歌數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則杜甫嘗贈詩所謂……”范攄《云溪友議》云:“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竄辱,積尸滿中原,士族隨車駕也。伶官張野狐觱栗,雷海清瑟琶,李龜年唱歌,公孫大娘舞劍。……唯李龜年奔迫江潭,杜甫以詩贈之曰……”《全唐詩》卷二八五李端《贈李龜年》詩云:“青春事漢主,白首入秦城。遍識才人字,多知舊曲名。風流隨故事,語笑合新聲。獨有垂楊樹,偏傷日暮情。”從以上材料看,李龜年是一位善樂歌、諳音律,又富有表演天才的藝術家,開元、天寶間頗承恩遇,風流一時。安史亂起,竄奔江南,杜甫贈之以詩。暮年白首又回到長安,山河不改,風景已殊,只有“偏傷日暮情”了。無論是與之同時的李端、杜甫贈詩描寫,或后于他的鄭處誨、范攄的記載均相契合而無抵牾。
《江南逢李龜年》的創作不是偶然的,它是經歷安史之亂災禍的人民群眾飽受家破人亡、顛沛流離之苦,目睹國家殘破之痛在詩歌創作上的反映;是安史之亂后的中唐詩壇出現大量懷舊感今之作的先聲和首唱。《白居易集》卷一二《江南遇天寶樂叟》之“白頭病叟泣且言,祿山未亂入梨園。能彈琵琶和法曲,多在華清隨至尊。……歡娛未足燕寇至,弓勁馬肥胡語喧。……從此漂淪到南土,萬人死盡一身存。秋風江上浪無限,暮雨舟中酒一樽”,舒元輿《八月五日中部官舍讀唐歷天寶已來追愴故事》之“零落太平老,東西亂離客”說的雖不是李龜年,但也是李龜年一類的天寶遺民。他們是開元、天寶遺事的舊識,是安史之亂及唐帝國由盛轉衰的見證人,在中唐的許多憶昔懷舊作品中經常出現。戎昱詩中的梨園人,元稹詩中的曲江老人、宮邊老人、白頭宮女,韓愈詩中的宮前遺老,戴叔倫、白居易詩中的康洽,李涉詩中的洛濱老翁,鮑溶詩中的黃發老叟,張籍詩中的陌上老翁……這些有名或無名、詩人親見或得聞的人物,在詩中成了一類典型。其中李龜年的事跡更多又可考,影響也更為深遠。宋敖陶孫《臞翁詩評》云:“元微之(詩)如李龜年說天寶遺事,貌悴而神不傷。”廼賢詩云:“修禊每懷王逸少,聽歌卻憶李龜年。”清洪昇《長生殿》第三十八出《彈詞》李龜年唱:“一從鼙鼓起漁陽,宮禁俄看蔓草荒。留得白頭遺老在,譜將殘恨說興亡。”又《北調貨郎兒》:“嘆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嘆,抵多少凄涼滿眼對江山……把天寶當年遺事彈。”追本溯源,不能不看到是杜甫最先發現了李龜年身上體現的時代特征和政治文化內涵,因而不僅使杜詩獲得了扣人心弦的藝術效果,且為其后中唐的懷舊憶昔之作開辟了廣闊的創作空間,奠定了一種情意深至、感慨萬千、如泣如訴的基調。
原載《杜甫與長沙論文集》,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