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童年往事
- (愛爾蘭)羅迪·道伊爾
- 4864字
- 2021-02-09 09:29:10
有一次,在放主片時,患癲癇病的弗魯克·卡西迪來了,沒有人發現。當時放的是《海盜》。外面的太陽被云遮住,我們可以看清整個電影。弗魯克從椅子上摔下來,這種情況一直都有。這是部很棒的電影,差不多是我看過的最好的。第一卷結束時,我們跺著地板讓亨諾老師快點放第二卷。然后我們看到了弗魯克。
——老師!弗魯克·卡西迪癲癇病發作了。
我們都遠遠地離開他,以免因這個遭責備。
弗魯克不顫抖了——他已經撞倒了三把椅子,而且阿諾德老師把他的夾克披在了他身上。
——也許他們不會把電影繼續放完了,利亞姆說。
——為什么不呢?
——因為弗魯克。
阿諾德老師在要衣服。
——衣服,孩子們,快點過來啊。
——我們去看看,凱文說。
我們向前兩排,走到里面去,于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弗魯克了。他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只是比平時更蒼白了。
——大家走開一點,孩子們。
亨諾老師現在和阿諾德老師在一起。他們已經在弗魯克身上蓋了四件衣服。如果他們在他頭上蓋一件,那就說明他死了。
——大家誰去找一下菲紐肯老師。
菲紐肯老師是校長。
——老師!
——老師!
——老師,我去!
——你去,亨諾老師選擇了伊恩·麥克艾弗,向菲紐肯老師報告這里發生的一切。這里什么情況?
——弗魯克·卡西迪發病了,老師。
——是的。
——需要我們把他抬走嗎,老師?
——你們都到后面,保持安靜——你們都安靜——
——閉!嘴!——坐——下——
——這是我的地方!
——閉!——嘴!
我們都坐下了。我轉向凱文。
——不要發出一點聲音,克拉克同學,亨諾老師說,看著銀幕。你們所有人。
凱文的弟弟,西蒙,舉起手。他坐在前排。
——哦,你,舉手的那個。
——馬拉奇·奧利里要上廁所。
——坐下。
——要拉大便。
——坐!——下!
《海盜》里的音樂是最棒的;那太美妙了。每當一艘海盜船回家時,就會有一個懸崖上的人看到,然后,他用巨大的號角吹響這支曲子,每個人都從他們的小木屋里出來,跑下去迎接這條船。每當有戰斗時,他們也吹奏這個曲子。這太棒了;你永遠都不會把它忘掉。影片最后,有一個主角犧牲了——我不確定是哪一個——大家把他放到他的船上,用木頭蓋起來,點上火把船推入水中。我開始哼起這支曲子,旋律更舒緩一些;我知道電影里就要響起這個曲子。確實如此。
我用曲棍球棒殺了一只老鼠。那是一場意外。我只是揮動了一下曲棍球棒而已。我一丁點也不知道那只老鼠會出現在我的棒下。我希望它沒有,雖然當曲棍球棒擊中老鼠的一側、把它挑得好高時,那種感覺很過癮,爽呆了。
我高聲叫喊著。
——看到了沒?
爽呆了。那只老鼠躺在淤泥里,抽搐著;有什么東西從它的嘴里流出來。
——冠——軍!冠——軍!冠——軍!
我們躡手躡腳地走向它,但是我想比其他人先看到它,所以我走得很快。它依然在抽搐。
——它還在抽搐。
——沒有,那是它的神經。
——神經最后才死亡。
——你看見我怎么打到它的了嗎?
——我當時正在等著它,凱文說,我本來要打到的。
——我打到它了。
——我們怎么處理它呢?愛德華·斯萬維克問道。
——給它辦一個葬禮。
——好唉!
愛德華沒有看《海盜》;他不和我們同校。
我們在唐納利的院子里,畜棚的后面。我們得把那只老鼠偷偷帶出去。
——為什么?
——那是他們的老鼠。
這樣的問題使一切變得索然無味。
艾迪叔叔在房子前面用耙子將碎石耙平。唐納利太太在廚房。凱文走到谷倉邊上,向樹籬扔了一塊石頭——一個誘餌——然后觀察。
——她在洗褲子。
——艾迪叔叔弄臟了他的褲子。
——艾迪叔叔方便了一下,唐納利先生將其施在他的卷心菜上。
兩條路不通。我們必須從后墻逃脫,我們是從那堵墻爬進來的。
還沒有一個人撿起那只老鼠。
辛巴德用他的梭鏢戳從老鼠嘴里流出的東西。
——把它撿起來,我跟他說,我知道他不會撿。
但是他撿了,他把老鼠舉起來并讓它慢慢旋轉。
——把它給我們,利亞姆說,但是他并沒有伸手去從辛巴德那把老鼠拿走。
它并不是那種大老鼠,當它在地面上的時候,它的尾巴讓它看起來比實際大,和辛巴德拿著它轉的時候不一樣。我在辛巴德旁邊站著,他是我的弟弟,手里拿著一只死老鼠。
潮開始退了。這樣很好,因為木板就不會一直往回漂。辛巴德把老鼠洗了一下。他將老鼠放在村里的水泵下面,給它沖澆了四遍水,然后用上衣給包起來,只露出一個腦袋。
凱文抓住木板的尾端,試圖讓它不要上下晃動。
我開始說了。
——萬福馬利亞,充滿榮耀,上帝與你同在——
五個人的聲音和著風聲,聽起來很棒。凱文從水中拿起木板,一個浪花撲過來。
——此刻及至我們的安息,阿門。
我是祭司,因為不會劃火柴。我的工作完成了。愛德華·斯萬維克坐在濕濕的臺階上,幫凱文拿著木板。凱文避著風,背向大海點火柴。他用手護著火焰,不讓它熄滅。我很喜歡他這么做的方式。
火焰燒了許久。有一會兒,它很像圣誕節布丁。我能看見火,但是老鼠一點沒被燒到。我能聞到石蠟的味道。他們把木板推出去,沒有像推戰船那么用力,因為我們都不想火熄掉。那只老鼠還在木板上。火仍在燒,但老鼠依然沒什么變化。
我們所有人用手做出喇叭狀。愛德華·斯萬維克也這么做,盡管他不了解情況。
——開始。
我們吹奏起《海盜》里的音樂。
——嘟嘀嘟——
嘟嘀嘀嘟——
嘟嘀嘀嘟嘟——嘟嘟——
嘟嘟嘟嗚嗚嗚——
火焰持續許久,足夠我們吹兩遍。
我在頭上放了一本書。上樓梯時,我必須保證它不掉下來。否則,我就會死翹翹。那本書是硬皮的,很沉,是最適合放在頭上的那種。我不記得是哪一本。房子里的每一本書我都知道。我知道它們的形狀和氣味。如果我拎著書,把書脊放在地上,讓書頁往兩側撲開,我知道它們會打開到哪一頁。我知道所有的書,但是我不記得那本放在我頭上的書叫什么名字。我想,當我走到樓梯頂端,碰到我房間的門后又走下樓梯,我會弄清楚它的名字,因為這時我就可以把書從頭上拿下來——我會慢慢把頭往前傾,讓書滑下,然后接住它——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書。我本可以看到書封面的一角,假如我很仔細地往上看,就能從書角的顏色知道書名。但是這樣做太危險了。我有使命在身。但太慢不如求穩。我走得太慢的話,會走得很不穩,我想,這樣會永遠完不成使命,書會掉下來的。我就沒命了。書里面有一顆炸彈。穩是上策,一級一級往上走,不能急。急的后果和太慢一樣慘。到最后的時候很恐慌,就像凱瑟琳在客廳里走路一樣。走四五步她還行,然后,你可以看到她的臉色在變化,因為她看到要走到另一邊得很久;她不笑了,她知道她完不成,她試圖走快一點,結果倒下了;她知道她要倒下了,她的表情已經顯示出來了。她哭了。我要鎮定。快到頂了,無法回頭的關鍵點。拿破侖·索羅[24]。到頂端的時候,腳必須要習慣不再往上抬;那種感覺就像快要從樓梯上摔下去。
廁所的門打開了。
是爸爸,手拿著報紙。他看看我,然后轉移視線。
他開口了。
——有樣學樣。
他在往下看,越過我。
我轉過頭。書掉下來,我一把抓住,是《諜海飛龍》。辛巴德在我后面,一本書在頭上,《伊凡赫》。我的書從書皮里滑出,掉在地板上。我完蛋了。
在玩越野賽馬的游戲時,利亞姆把牙磕掉了。這只能怪他自己。他的后半生就靠這些牙了,它們是第二次長出的。他的嘴唇也裂開了。
——他的嘴唇沒了!
這就是當時的情況。利亞姆流血了,他舉起手捂住嘴巴,看起來好像是整個嘴巴都被切掉了,唯獨一顆被血染成淡紅的大門牙仍力挺在那兒。淡紅的血匯聚至牙根處,變成殷紅,從嘴里滲出,流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的眼睛看起來要發狂。剛開始——當他從樹籬走出的時候——看上去就是他一直在黑暗中,然后燈光打開了。但是它們變了;變得瘋狂、驚恐,似乎要從眼瞼里跑出來。
于是,他大聲嚎叫起來。
他的嘴巴或者手一動不動。只有聲音。他的眼睛告訴我那是他發出來的聲音。
——哦,媽咪——!
——聽他的聲音。
就像有人扮鬼叫卻又不是很擅長;我們知道那只是在嚇唬人;我們甚至一點都不害怕。但是,這次的叫聲很嚇人,很恐怖。利亞姆就在我們面前,不是躲在窗簾后面。他發出這些聲音,沒有假裝。他的眼睛在說,他無法做其他任何事。
如果像平常一樣,只是一次平常的事故,我們早就跑了;在責備之前我們就會跑開——僅僅因為在那兒我們也會挨罵。這種事一直在發生。比如一個孩子踢球打破了玻璃,十個孩子為此受到責備。
——我會讓你們所有人承擔責任。
那是奎格利太太說的,當時凱文打破了她家廁所的玻璃。在高墻的另一面,她沖我們大喊。她看不到我們,但是知道我們所有人。
——我知道你們是誰。
奎格利先生死了,而奎格利太太還年輕,所以她肯定與丈夫的死有關,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我們的判決是她將一個酒杯碾碎,把碎片撒在了他的煎蛋上——我在《希區柯克劇場》中看過,很有感覺。凱文把這告訴了他爸爸,他爸爸告訴他奎格利先生是被奎格利太太煩死的,但是我們仍然堅持我們的看法;我們的版本更酷。然而,我們即使這么想,也沒被奎格利太太嚇到。她很討厭我們坐在她的墻上。她敲玻璃讓我們離開,并不總是同一個窗戶,有時樓上,有時樓下。
——那只是讓我們覺得,她沒有一直待在前面的房間朝外看。
我們不怕她。
——她沒辦法讓我們吃任何東西。
那是她能抓住我們的唯一方法,下藥。她不知道任何其他方法。她沒有矮小或衰老到讓我們害怕的地步。她比我媽媽個頭大一些。個頭大的女人——不是那些又大又胖的女人——個頭大的女人很正常。小個頭的女人很危險;小女人和大男人都很危險。
她沒有孩子。
——她吃了他們。
——不,她沒有!
說得遠了點。
凱文的哥哥知道為什么。
——那是因為奎格利先生的雞雞挺不起來。
我們從沒有翻過那面墻,當奎格利太太向爸爸媽媽告狀的時候,我對他們這么說。她從前不會有任何行動。爸爸媽媽像平常一樣,讓我待在臥室,直到他們準備好怎么處置我。我很討厭這樣,而對他們而言這很奏效。他們讓我待在那好幾個小時。我所有的東西都在房間里,書、玩具汽車、所有一切,雖然我沒法專心看書,但一個快要挨揍的人總要表現得好一點,可不能還玩玩具車——這是個星期六。我不想他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地板上玩;我不想讓他產生錯誤的看法。我想看起來很乖。我想讓一切看起來像我已經接受教訓了。天漸漸變黑,我沒有去開電燈。開關離門太近了。我坐在墻角邊的床上。瑟瑟發抖。牙齒打架。下巴疼痛。
——解釋一下,你自己。
真是個可怕的問題,這一定是個陷阱;我說什么都是錯的。
——我說你解釋一下。
——我沒有做什么——
——我會做判斷,爸爸說,繼續。
——我沒有做什么事。
——肯定做過。
——沒有,我說。
停了一會兒,他盯著我的左眼,然后右眼。
——我沒有,我說,是真話。
——那為什么奎格利太太要走那么遠到這兒來——
其實只隔五戶人家。
——來告狀?
——我不知道,不是我做的。
——你沒有做什么?
——她所說的。
——她說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沒做什么事,我發誓,爸爸。爸爸。不騙人,否則不得好死。看我。
我在胸前畫十字發誓。這是我的老伎倆。什么事也不會發生,我總是說謊。
我這次沒有說謊。我是無辜的。是凱文打破了她家的玻璃。
——她肯定不會無中生有,爸爸說。
形勢對我有利。他想打我,但情緒沒有到位。現在,他講求公平。
——她可能認為是我做的吧,我說。
——但是你沒有。
——對。
——你說。
——對。
——說“是的”。
——是的。
這是媽媽唯一的一句話。說是的。
——我只是——
我不確定這么說是否合適,或者是否明智,但是想收回剛才的話已經太晚了;我從爸爸的臉上讀出了這一點。我邊說邊看著爸爸,媽媽坐直了身子。我想換個話題,告訴他奎格利太太毒死了奎格利先生,然而,我沒有。爸爸不是那種人,他不相信這樣的話。
——我只是坐在墻上,我說。
他本來會打我的。但他只是說:
——嗯,不要再坐到她家的墻上,好嗎?
——好。
——說“好的”,媽媽說。
——好的。
什么事也沒有,就這樣。爸爸向四周看去,想找點什么事做,隨后走開了。他插上電唱機的電源,轉過背去;我可以走了。一個無辜的人。被誤判有罪。假如真的入獄,我也訓練有素,是一名對付審問的專家。
利亞姆大叫,我們驚愕不已,立在草地上,一動不能動。我不能去碰他,也不能跑掉。那嚎叫聲朝我襲來,將我湮沒。我六神無主,欲倒不能。
他要死了。
他只有死路一條。
必須有人來。
利亞姆摔下來的籬笆不是奎格利太太家的。這次和奎格利太太沒一點干系。那是我們回家路上唯一名副其實的大樹籬。利亞姆和艾丹家的樹籬更龐大、枝葉更多,但他們并不住在我們回家的路上,他們不住那。這個樹籬比其他的長得都快,但葉子卻更小,而且不像普通葉子那樣鮮綠有光澤,甚至可以說簡直就不是綠葉,背面全是灰色的。大多數樹籬沒那么大,房子也沒那么老。只有這個樹籬,是我們玩越野障礙賽馬游戲的最后一關,我們一直將它保留到最后。
那個樹籬在漢利家前花園的前面。是他們家的。是漢利先生的。他什么事都在花園做。他們家后院有個池塘,里面什么也沒有。本來是有金魚的,可被凍死了。
——他一直都不管它們,直到它們腐爛死掉。
我不相信。
——浮到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