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給我們講故事時，曾經很不好意思地提到——他從記事起，一年到頭天天三餐吃豆腐渣，吃到看見豆腐渣就想吐的地步。那時候，他也只是個小孩子，不懂事，眼見著家里天天磨豆腐賣豆腐，一年到頭卻吃不上幾塊水豆腐，只能吃豆腐渣。于是，祖父偷偷地許愿——要是今天豆腐賣不完就好了，就可以吃豆腐了！

有一天，他講得大聲了一些，剛好被曾祖母聽見了，火冒三丈一頓好打！

祖父七八十歲的時候，還對童年時挨母親的那一頓打記憶猶新，一邊說，一邊擦眼角。我們好不容易才看見祖父哭一回，于是也都跟著哭，老的小的哭成一堆。

我只曉得祖父心里很難過才哭，不曉得他為什么而哭。十幾年后，我去廣東打工，辛辛苦苦的掙錢，仔仔細細的花錢。獨自身在異鄉，想家，更想我媽。有一天，突然明白了，當年祖父在孫子孫女們面前忍不住掉眼淚時，有多想念他的媽媽。

曾祖父母的六個子女中，祖父是最聰明的。他的奶奶，也就是我的高祖母在世時，最鐘愛我的祖父。老人家連出嫁時的壓箱錢都拿了出來，買牛奶給我的祖父吃，無論走到哪里，都忘不了帶上我的祖父。

曾祖父母希望祖父將來能有大出息，支撐門庭，光宗耀祖。盡管家境貧寒，硬是從牙縫里省下錢來送他進私塾。

誰知祖父也是最頑皮的。上學的新鮮勁兒一過，就開始逃學了。他變著法兒一天學了十天的功課，寫完十天的作業，然后撿來土紅色的石頭，磨成漿，學先生的樣兒在書上本子上打圈。

他整天到河里游泳，捉魚，到田里溝里捕捉泥鰍黃鱔乃至田雞田鼠，生起火來燒著吃。看看快放學了，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回到家里去。曾祖父晚上考察他的功課，不僅能默寫得出來，而且倒背如流，一點也不露破綻。

一天，曾祖父在路上遇見先生，先生問：“你兒子幾天都沒去讀書了，是生病了還是家中有事？”知道兒子逃學，曾祖父火冒三丈。當晚給祖父飽飽地吃了一頓“竹筍炒牛肉”(用生竹枝和牛皮鞭打人），連高祖母都攔不住。從此祖父不敢再逃學。

半年后，家里再也無力供祖父上學。幸虧曾祖母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念過幾年私塾，自己買書回家，在田間地頭、灶邊磨坊，抽空教祖父識字。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祖父從懂事起就幫著家里干活，撿柴拾糞，割草放牛，犁田鋤地，搓麻繩，收玉米，打谷子曬谷子，打掃屋里院外，什么活都干。勤勞的習慣，強健的體魄，支撐著祖父度過人生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磨難。

家中幾畝薄田糊不住九張嘴巴，曾祖母每天三更起床磨豆腐，挑到附近賣完才回家吃早飯。豆腐渣少許做菜，其余的就喂養母豬，每年兩窩小豬，頗可補貼家用。

可憐她老人家裹著一雙小腳，挑著滿滿一擔豆腐，走一步，痛一步，走一天，痛一天。為了生活，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直到挑不動豆腐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