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夏,祖母病逝。1959年夏,大伯父高中畢業,他是當年廣西高考的理科狀元。
他一心想當空軍飛行員,保衛祖國的藍天。他和同班一個同學志同道合,兩個人一起填報了某大學的飛行員專業。兩個人的成績合格,體檢也合格,卻卡在了政審這一關——他們都是富農子弟!
多年之后,老同學聚會,兩個人提起此事,都引以為終身之遺憾!
大伯回到村里,當了一年民辦教師,教了一年書,每個月大隊付他18元或者20元(我記不清了)的工資。
祖父則被派到青獅潭修水庫,活兒又重,定量的糧食又少,根本吃不到半飽,又累又餓,身上有點錢也買不到東西吃。
祖父餓急了,找個機會進了桂林城,想買點東西吃。因為拿不出單位或大隊開的通行證明或者介紹信,非但拿著錢人家不賣東西給他吃,還把他抓起來關住了。那個時候的老百姓,還是挨管理得蠻嚴的,走到哪里都要打證明、開介紹信。
大伯父聽說后,急忙找大隊干部開了證明,把祖父接回家里。祖父心里真委屈——他真的是餓得受不了了,想買點吃的填填肚子而已啊!
1960年夏天,大伯用他攢起來的教書的工資,交了高考的試卷費。他在家一邊教書,一邊干活,一邊復習,依舊是廣西高考的理科狀元。
我小時候一直以為,大伯蟬聯理科狀元,是他一生之中的高光時刻之一,是他的榮耀與驕傲。大伯長嘆一聲,用慈愛的眼光看著興奮的侄兒侄女們,欲言又止。
這一年,大伯父不再填報空軍院校的飛行員專業,而是填報了廣西大學化工系某專業,他也不再自信地把“服從分配”這一欄讓它空著,而是認命地打了一個勾。
1960年,饑餓,饑餓,饑餓!在那個暑假,在大伯等待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兩個月中,祖父已經餓得全身浮腫,手指一按,就是一個坑,半天恢復不了原狀。他預感自己時日無多,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他對大伯說:“壽生,大學錄取通知書一到,不管我是死是活,你馬上遷了戶口上大學去,我死了也不用回來。進了大學,就有定量的口糧,最起碼你不會餓死。萬一我死了,你的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是生是死,就聽天由命吧。我們這一家人,能活一個算一個。你一定要聽我的話,照我說的去做。一定要聽話呀!”
大伯聽到父親這樣說,捂著臉哭了。姑媽和我母親放聲大哭,最小的老四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看見哥哥姐姐們都在哭,他也哭起來,一家人哭成一團。
七八歲的我已經能夠大致明白,大伯雖然才華出眾百里挑一,但是他終究只是個白面書生,在大隊教書能夠拿到18元或20元一個月,如果是做體力勞動恐怕只能拿五六個工分一天。
他和每天拿三個工分的姑媽,兩兄妹憑勞動,在村子里很難養活自己和兩個年幼的妹妹弟弟。弟弟又三天兩頭生病生痛,還要花錢請醫服藥。這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根本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也不大懂,卻可以隱約體會得到,祖父說出那一番話,做出那樣一個決定,是多么地痛苦與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