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把家里僅剩不多的錢拿出一部分來,帶著四個孩子走路到大溶江,在鎮上唯一的照相館里照了一張全家福,“奢侈”地洗了四張相片,四個孩子一人一張,大伯的那張讓他帶著上大學去。
我母親每次翻看舊照片,看到這一張,總要小心地拿出來,久久凝視。一次又一次,對我們述說她的父親面對死神的威脅,所表現出來的冷靜與勇氣。家里頭那么多的舊照片,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張。
我童年和少年時期去姑媽家拜年,按風俗上春年頭不準講不吉利的話,也不許做不吉利的事,所以姑媽從來不提這茬。但是表姐表哥表弟們都清楚的記得,他們家也有一張一樣的相片。媽媽有空時會拿出來,一看就看許久。
1999年我高考考進南寧一所大專院校,那三年,我基本上每個月去大伯家一趟。大伯常常翻著影集,向我講述每一張照片背后的故事。這張照片被提及的次數最多,背后的故事也是最詳盡的。
2007年,大伯七十大壽,小表姐帶著我和表弟去給大伯祝壽。大伯很高興,翻出影集,和我們講了半天“過去的故事”。這一張照片,濃墨重彩登場亮相,作為我們這個家族最艱難時刻的見證,再一次把我們的心聚攏到一起。
在這張黑白照片里,祖父戴著瓜皮小帽,穿著深灰色對襟衣和深灰色褲子,穿著草鞋坐在正中間的一張椅子上。緊挨著他左邊站著的是我母親,戴著一頂淺色帽子,光著腳。右邊是六歲的老四,戴著黑色帽子,穿著一雙寬大的布鞋——其實那雙鞋我母親穿著正合適,可是家里窮得連一雙多余的鞋也沒有,她心疼弟弟讓給他穿。
左后方站的是梳著中分穿黑色中山裝的大伯,那件衣服是為他考上了廣西大學,剛剛趕做出來的,他穿的也是草鞋。右后方站著剪齊耳短發的姑媽,穿著碎花的上衣和黑色褲子,腳上一雙舊布鞋。
墻上掛的是一幅風景幕布,他們的表情都很平靜,無喜亦無悲。
大伯上大學前腳剛走,后腳祖父就幾乎支撐不住了。他是為了讓大伯安心地去上大學,咬著牙拼命支撐著不倒下去的。
幸虧那時候大隊開始辦起了“營養食堂”,一個個和祖父一樣餓得全身浮腫發亮的生命垂危的人,每人每天分得一小把煮熟的黃豆,總算勉強保住了性命。
母親眼看著她的父親就要餓死,心急如焚。他們四兄妹已經永遠失去了母親,再也不能失去父親了!
十歲的母親盤算著,萬一父親有個三長兩短,大哥不回來,三姐弟得餓死;大哥回來的話,有可能四兄妹一起餓死!真是進退兩難啊。要想一家人都能活著,首先得保證父親活著。
1960年,糧食定量供應。祖父有一斤米一天,姑媽有四兩米一天(她算半個勞動力),我媽有三兩米一天,老四有二兩米一天。
這一斤九兩米,還要分成三頓,每頓把米分成四份放進矮竹筒,加水蒸成稀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