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婚之夜
- 漁火
- 王永仁
- 9559字
- 2021-02-02 17:30:25
一
日已偏西,還不見王老大和義勇軍來,鐵飛心頭郁結,難道又發生了什么意外?
“來啦!”小金飛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喊道。
“啊,在哪里?”鐵飛一喜,向外張望,卻不見有人來。
小金飛伏在他的耳邊神秘地說:“他們在大王廟里等你,爹叫你快去!”他回頭來又沖玉蓮做了個鬼臉,對母親說,“娘,爹叫你們快準備準備,夜晚就辦喜事,請客人吃喜酒。”
說話間,鐵飛已奔出屋外,三步并作兩步,急向大王廟奔去。走出村南頭,縱身躍過小月河,面前就是一片茂密的柳條林。柳條高約一丈,手指肚粗細,密密麻麻。鉆進柳條林,踏著凍得干硬的林間小路,走不多遠,面前豁然一亮,顯出一片光溜溜的高地,大王廟就坐落在那里。黃大水抱著一桿“老套筒”守在廟前,一見鐵飛,他用袖頭抹去鼻尖上的清鼻涕,神秘地一笑,說:“快進去吧,人都到齊了,光等著你哩。”
鐵飛一愣,驀地想起四年前“反封湖”斗爭時,張光華老師也是在這里召集湖漁民秘密集會的。他輕輕一推廟門,一股夾雜著煙葉、柴草氣味的熱氣撲面而來,只見廟堂中間燃著一堆火,火焰照亮了一張張笑臉。王老大、黃山叔、毛二旦、張泥鰍、魚娃、汪福……當年參加過反封湖斗爭的人和南壯保家自衛團的骨干都在這里。
這時,對面站起兩個人來。一個是身穿棉袍、頭戴黑色氈帽的瘦高個,四十出頭年紀,一看就知道他曾飽受風霜。他的額頭和眼角都刻下深深的皺紋,雙眼炯炯有神。他就是張光華!當年曾領導過反封湖斗爭,現在是抗日義勇軍的司令。
站在張光華身邊的是一位白面書生。雖然穿著粗布衣裳,但仍透著秀氣和精明,望著鐵飛微笑著點了點頭,他就是銀飛。鐵飛甚感意外,愕然道:“張司令,你怎么這身打扮?為什么沒帶部隊來?”
張光華用手畫了一圈,笑道:“這不是我的部隊?”
鐵飛更加愕然。銀飛解釋道:“張司令正召集大伙商議組織抗日游擊隊。抗日義勇軍到湖西活動去了。”
鐵飛很感失望:“為什么這么快就撤回去了?難道怕馮淵不成?”
張光華笑道:“不是怕他,是為了團結抗戰,一致對敵。我與馮淵已經談和,我們撤出微山島,也不準他再借故騷擾百姓。”他拉鐵飛坐在自己身邊,往火堆里加添了些樹枝,然后向王老大點了下頭說,“咱們書歸正傳吧。”
廟堂里靜下來,只有樹枝燃燒的噼噼啪啪的響聲。
張光華先介紹了當前抗戰形勢:“……在整個津浦鐵路北段,由于韓復榘放棄山東,貽誤戰機,日軍長驅直入,使全局陷入不可收拾的境地。一時民怨沸騰。蔣介石為排除異己,早存滅韓之心,借此機會將韓撤職查辦,處以極刑,又任命沈鴻烈為山東省政府主席,任命孫桐萱接替韓復榘為第三集團軍總司令。為挽回敗局,確保徐州,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令孫桐萱集團軍推進到運河一線,直取汶上,攻擊濟寧,并以一部對沿津浦路南下之敵施行側擊;調川軍孫震部駐守滕縣,正面阻止日軍南下;命川軍龐柄勛部駐守臨沂,堵截沿臺淮路迂回南下之敵。至此,北面的戰局才暫趨穩定。
“在津浦路南段,日寇華中方面軍占領南京之后,為配合華北方面軍奪取徐州這個戰略要地,由鎮江、南京、蕪湖三據點分別渡江,揮兵北上,企圖南北夾擊徐州。為迎擊北犯之敵,李宗仁急速調兵遣將,阻敵北上,血戰逾月,雙方打成平手,形成隔淮對峙之勢。
“黨指示我們,要利用這個時機,在敵后廣泛發動群眾,組織人民抗日武裝,開展游擊戰!……”
廟堂里氣氛活躍起來。王老大一拍大腿,高興地說:“俺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張司令,你快說咱們怎么辦吧!”
毛二旦說:“鬼子到處殺人放火,俺的肚子早氣炸了。要是能拉起隊伍與敵人一刀一槍地干,俺死了也痛快!”
黃山叔把煙袋往腰間一別,激動地說:“鬼子打到咱家門口了,咱不能坐著等死,要起來干!”
汪福膽怯地說:“咱們這些泥腿子,兩手空空,能和鬼子打仗?”
鐵飛把眼一瞪:“怎么不能!鬼子也沒長三頭六臂。”
張光華望著汪福和氣地說:“小兄弟,別瞧不起泥腿子,泥腿子有千千萬萬,等天下的泥腿子都拿起刀槍起來抗戰,還怕打不敗鬼子?俗話說:‘人心齊,泰山移’,沒有推不倒的山岳,沒有打不盡的豺狼!”
“是呀,是呀!”王老大深有感觸地說,“共產黨就是泥腿子黨、窮人黨,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在平型關打了大勝仗,消滅了鬼子好幾千,比國民黨不知強多少倍,連‘洋腿子’也不是咱們的對手。”
一番話說得大家哄然大笑,汪福也開心地笑了。王老大擊了下掌,大家又安靜下來。張光華接著向大家講解了黨的《抗日救國十大綱領》,介紹了他們組織抗日義勇軍的經過,交代了組織武裝時應注意黨的政策,如不要強拉人,要照顧統一戰線,聽從黨的指揮,等等。
王鐵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吃了餃子,咱們就把隊伍拉起來。”
王老大摸著下巴,思謀了一會兒說:“拉隊伍就得有個名堂,大家看叫‘抗日義勇軍微湖游擊大隊’好不好?”
“好啊!”大伙齊聲響應著,“今后咱們都是張司令的兵馬!”
張光華風趣地說:“有大伙撐腰,我這個半路出家的司令膽也壯了,氣也粗了。所謂‘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來,咱們合計合計能聚多少人馬。”
王老大胸有成竹:“咱們都是本鄉本土的人,誰家的鍋門口朝哪,都摸個八九不離十。咱們先把漁民四幫中那些火氣旺、有血性的好后生數一數。”
你道那漁民四幫是怎么回事?每大幫又因漁具不同分為若干小幫,小幫之中因宗族姓氏之別再分為宗姓幫。其組織頗為嚴密,幫規家法甚嚴,如有違犯,輕則用舵柄毒打,重則三刀六洞。四大漁幫在社會上大都加入青幫,當地稱之為“三番子”,一幫有事,各幫都來相助。
四大幫中數大網幫收入高,生活富裕,資金雄厚。他們人數雖少,但勢力頗大。他們使用長五丈三尺、寬一丈二尺的雙篷雙桅大網船,有風時即拔錨起篷,不分晝夜,使用快網、江網對船合拉,捕獲量大,收入頗巨,一般的湖漁民無法與其相比。但常破壞其他漁民下的絲網、鴨網、座鉤等固定漁具,引起其他幫漁民的不滿,釀成糾紛。
賣載幫,使用的船窄而長,前后雙桅,便于裝載,船行迅速。他們專以運腳為生,收入不穩定,全看營生好壞。南壯就是賣載幫集居的村莊之一。
槍箔幫,又分為大箔、小箔、瓦箔三小幫。大箔多系蘆葦織成,置較深的水中,故捕獲較大的魚;小箔用細密的竹條編成,置淺水中,多捕小魚及青蝦;瓦箔是用較粗的竹板編成,置淺水中,多獲中等的魚。冬季冰凍封湖時,無法下箔,他們便從事獵取野禽的營生。每年中秋節后至次年清明,野鴨、大雁等水禽翔集湖上,此間,漁民用鴨槍獵取禽類,故又稱槍幫。槍箔幫是漁民中人數最多的一幫,其收入均勻,平常年景勉強可以糊口度日。
罱網幫,生產工具簡單原始,他們必須集體從事捕撈,聚數十只至上百只小船,選擇漁場,在淺水處,或下簾箔,或下絲網,擺成蝸牛狀“迷魂陣”,漁船四面圍定,敲鑼擊水,邀魚入箔進網,用罱或馬罩捕獲。嚴冬湖面結冰時,化開冰凌,用葦箔圍起,運出冰塊,除去湖草,用罱捕魚,故稱“起草”。夏季湖水上漲,游魚歡躍時,則無法捕魚,只好采食蓮子、菱角、雞頭米等充饑。他們費力最大,收獲甚少,故在漁民中生活最為貧困。
說到湖漁民四大幫,大家的話就稠了,你一言,我一語,一會兒就點出百十條好漢。銀飛掏出個小本子,一一記下他們的名字。黃山高興地說:“只要王老大挑頭,漁家四幫哪個不響應?”
“是呀,”毛二旦望著王老大說,“雁無頭不飛,船無舵難行。王大爺當我們的大隊長吧。”
話音剛落,廟堂響起一陣掌聲。王老大連連擺手:“不中,不中!俺斗大的字識不了一口袋,也不懂得領兵打仗。別趕鴨子上架、逼公雞下蛋了。”
張光華笑道:“誰是打仗的行家?事情都是逼出來的。過去做工的、種地的、打魚的、經商的、教書的……現在都拿起槍來了。大家信得過你,你就大膽地干吧。”
王老大推脫不過,只好答應下來。
“可是槍呢?”王老大又感到為難了。全村除了鐵飛帶來的一支好步槍和王老大賣船買來的三支老掉牙的“漢陽造”,下剩都是些“老套筒”、“土壓五”、鴨槍和“抬桿”(一種小土炮),就是這些加起來還沒有兩個人的手指多,又沒錢置辦,怎么辦呢?
“槍有的是。”黃山叔滿有把握地說。
“在哪里?”王老大高興地問。
“在地主、漁霸手里。”黃山叔解釋說,“他們看家護院都用槍。”
王老大一聽心里就涼了,連連搖頭:“有錢人最不出血,他們肯把槍交給咱們?他們要是知道咱是共產黨領導的游擊隊,就更不會把槍交給咱了。”
張光華笑了笑說:“我們可以發動群眾向他們借槍。黨的政策是‘有人出人,有糧出糧,有力出力,有槍出槍’。把道理和他們講清楚,開明的、有愛國心的地主和漁霸是會把槍借給我們的。對一些頑固的、不開竅的地主和漁霸,我們可以采取點硬的手段,但也要注意有理有節,不能蠻干。”
銀飛眼睛一亮,拍了一下腦門,笑道:“我有個辦法,能叫他們痛痛快快地把槍交出來。”
“什么辦法?快說快說!”毛二旦性子最急,脖子伸得老長,連聲催促。
銀飛偏不著急,慢條斯理地說:“他們不是要看家護院嗎?咱們投其所好,幫助他們組織保家自衛團,暗中打進我們的人去,來個‘移花接木’,把他們手里的槍支接過來。”
黃山叔用煙袋指著銀飛大笑說:“想不到你這個白面書生還有歪主意。”
一句話逗得大家都哄笑起來。銀飛漲紅了臉,爭辯說:“這不是歪主意,是迂回戰術。”
張光華笑道:“我看,這辦法好,既不傷和氣,又能達到借槍的目的。但要做得巧妙,不要露了馬腳。”他看了看銀飛,又看了看鐵飛,對王老大說,“有鐵飛的勇敢、銀飛的智謀,再加上你的穩重老練。大家齊心合力,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王老大驚道:“你這就要走嗎?你可不能撒手不管!”
“誰說我撒手不管?我把銀飛留給你們,過一陣子,我還要給你們派個政委來。”
“政委?政委是啥呀?”
張光華笑道:“政委就是黨的代表,代表黨來領導隊伍的。”
“那好!那好!俺就盼著黨的代表能早一天來。不過,說什么俺今天也不能放你走,俺還有一肚子話沒有說完哩。”
張光華哈哈大笑:“你今天攆我,我也不會走。我好久沒有開齋了,今天要喝一杯鐵飛的喜酒。”
王老大大喜:“那是再好沒有,趁著大伙都在這里,請大家今晚都去喝杯喜酒,只是倉促了一點,又碰上這動亂的年頭,沒有什么好吃的招待大家,請大家包涵了。”
張光華一轉身從神臺下拎出洋面,笑呵呵地說:“這是我們義勇軍伏擊鬼子的汽車繳獲的洋面,鐵飛的大喜日子我沒帶什么禮物,就用它做賀禮吧,用洋面包頓餃子,叫大伙吃了開心壯膽。”
大家都圍攏來看洋面。黃山叔說:“好!眼前事情急如星火,進城采購東西也來不及了。大伙都回家看看,有什么現成的好吃的都拿來,鐵飛的大喜日子,大伙在一起熱鬧熱鬧。”
大家紛紛響應,涌出廟門,各自回家籌辦。
二
王老大父子陪同張光華一路說笑,回到家,白云鶴、鐵飛娘、玉蓮忙迎上來。大家互相問候,說笑一會兒。忽聽得西廂房里傳來一陣嗚咽之聲,張光華很是詫異。白云鶴嘆了口氣,向他說明了原委。大家便到西廂房里去看紅蓮女。
眾人躡足進門,見紅蓮女臉朝床里,背部聳動,哭泣甚悲。這一下頗出鐵飛意料之外,心想:紅蓮女本是個女中豪杰,身受重傷也不呻吟一聲,現在傷勢大好,反倒哭泣起來。
白玉蓮走到床前,低聲地說:“妹子,張司令和二老都來看你了。你覺得怎樣?傷很痛,是不是?”
紅蓮女停止了哭泣,卻不轉身,說道:“張司令、大爺、大娘、哥哥、姐姐,多謝你們來探望。恕俺不起身行禮。傷勢倒好得多了,只是心里……”
白云鶴說:“孩子,今天是你哥哥姐姐大喜的日子,你應當高興才是。”
紅蓮女說:“大爺教訓得是。”她往旁邊一指,“那是俺替姐姐準備的嫁衣,也不知是不是合身,好歹表一表小妹的心意。”說著又忍不住哭了出來。
原來紅蓮女見鐵飛舍身相救,又來看望她的傷勢,白玉蓮也陪她說話解悶,她打內心里感激和羨慕他們。但她對鐵飛終不能忘情,覺得鐵飛這人無論是武功、相貌,還是人品道德,都是超群出眾的,堪稱真正的英雄豪杰。如果能嫁給他,那該多好!可是,鐵飛愛的是白玉蓮,而白玉蓮也是值得鐵飛愛的好姑娘,紅蓮女自知對鐵飛的癡戀不能如愿,思來想去,又苦又疼,止不住哭出了聲。一日一夜,竟把一個美麗俊秀的俠女折磨得憔悴不堪了。
大家回到堂屋,說起紅蓮女的身世,都覺得可憐。白云鶴說:“她是個姑娘家,又受了傷,受了這么大的打擊,哪能不難過?大家都要當自家人待她,不可慢待了。”大家都點頭贊同,忙著去籌備酒席。
除夕之夜,王老大的庭院里洋溢著節日的喜慶氣氛。四周紅燈高掛,堂屋門前并排三張桌子。桌子上點起明晃晃的彩繪花燭,立著天地牌,放著一斗紅高粱,斗里插著三炷香,一桿秤。左右兩邊聚集著全村的男女老幼,主婚人、證婚人都端坐上首,新郎在一旁側身而立。
只聽院外一陣鞭炮響,人們閃開了院門,一群美麗的漁家姑娘簇擁著新娘走進院來。她們彼此緊緊地靠著,雙頰緋紅,耷拉在耳下的墜子閃出彩虹般的絢麗顏色。新娘居在中間,上身穿著紅棉襖,下面是綠荷色的緞子棉褲,腳上是一雙紅繡花鞋,頭上頂著紅綢子。小孩們都圍攏來,婦女們和小伙子們跟著往前涌。他們都瞅著新娘,議論著她的容貌和打扮……一張張嶄新的葦席從院門口直鋪到堂屋門前,姑娘們像眾星捧月似的簇擁著新娘從葦席上走過來。
新郎穿著青湖綢大褂,頭戴銀灰色禮帽,臉色紅潤,儀表堂堂。他睜著一對明亮的眼睛,微張著嘴,露出一排整齊潔白如銀的牙齒。他覺得人們都在注視他,便不好意思地垂下那濃密的燕眉。
黃山叔高聲贊禮,新郎新娘先拜天地,再拜父母雙親,然后向證婚人張光華行禮。張光華笑著還了一禮。新夫婦又向眾父老鄉親環拜行禮。眾鄉親都連連還禮。
新夫婦交拜畢,新郎伸手拔下插在斗上的秤。他躊躇了一下,手微微地抖著。他回過頭看看母親,又看看眾人,好像不知如何是好。
“挑呀!挑呀!”人們頓時歡聲雷動。
他鼓起勇氣把新娘頭上那塊紅綢子一挑,一股粉香撲面而來。他偷看了新娘一眼,高興得心口怦怦亂跳。
新娘低著頭,垂下她那長長的睫毛,臉頰像喝醉了酒似的通紅。當新郎挑開蒙頭紅的那一剎間,她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一碰到新郎的目光,又連忙羞澀地低下頭。
庭院爆發出一陣陣歡笑聲。這時小金飛把紅蓮女扶了出來,眾人見她長得和新娘十分相似,都不由得“咦”了一聲。她強笑著和新郎新娘見了禮,然后坐在椅子上,取出一支竹笛,吹了一曲《鳳求凰》。鐵飛、玉蓮見她心情好轉,更是高興。一曲終了,姑娘們把新娘扶進洞房。鐵飛娘向孩子們撒了糖果、花生、紅棗、栗子。接著院子里安放桌子,擺上酒席。
開席之后,眾人暢飲起來。王老大手執酒壺高聲說道:“按咱漁民的規矩,今晚哪個不喝醉,就不許出俺的門……”話音未落,忽見墻頭上有人窺探,便大聲說,“是哪位朋友在那里張望,請到里面來喝酒。”
那人影兒一晃不見了。毛二旦、黃大水(黃山叔的兒子)立刻躍出院外,四下搜索,但未見人影。回來報知王老大。
王老大笑道:“請他喝酒,他不愿來,何必勉強?來來,咱們還是喝酒。”暗地里輕聲吩咐黃山叔,“老弟,你帶幾個人四下查看一下,別讓歹人混進來放火,攪了大喜日子。”又低聲吩咐王銀飛、黃大水暗中保護張司令。
眾人見王老大毫不在乎,又興高采烈喝起酒來。張光華見王老大遇事不驚,心里暗暗高興,也舉杯助興,談笑風生。
吃了幾個菜,新郎新娘出來敬酒。王老大夫婦笑得合不攏嘴。白云鶴手捋銀須,含笑望著一雙兒女。白玉蓮素來滴酒不沾,大家紛紛相勸,不好違了眾意,只得喝了一點,就言“醉了”,一時面紅過耳。
張光華說:“只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眾人哄笑:“三日之內無大小。”說著便逼著鐵飛喝酒。
正嚷得起勁,忽見院門外人影一晃,接著聽到黃山叔呼喝。鐵飛首先站起,搶到門外,只見黃山手提長槍跑過來。鐵飛忙問:“怎么?有賊嗎?”
黃山叔說:“俺見有人鬼鬼祟祟向院里探望,追過來時賊子已沒影了。”
這時白玉蓮拿了寶劍跟了出來,說道:“咱們四處去搜搜。”
黃山叔笑道:“侄媳婦,你給俺安安靜靜的,有老叔替你站崗放哨,還怕小賊偷了你的嫁妝嗎?”玉蓮一笑,退了回來。
毛二旦拉住鐵飛的胳膊說:“好啊,你想借故逃酒。俺先去捉賊,回頭瞧罰不罰你。你給俺看住新娘子,不許她喜日子動刀動槍。”一邊說一邊把鐵飛推了進去。
鐵飛回到院里,見眾人都已聞聲出去搜敵,尋思:“張司令和馮淵已有定約,按理他不該再派人來搗亂。瞧那人身手不凡,難道是過路的飛賊,見到這里做喜事,想來拾點好處?”
正自琢磨,毛二旦和張泥鰍走了進來,紛紛叫嚷著要罰新郎喝酒。王鐵飛笑道:“毛賊沒抓到,大家少喝兩杯吧。別陰溝里翻船,叫人偷了東西去。”
毛二旦哈哈大笑:“這是王大爺的將令,誰敢更改?你盡管喝,小賊早叫我們嚇跑了。”
鐵飛無話可說,只得和每人對飲三杯。佯裝醉態,立足不定,搖搖晃晃。
眾人紛紛叫嚷:“新郎裝醉騙人,該怎么罰?”
白云鶴忙過來打圓場,和每人干了一杯。鐵飛竟醉倒在桌上,說話也不清了。大家見新郎真的醉了,和玉蓮說些笑話,都退出酒席,七手八腳把鐵飛、玉蓮推進洞房。
三
玉蓮見眾人散盡,房中只剩下自己和丈夫兩人,不由得心頭撞鹿,突突亂跳。偷眼看王鐵飛時,見他和衣歪在床上,已在打鼾。她輕輕站起閂上房門,紅燭下看著夫婿,見他臉上紅撲撲的,睡得正香。便輕聲叫道:“喂,你睡著了嗎?”
鐵飛不應。她嘆道:“真的睡著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四下一望,確無旁人,又側耳傾聽,萬籟俱寂,料想賊人已遠遠逃去了。這才脫去棉衣,走到床前推了推鐵飛。他翻了個身,滾到了里床。她把他的鞋子和大褂脫下,再想解他內衣,忽然害羞。良久,嘆了一口氣,抖開棉被蓋在他身上。吹熄了蠟燭,自己縮在外床,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許久,鐵飛翻了個身,玉蓮嚇了一跳,不由得往外一縮,不想鐵飛張開雙臂突然將她摟在懷里。玉蓮幾乎驚叫起來,猛想到這可叫喊不得,只覺得臉上一陣發燒,忙把頭鉆到丈夫懷里,一聲不響。只聽鐵飛柔聲說道:“你當我真的喝多了?睡著了?笑話……”
玉蓮笑罵道:“你搗什么鬼,快睡覺吧。”伸手去摸鐵飛的衣扣。
鐵飛心中一蕩,握住她一只溫軟的手,說:“別忙……”
玉蓮倏地縮回手來,又羞又氣:“你?……”
鐵飛忙把她往自己胸前一拉,小聲解釋道:“怕那歹人還要來,不得不防……”
正在這時,忽聽得窗外“啪”的一響。鐵飛霍地跳起,把玉蓮往身后一拉,自己擋在她身前,拖過身旁一把椅子,預備迎敵。
玉蓮也坐起身來,摸起龍泉寶劍,凝神細聽,窗外似有人在低聲嘰咕,心想是弟兄們開玩笑,來偷聽新房。剛想說“不要理他”,忽聽得一陣扭打之聲接著便是“哎喲”一叫,顯然是有人在交手中吃了虧。
鐵飛拔閂出門,只見兩個人影掠墻而過。鐵飛欲追,白玉蓮說了聲:“俺也去!”便和鐵飛雙雙躍上墻頭。兩人直追到湖邊,只見水波粼粼,蘆葦搖曳,不見那兩人的影蹤。
玉蓮罵道:“這毛賊手腳好快,躲到哪里去了?”
鐵飛向她搖搖手,示意不要作聲。
這時就聽蘆葦深處有人爭吵:“你來干什么?”
“請你回去。”
鐵飛和玉蓮相視一驚:是紅蓮女和夜的黑!
又聽紅蓮女說:“俺與你已劃地絕交,你死了心吧。”
“二妹,是俺對不起你,你打吧,罵吧,殺了俺,俺心里也痛快。”
“呸!你當俺是三歲的娃娃,那么好上你的當?要不是鐵飛救俺,俺早死在你的刀下了。”
“俺本意并不是要害你,只是不能見你和別人好。那時節,求生無望,便想和你同死。你總該體諒俺的一片癡心吧?”
紅蓮女冷笑道:“你的一片癡心俺領教了。你想把俺關在你的籠子里,供你取樂,辦不到!”
夜的黑訥訥地說:“只要你原諒俺,跟俺回去,以后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俺絕不再管。”
“俺看你賊心不死,還想拖著俺在江湖上胡混。你有一身本領,干什么不好好做事,非要做江湖上的強盜?”
夜的黑低聲說:“你說江湖上的強盜不好,俺就聽你的,洗手不干!好好地做人,這還不成?”這幾句話他用了極大的氣力才說出口,說到最后,竟痛哭起來。
紅蓮女也把語氣放得緩和了些,說道:“當初也多虧你相助殺了老賊,替俺報了仇,使母親能含笑九泉。俺紅蓮女恩怨分明,不會忘記你的好處。只是……你休妄想要俺以身相報。你心目中的紅蓮女已經死了!”
夜的黑突然火起:“你是不是心里還戀著他,所以就瞧俺一錢不值?”
“放你娘的屁!人家都成了夫妻,俺是做妹妹的份。”
“那你還賴在這里干什么?你要不走定是為了他。休怪俺對他不客氣!”
“你!你想干什么?”
“哼哼!你心里明白。”
“呸!不要臉!你這個黑心賊!你敢動他一手指頭,俺把你碎尸萬段。哼,這回算你贏了。走,俺跟你回去。”
白玉蓮想去攔截,鐵飛一把拉住她,低聲說:“讓她走吧。”
白玉蓮眼里盈滿淚水,輕嘆一聲:“唉,俺真為她難過,要是俺死了……”
“你——”鐵飛渾身一震,激動地說,“我與蓮妹患難結緣,情深意厚,肝膽相照,歷經劫難,今始結為夫妻,愿風雨同舟,生死相隨!”
玉蓮心頭一熱,雙頰紅暈,撲到他的懷里,淚如泉涌地說:“為什么咱們的姻緣這么難?為什么他們總想將咱們拆散?”她抬起淚眼,望著那深不可測的夜空,發出一聲長嘆。
鐵飛捧起她淚水盈盈的臉,替她拭去淚水,微笑說:“美好的姻緣總是不能輕易到手的,就像我們小時候聽老人講過的,幸福的門口有兇猛的毒龍守著,有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擋住去路,要征服了這一切,幸福才屬于我們。”
“咱們能夠征服嗎?”玉蓮有些擔心地問。
“能!”鐵飛伸展著一雙鐵臂,像是要撼動山岳似的,充滿信心地說,“邪不壓正。你我生死與共,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戰勝一切邪惡。”
玉蓮笑了:“你說能,準能。和你在一起,俺什么也不怕!”
王鐵飛、白玉蓮返身回家,突然從路旁葦坑里飛起一鏢,直取鐵飛的咽喉。鐵飛叫聲:“不好!”“撲通”一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白玉蓮大驚失色,撲在鐵飛的身上放聲大哭。
這時從葦坑里跳出三個蒙面大漢。其中一人說道:“姑娘不要哭了,人死不能復活,眼淚救不了他,那是支毒鏢,即便擊不中要害,擦破皮兒,一時三刻也要喪命。”
“啊!”白玉蓮猛然想起那菱角島的飛鏢,她跳起身來握劍在手,抹去眼淚,厲聲喝問,“你到底是誰?”
那人冷笑一聲,揭去蒙面黑紗,露出真容。白玉蓮見那黑發洋頭、醬色猴臉,“呀”了一聲,面前正是王鐵飛的鄰居喬葦。看清了廬山真面目,前前后后種種迷霧頓時消散。白玉蓮柳眉怒豎,銀牙一咬:“你這條毒蛇,為什么三番五次要害我們性命?”
喬葦“嘿嘿”奸笑兩聲:“姑娘不要誤會。我只是要除掉王鐵飛,送你個美好的前程。郎君在戚城等著你呢。你做了官太太不要忘了謝我。”
白玉蓮怒火沖天,舉劍便刺。喬葦托地一跳,躍出一丈開外,把手一招,那兩個蒙面大漢撲了上來,用匣槍指住白玉蓮。喬葦冷笑道:“你那路劍法我早就領教過了。乖乖地跟我走吧,要不,你的小命也難保了。”
白玉蓮生死置之度外,哪管得許多,手腕一翻撥開兩支匣槍,箭一般彈射過去,直取喬葦。喬葦連忙抽刀接招。那兩個大漢剛要向前追趕,只聽有人大吼一聲:“看招!”好似半空里炸響一聲驚雷,只見一條大漢從天而降,一個凌空雙飛腳,將兩個蒙面大漢踢出一丈開外。
原來王鐵飛見那蘆葦搖動,早有防備。待喬葦一鏢飛來,他把嘴一張咬住飛鏢,使了個詐死之計,往后便倒。那喬葦的飛鏢雖然又準又狠,無奈鐵飛眼急手快藝高一籌。那白玉蓮如何不知?她也是靈機一動,佯裝悲痛,為的是穩住敵人,好做手腳。
那喬葦一見鐵飛死而復生,大驚失色,魂飛膽喪,虛晃一招,跳出圈外,轉頭便走。白玉蓮要去追趕,只見喬葦手一揚。鐵飛大叫:“當心!”白玉蓮連忙用劍一擋,“當啷”一聲鏢落塵埃。白玉蓮待要再追,喬葦已經到了湖邊,一縱身騰空而起向蘆葦叢中飛去。人入蘆葦蕩,你即使有天大的本領,也尋他不得了。白玉蓮急得直跺腳。鐵飛不動聲色,飛起一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只聽喬葦“哎呀”一聲,跌進蘆蕩。
鐵飛、玉蓮回身再找兩個歹徒算賬,只見他倆剛剛爬起來四處尋找摔失的槍支。鐵飛大喝一聲:“哪個敢動?!”
兩個歹徒嚇得連忙縮回手來,渾身篩糠,磕頭求饒。
鐵飛厲聲道:“把子彈放下。”
兩個家伙不敢怠慢,連忙從身上解下子彈帶。鐵飛撿起那兩支匣槍和兩條子彈帶,用手接著,對那兩個家伙說:“放你們回去給那小白狼捎個信,就說他送來的大禮我收下了,改日一定到府上拜訪,回贈他兩個‘蓮蓬籽’。”
“是!是!是!”兩人連滾帶爬地跑了。
鐵飛、玉蓮相視而笑,這時村里傳來第一聲雞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