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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戚城風波

  • 漁火
  • 王永仁
  • 9582字
  • 2021-02-02 17:30:25

戚城坐落在運糧河畔,南壯之北八里,是一座千年古城。風雨剝蝕下,城垣已殘缺不全,但四門城樓聳立著,重檐八角,凌空欲飛,巍然壯觀。相傳當年劉邦斬蛇起義,兵過此地,遇一美貌佳人跨馬戎裝,彈劍而歌。劉邦一見傾心,與她結為夫妻。后來劉邦一統天下,衣錦還鄉,在此地為已經失寵的妻子修建了高大堅固、富麗堂皇的城池和宮殿,也算是不忘舊情。其妻姓戚名姬,此城因此得名戚城。隋朝之后,京杭大運河(又稱運糧河)開鑿,戚城便成為重要的集鎮碼頭。千帆云集,商旅興盛,萬戶人家。近些年來,由于津浦鐵路修通,運河古道淤塞,戚城才漸漸衰敗,失去了舊時的繁華,但在微山湖兩岸還算是首屈一指的大鎮,被譽為湖畔“明珠”。

說是戚城,主要不過一條南北五里的長街。這條街騎著兩省之界,東為山東滕縣所轄,西為江蘇沛縣管制,素稱“一步兩省”。有古詩為證:

片帆風斜掛殘陽,一鎮區分南北疆,

花色暗思滕縣白,鐘聲遙送沛縣涼。

戚城特殊的地理環境,造成了畸形的社會現象:兩個區政府分庭抗禮,三教九流各派都向這里伸手。拉幫結伙,各據一方,明爭暗斗,各顯神通。東街殺人躲進西街無人問,貨郎挑子一換肩招來八方都要稅。

走進五里長街,街西有一家康泰藥店。店門半開,早晨的陽光傾瀉進去。迎面的屋墻上懸掛兩塊鄉鄰饋贈的橫匾,左邊書寫“轉世華佗”,右邊書寫“妙手回春”。

一位年輕美麗的姑娘正依靠在三尺柜臺邊。她一身潔白的素裝,高高的個兒,瓜子臉兒,兩彎細長的柳葉眉下面,閃動著秋水盈盈的大眼睛,在霞光的映照下,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蓮花。只可惜她的臉色蒼白,冷如冰霜,兩片薄薄的嘴唇,缺乏血色,而那雙大大的眼睛滿含的是憂傷和慍怒,顰蹙的柳眉,透露著心里的愁苦不快。

離她幾步遠的八仙桌旁,坐著一位年輕英俊的軍官。他舉止文雅,風度翩翩,面孔端莊白晳,額頭寬闊飽滿。

叫人不快的是,那總是上翹的下巴頦兒,顯示出自命不凡的神氣,高眉棱下深陷的一雙眼睛,透射出陰冷的光來,像黑夜的狼眼一樣陰險可怖。他叫馮淵,國民黨沛縣保安旅的團長。目前他的團就駐扎在戚城,跺跺腳全城打顫,連鎮街虎劉哮林也要讓他三分。

二十天前,他第一眼看到這位姑娘就產生了占有她的欲望。這些天,他雖然一次又一次遭到拒絕,但他毫不灰心。人的心理往往是這樣:愈是得不到手的東西,就愈想得到它。

“玉蓮,你不要不識抬舉,能嫁給我算你的福氣。我的財產、我的地位,可使你盡享榮華富貴。你還需要什么?”

“俺只需要你趕快走開,不要糾纏俺。”姑娘氣惱地回答。

“啊!你就這樣報答我?要不是我,你這朵花早被胡空毀了!”

玉蓮兩腮飛紅,冷冷地說:“不錯,俺本想報答你的,可你后來的所做所為,使俺看清了你是假善人、偽君子!”

“你你你!……”馮淵血往上涌,面紅耳赤,但一瞬間他又克制住自己,輕輕搖頭,顯出一副大人不把小人怪的表情,“我救了你,你知恩不報,反倒打一耙。我堂堂正正地向你求婚,你反視我為偽君子,太不近人情了吧?”

“俺告訴你一百次,俺已經定了親。”

“你說的是那個窮漁花子?你愛他家財萬貫,還是才貌出眾?”馮淵嘲弄地說。

“這你管不著,俺就喜歡他!”

“假若他死了……”馮淵咬牙切齒地說。

“他不會死!”她尖叫起來,顫抖著,“請你出去!”

“哼!哼!他在哪兒?你先把他請出來讓我見識見識。”

玉蓮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眼噙著淚。正在這時店外傳來興沖沖的喊聲:“玉蓮!玉蓮!”

啊!這聲音多么熟悉,她一下愣住了,朝外張望,只見一位高大魁梧的青年,披著一身霞光,輕步走進店來。

他有一張棱角分明的紫紅色的臉龐,一雙斜插入鬢的燕翅眉,光褶熠的虎目,偉岸一軀,英氣勃勃。玉蓮像從夢中驚醒了似的,驚叫一聲:“鐵飛哥!”

她歡喜地一躍,撲到鐵飛的面前。兩人熱切的目光久久地對視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當他們終于冷靜下來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桌椅的咯咯響聲,倆人不約而同地后退了兩步。鐵飛這才看到有一個人隱在陰暗的角落里。他的臉色異常地蒼白,兩眼像狼似的充滿了敵意。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里還有外人。”鐵飛禮貌地向對方點了下頭,轉向玉蓮問,“這位長官是誰?”

“噢,你不記得他了?西街鼎鼎有名的馮府大少爺馮淵,如今高升團長了。”玉蓮向鐵飛使了個眼色,“不過,他最近有些不舒服,常到這里看病買藥。”

鐵飛的嘴角上浮現出一絲嘲笑:“馮團長得了什么病?”

馮淵又羞又惱,恨不得一槍結果了鐵飛。但當他看到鐵飛盯住了他抓住槍柄的手,他的手像火燒著似的痙攣了一下,縮了回來。他再也無法忍受,跌跌撞撞地沖出店去。

玉蓮隨即關上了店門,轉身撲到鐵飛的懷里哭了起來。鐵飛扳起她的肩膀,替她擦去淚水,關切地問:“他欺侮你了?”

“沒……”玉蓮搖搖頭,頓了一下說,“這地方我不能再待下去了。答應俺,從現在起,你不再離開俺。”

鐵飛笑了:“如果你同意,咱們馬上就結婚。”

玉蓮畢竟是個姑娘,唰地羞紅了臉。

“你說話呀,到底樂意不樂意?”鐵飛催促著。

“俺聽你的。”玉蓮低聲地說。

馮淵離開康泰藥店,狂奔著,像丟了魂似的。

這時對面酒樓上縮進去喬葦那張得意揚揚的臉,他在桌上扔下幾張票子,匆匆地下樓去。在城西門外運糧河橋頭上,他終于追上了馮淵,高聲大叫:“喂,馮團長,你到哪里去?”

馮淵停下來,茫然四顧,發現自己昏頭昏腦地已經跑出城外,自覺失態,連忙戴好軍帽。回頭一看,叫他的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青年,那人衣著寒酸,像個走街串戶的小商販。他冷冷地問:“你是誰?”

“少東家不認識我了?真是貴人眼高。家父喬莊曾在府上當過賬房先生,俺叫喬葦,現住南壯,王鐵飛是我的鄰居好友。”

“你喊我做什么?”馮淵皺起眉頭,用手絹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我看你像瘋了似的奔跑,所以叫你一聲,怕你去跳河。”喬葦大笑起來。

“娘的!一個鄉巴佬也敢來取笑我?”馮淵憤怒地拔出手槍。

喬葦依舊嬉笑著說:“我看你神色不對,像是遭到了心愛姑娘的拒絕。”

馮淵惡狠狠地盯住喬葦道:“你再胡說,我要你的命,快滾吧!”

“好好!我滾,我滾!”喬葦冷笑著說,“堂堂的團長,被一個漁花子奪去了心愛的美人兒,俺喬葦也愛莫能助了。”

“回來!”馮淵叫住他,抽出一支哈德門的香煙扔給他,自己也點著一支,斜睨著對方說,“你這個魔鬼似乎什么都知道。”

喬葦吸了一口煙,揚起臉:“不敢夸口,喬葦前知千年,后知八百。”

“你知道現在我心里想什么?”

“除掉他,又怕污了手,壞了名聲。”

“你能替我除掉他?”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只要你舍得出錢。”

“你要多少?”

喬葦翹起大拇指。

“一百塊大洋?”

“哈哈,馮團長真會開玩笑,一百塊想買鐵掌小雷神的人頭?一千塊,少一個小錢兒俺也不干!”

馮淵咬咬牙,心里罵:“狗娘養的,敲竹杠敲到我的頭上來了。”他把煙屁股狠狠地扔在地上,說:“好吧,但事要做得干凈。走露了風聲,可別怪我不客氣。”

“你放心。馮團長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堂堂正正的君子。俺喬葦最夠朋友,決不會給你臉上抹灰。”

“夠了!”馮淵拿出團長的派頭,“我倒是要聽聽你究竟有何錦囊妙計。”

喬葦向四外看了看,靠近馮淵的耳邊悄聲說:“王鐵飛是劉哮林的仇人,劉哮林手下的禿驢和尚胡空一直想著玉蓮姑娘的好事。俺已經把王鐵飛進城的消息傳給了劉哮林……”

“你這個鬼家伙腳踏兩只船,坐收雙利。”馮淵笑著說,轉念一想,又不放心地問,“要是劉哮林不肯下手,你的借刀殺人之計不就落空了嗎?”

“馮團長真是聰明過人。”喬葦譏諷地說,“狡兔尚有三窟,俺喬某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你把心放在肚里,沒有金剛鉆,俺不攬這個瓷器活兒。”

“還有一點,咱講明了,不準傷玉蓮一根汗毛。”

“碰倒她一根汗毛,俺把它扶起來。入洞房那天,可別忘了請俺喝喜酒。”

“一言為定!”馮淵說。

“你回府后,先派人送五百塊大洋來,這是定錢,俺已經派了用場。”

“好小子,你真會算計。”馮淵半是夸獎半是奚落地說,“年紀輕輕的,精明得像一個有千年道行的老狐貍。”

劉哮林接到喬葦的密報,一夜沒有睡穩,天不明便把他的“哼哈二將”叫來商量對策。

胡空拍著胸脯搶著說:“司令,這事包在俺身上。您老養養神兒,俺去去就來。要死的,俺把他的腦袋擰下來見你;要活的,俺把他牽來見你。”

這胡空生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本是個出家武僧,受過名師的指教,頗有些功夫。因不守戒規,調戲民女,被趕出山門,流落到此。他糾集幾個亡命之徒,占據了一座荒山古剎,落草為寇,打家劫舍,人稱“黑煞星”。后來他的胃口越來越大,竟夜入劉宅,盜其珠寶,架其美妾,被劉哮林捉住。他以為必死無疑,不想劉哮林不但不將他送官懲辦,反將美妾“水仙花”送與他為妻,還贈他五百塊大洋,要他重回荒山古剎。胡空感激涕零,心甘情愿做其鷹犬。待劉哮林拉起“抗日救國軍”,胡空便帶著他的弟兄前來投靠,劉哮林封他做衛隊長。

胡空本是個好色之徒,早存有霸占白玉蓮之心。只因內懼水仙花,外懼馮淵,一時未敢動手。現在聽說王鐵飛回來了,近日就要與玉蓮完婚,一時心急如火,拔腿就走。

“且慢!”劉哮林叫住胡空,轉向孔玄,“參謀長有何高見?”

“司令,你究竟想報私仇,還是想稱霸微湖?”孔玄捋著黃胡子反問。

劉哮林抬起因缺乏睡眠而紅腫的眼皮,問:“你是說小不忍則亂大謀?”

孔玄點頭道:“目前阻礙司令稱霸微湖的主要是三股力量:一是沛縣的地方實力派馮淵,二是大湖匪頭子夜的黑,三是湖漁民們的首領王老大。夜的黑是一股悍匪,成不了氣候;王老大在湖漁民中德高望重,一呼百應,但現在還沒有什么實力,構不成威脅;馮淵背靠中央軍,握有重兵,樹大根深,他才是你的勁敵。以小人之見,司令欲成霸業,應暫且保存和利用王老大的力量對付馮淵。”

聽了孔玄的一番話,劉哮林沉思了半晌說:“參謀長所言甚合我意,但王家父子與我結怨已久,恐難為我所用。”

“司令不必多慮。”孔玄搖頭晃腦地說,“孔某不才,自有妙計,令馮、王相爭,司令坐山觀虎斗,等到兩敗俱傷,司令再來……”

“狗屁!”胡空不耐煩地打斷孔玄的話,“為一個窮漁貓子值得費那么多周折?參謀長到南壯走了一趟碰了一鼻子灰,還不死心嗎?依俺老胡,早把南壯掃平了!”

“掃平南壯談何容易?憑你那點本領,恐怕連王鐵飛也對付不了。”孔玄反唇相譏。

胡空暴跳起來:“俺去把鐵飛捉來見你,看你還有什么話說。”說著憤然而去。劉哮林想叫住胡空,孔玄連連擺手。

鐵飛正幫著玉蓮收拾店里的東西,忽聽得店外人聲喧嘩。打開店門一看,兩個千斤重的石滾堵在門口,周圍站了一圈圍觀的群眾。只聽有人低聲議論:“店家要倒霉了,不知為啥得罪了‘黑煞星’”。

鐵飛見此情景,知道專人與他為難。他略微退后了幾步,運足氣力,飛出兩腳,兩個石滾咕嚕嚕滾到街東。

“好啊!好!”圍觀的群眾齊聲喝彩。

突然人群被推得七倒八歪,闖進來個彪形大漢。他三十上下,禿頭圓腦,暴突眼掃星眉,秤砣鼻子蛤蟆嘴,滿臉橫肉。他往前一站,指點著王鐵飛喝問:“你就是王鐵飛?”

鐵飛知道來者不善,但在這種場合,不愿與他糾纏,便抱拳施禮道:“我就是王鐵飛。敢問朋友尊姓大名?”

“你爺爺姓胡名空,江湖上稱‘黑煞星’。聽說你小子號稱‘鐵掌小雷神’,特來領教領教。”

鐵飛一聽胡空出口傷人,勃然大怒,指著旁邊一個拴牲口的石樁喝道:“禿驢,你的腦袋有它結實嗎?”言出掌到,石樁“啪”的一聲斷為兩截。

胡空不覺倒吸一口冷氣,方知鐵飛名不虛傳。但他大話已出,不能示弱,故作鎮靜地說:“哼!你這套把戲只能嚇唬三歲的娃娃。胡爺爺卻不怕你。”

鐵飛本想讓他知難而退,沒想到他又說出這等話來。鐵飛火冒三丈,一步沖上前去,揮拳直取中路。

胡空急閃身,拉住鐵飛的手腕,想“順手牽羊”,誰知拽了三拽,鐵飛如同釘在地上一般,哪里拽得動。胡空急忙收身,奮力一躍,使出“雙風灌耳”的絕技,企圖置鐵飛于死地。鐵飛的身法極快,一縮身早已轉到胡空的背后,猛擊一掌。胡空躲閃不及,踉踉蹌蹌向前跑出幾步,“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像只黑熊子似的跌倒在地上,氣喘不休。跟隨胡空的眾打手各持刀槍,一擁而上,圍住鐵飛。

王鐵飛毫無懼色,厲聲喝道:“不怕死的,往前來!”

這時白玉蓮一手執劍,一手揮刀闖了進來,把刀扔給鐵飛。兩個并肩而立,目視群敵。眾打手見此光景,哪個還敢上前?雙方正僵持著,忽聽得有人高聲喊道:“都給我退下!”眾打手聞聲立刻退了下來,架起胡空。

王鐵飛一看,來人五十歲上下,戴一頂狐皮帽,身披大氅,肥頭大耳,肚大腰圓,派頭十足。但因酒色過度,氣色不佳,黃病臉,如六月天曬蔫的老黃瓜。呀!冤家路窄,來者正是鎮街虎劉哮林。

“哈哈,久違了,想不到咱們又在這里見面了。”鎮街虎劉哮林笑容滿面地走過來。在他的后面跟著七八個提匣槍的護兵,還有他的參謀長孔玄。

王鐵飛戒備地緊握著手中的鋼刀,虎視著對方,一言不發。

“噢噢,不要誤會。”鎮街虎指著胡空和幾個打手說,“這幾位是我手下新收的弟兄,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冒犯,望老弟海涵了。哈哈,不打不相識嘛。不要見怪,請到寒舍一坐,本司令親自賠禮謝罪。”

王鐵飛冷笑道:“我一個窮漁民,怎敢登司令的門檻?”

“老弟不必過謙,微湖上下,誰人不知,何人不曉,王鐵飛武藝高強,藝壓群雄。本司令一來敬你是位英雄,二來也想借此機會,化解前怨,與你交個朋友,你我同心協力,共赴國難。望勿多疑。”

王鐵飛道:“我與你本來也無私仇。你若真心抗日,誰也不會念你的舊惡。你當你的司令,我做我的漁民,咱是井水不犯河水。”說罷,轉身就走。

“請留步!”孔玄連忙攔住鐵飛,躬身施禮說,“聽說王鐵飛是一位胸懷坦蕩的偉丈夫!大丈夫行事,當以天下為重。司令為天下故,解萬民于倒懸,愿釋前嫌,結交四方英雄豪杰,抗敵御侮。你卻疑神疑鬼不敢前往,豈不叫戚城父老恥笑?”

王鐵飛把眼一瞪:“去就去,劉府是龍潭虎穴我也不怕!”

白玉蓮急了,拉住王鐵飛說:“別上他的當,咱們快走。”

王鐵飛向四外打量了一番,見周圍都是劉哮林的爪牙打手,情知難以脫身,便安慰玉蓮說:“不要怕,料他們也不敢將我怎樣。”又小聲地吩咐說,“你快走,千萬不要在此停留。”白玉蓮明白王鐵飛的用意,含淚而去。

戚城興隆街有一座五進五出的深宅大院,相傳是戚姬居住的宮殿舊址。劉哮林自稱是劉邦的后裔,霸占了這塊“風水寶地”,耗費巨資,修建了這片院落,雖然說不上富麗堂皇,但也可說是微湖第一家了。上百間青堂瓦舍錯落有致,雕梁畫棟五彩繽紛,曲徑回廊千姿百態,奇花異石點綴其間,古木參天,森然幽靜。

鐵飛被引進第三進院落的望湖樓大殿。不多時,擺上酒宴。劉哮林、孔玄一左一右,殷勤相勸,輪番把盞,鐵飛不亢不卑,一邊喝酒,一邊靜觀周圍的動靜。酒過三巡,劉哮林把酒杯一放,喊了聲:“來人!”

殿門外走進一個用人,捧上一匹大紅緞子,一千塊銀元,放在鐵飛面前。

劉哮林滿臉堆笑地說:“聽說你近日就要完婚,這點薄禮,不成敬意。”

“哦?”鐵飛心里打了個轉,把禮品往劉哮林面前一推,冷冷地說,“你有話就直說吧,不必拐彎抹角。”

“鐵飛老弟真是個痛快人,老朽的意思是要和你交個朋友……”劉哮林打量著鐵飛的神色說。

鐵飛笑道:“我是個窮漁民,司令這樣看得起我?”

孔玄賣弄地說:“禮賢下士是咱家鄉的遺風,古有孟嘗君,今有劉司令。為抗日救國,人不分貧富貴賤,只要有一技之長,司令都奉為上賓。”

“孟嘗君養食客并不白養,可我對劉司令沒有半點用處。”鐵飛不動聲色地說。

劉哮林哈哈一笑:“我就喜歡你這樣憨厚的人。只要你樂意,今后你就是我們‘抗日救國軍’八團二營營長了。我保你步步高升,榮華富貴。”

“嘿!又送銀子又封官,我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福氣。哈哈哈!”鐵飛仰天大笑,震得滿桌的杯盤碗筷叮當亂響。

這突然爆發的大笑使劉哮林心驚肉跳,孔玄六神無主。

“你你你,笑什么?”劉哮林口吃地問。

“我笑你們過分抬舉了我。我可不是做官的料,只愿做一個清清白白的漁民,靠自己的力氣干活,靠自己的手吃飯。”

“此言差矣。”孔玄說,“自古以來,百姓不可一日無主。天地造化,總有上下之分,君臣之別,做官為宦也是為了一方百姓。就拿司令來說吧,自拉起隊伍,日夜操勞,還不是為了微湖的父老鄉親免受日寇鐵蹄的蹂躪!”

鐵飛冷笑道:“你們口口聲聲為百姓著想,就該拿出個樣子來,下令取消敲骨吸髓的‘抗日捐’,禁止部下搶奪民財,剿滅為非作歹的湖匪惡霸。要不然,人家會說你們‘掛羊頭,賣狗肉’。”

劉哮林把臉一沉:“放肆!哪個敢胡說八道造謠中傷,我割了他的舌頭!”

鐵飛一揚脖子喝干了杯中酒,平靜地說:“路不平有人踩,理不公有人論,千人千口,你堵誰的嘴?”

孔玄怕弄僵了,連忙說:“對部下管束不嚴,都是我的過錯,今后……”

“夠了!”劉哮林不耐煩地敲著桌子,“守土為民,百姓也該為我著想,我的弟兄總不能喝西北風活著。說句痛快話,你到底愿不愿跟我干?”

鐵飛不急不忙,慢條斯理地說:“你要我幫你打天下?墻上掛簾子——沒門兒。”

劉哮林霍地站起來:“敬酒不吃吃罰酒!”

王鐵飛也站起來:“請便吧,恕不奉陪。”說罷往外就走。

孔玄連忙上前攔住,皮笑肉不笑地說:“請留步,有話慢慢地商量。”

“魚有魚路,蝦有蝦路,各走各的道,有什么好商量的。”鐵飛一反掌將孔玄推出一丈開外,大步往外就走。

只聽“啪”的一聲,劉哮林將酒杯摔在地上,立時十幾個荷槍實彈的劉府家丁堵在大殿門口,為首的正是“黑煞星”胡空,他氣勢洶洶地站在鐵飛的對面,大張機頭的匣子槍對準鐵飛胸口,惡狠狠地說:“姓王的,你走不了啦!你打我一掌,我要你還一個血窟窿!”

鐵飛火攻頂門,真想沖上去拼個你死我活。但轉念一想,這樣不清不白地死在這幫小人手里,太不值得。他見天色已晚,心想不如暫且忍耐一時,等天黑了,再尋機逃跑。他不去理睬胡空,轉身回殿,對劉哮林道:“你當著戚城父老鄉親的面,把我請到這里,卻設計陷害,不怕萬人恥笑嗎?”

劉哮林嘿嘿冷笑了幾聲:“我劉某人只敬上神,不敬世人,誰要膽敢與我作對,格殺勿論!來人啊,給我拉出去!”

孔玄連忙道:“司令,這位弟兄年輕氣盛,一時轉不過彎來。您老別和他一般見識,先讓他到后面暫住幾日,等想明了道理,便會回心轉意。”

劉哮林也不過想借此給鐵飛個下馬威,聽孔玄如此說,便揮揮手說:“看在參謀長的面上,讓你多活幾天。你多會兒想通了,咱們再談。”

鐵飛被關進后院一間石砌的牢房。牢門用一寸厚木板做成,外面又包了一層鐵皮,牢房還有一個小小的窗口,窗口上裝鑲著大拇指粗的鐵欞。兩個家丁扛著長槍守在門口,像木頭橛子似的一動不動。鐵飛心里暗暗叫苦。

白玉蓮別了鐵飛,把龍泉寶劍往背后一插,匆匆離了戚城,來到運糧河邊,尋了一葉小舟,順流南下,插進微湖,向菱角島尋找外出行醫的爹爹。

玉蓮的爹爹名叫白云鶴,是江湖郎中,飄泊一世,四處行醫。他不但醫術高明,外傷內患樣樣皆通,而且水性嫻熟,武功出眾。他與王老大有八拜之交,情深義重,結為兒女親家。

再說那白玉蓮駕一葉小舟,飛過湖面,駛進對面的蘆葦蕩中,不遠處也蕩過一條船來。

白玉蓮并不在意,加緊兩漿,將小船駛進一條湖汊,拴了纜繩,跳上菱角島岸,沿著蘆葦叢中的一條小徑走去。沒走多遠,忽見前面一個人抱著肚子在地上呻吟著滾來滾去。白玉蓮心想,這人一定得了急癥,這蘆蕩深處,離村還有數里,喊天不應,喚地不靈,我怎能見死不救,不若帶他一同去尋爹爹。她上前去攙扶那人,關切地說:“大哥你且忍耐一下,我帶你去看先生。”

那人忽然跳起來,連胳膊帶腰死死地將她抱住,哈哈大笑說:“我等你好久了,老天助我,今日成全我們做對露水夫妻,明兒你就是馮家的人了,來來來,尋了干凈地方,痛快痛快!”

白玉蓮又羞又惱,被那人抱住了手腰,空有一身本領,無法施展。她細看時,那人用污泥涂了臉面看不真切。聽話音像是馮淵差來的,但他又狗膽包天,搶占先機;若說不是,他為什么要提起馮家?

那家伙把白玉蓮死命拖進蘆葦叢中,壓倒在地,騰出一只手來就去扯她的褲帶,他的一綹長發剛好落在白玉蓮的唇邊。

白玉蓮急中生智,立刻咬住那人頭發,狠命一扯,那人慘叫一聲,放松了雙手。白玉蓮一個鯉魚打挺,躍起身來,拔劍便刺。那惡人被扯下了一綹長發,鮮血順頭流下,他顧不得疼痛,連忙閃過劍鋒,從背后抽出刀來相迎。白玉蓮自幼跟爹爹練就了一身武藝,她遇變不驚,劍劍不離那人心窩,恨不得一下子挑出他的心肝,看看什么貨色。那惡人也身手不凡,刀刀直劈姑娘腦門。

兩人一來一往,只殺得鳥飛蛇驚,葦斷葉落。殺了一陣,白玉蓮才覺得對手非等閑之輩。看看日已偏西,心想如這樣耽擱下去,豈不誤了大事?于是且戰且走,那人卻緊緊咬住不放。

白玉蓮氣惱地說:“我與你遠日無仇,近日無怨,你何苦死死纏住我?”

那人死皮賴臉地說:“我一生的前程都系在你的褲腰帶上,怎敢放你走脫!”

白玉蓮怒火陡起萬丈,轉身正要與那人決一死戰,猛然看到那惡人眼中閃射出奸狡得意的邪光,心里“咯噔”一聲,轉念一想:若是被他拖住手腳,豈不誤了大事?罷罷罷,救鐵飛哥要緊,且留下這顆狗頭。想到此,她虛晃一劍,縱身一躍,往那密密的葦叢跳去。誰知那家伙早已料到這一招,他眼疾手快,飛起一鏢射來。白玉蓮急忙揮劍擋去,但那鏢在空中疾如閃電,哪里擋得住?卻聽“當啷”一聲,那人倒滾翻在地上,就勢一拱,鉆進蘆蕩。只見蘆葦一動,走出一老者,利落硬朗,銀須飄然,兩眼明亮得像霜夜的大星。

白玉蓮見是爹爹白云鶴,一頭撲過去,滿腔怒火化作滿腹委屈,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將前前后后的情景說了出來。

原來白云鶴去菱角島行醫歸來,路過此地,卻聽到廝殺之聲,躲在暗處觀看。見女兒遭人暗算,飛起兩珠,一珠打落飛鏢,一珠擊中那人右腕。見那人負痛逃走,白云鶴并不追趕,拾起鋼珠和那支鏢。

他安慰女兒說:“不要難過,料鎮街虎不敢輕易傷害鐵飛。我們速回戚城,一定把他救出來。”

白玉蓮止住哭聲,父女倆商議一番,決計先到戚城探個虛實。

父女回到戚城,已是日落黃昏,萬家燈火。他們不敢回家,徑直來到便宜酒店。那店主方五受過白云鶴救命之恩,連忙把父女倆讓進內間雅座,親自端上好酒好菜,殷勤地說:“難得恩人到小店一坐,薄酒小菜,不成敬意,請您老賞臉將就吃些。”

白云鶴把方五拉近身邊,咬著耳朵說了幾句。

方五連連點頭說:“這事好辦,我內弟袁豐是劉家的廚子,我正要去那里送些魚蝦,一問便知。請恩人稍等,我去去就來。”

父女吃飽飯,又等了一袋煙的工夫,方五氣喘吁吁跑來,一五一十將探聽的情況詳細說了一遍。父女倆謝了方五,放下一塊銀元,方五哪里肯收,幾乎紅了臉,白云鶴只好將銀元收回。

父女倆繞到自家藥店院后,越墻而入,換了夜行衣,帶了器械,趁夜深人靜,又悄悄地翻出墻外。不多時,父女倆來到興隆街劉家大院門旁。只見兩扇黑漆大門緊閉,一盞馬燈像鬼火似的高懸在門外,兩個站崗的哨兵抱著槍,鱉頭縮腦地依靠在石獅上打盹。

父女倆繞到后院圍墻,前后一看,黑咕隆咚的,不見半個人影,白云鶴從腰里解下絲帶三爪鉤,輕輕往上一扔,牢牢地抓在墻頭,父女飛快地攀上墻頭,把身子緊緊貼在上面,觀察院中動靜。這是劉家的后花園,果然如方五所說,在那假山背后,有一間石砌的牢房。牢門口站著兩名士兵。南邊不遠的地方有幾間瓦房,睡著一小隊士兵,一有動靜,自然出來接應。白云鶴見動武不得,于是兩人輕輕滑下來。

白云鶴讓女兒隱藏在花木之下,監視周圍的動靜。他悄手踮腳地挨近牢門,輕輕一躍抓住房檐,一個龍擺尾翻上瓦屋,輕輕地爬過屋脊,到了牢門上邊。他伏身聽了聽,沒有什么動靜,一個倒掛金鉤翻下來。兩個門崗大吃一驚,沒等明白過來,已被老者伸出雙臂鎖住喉結,欲呼不能,眨眼之間,白眼翻瞪,倒在地上。

白玉蓮看得真切,一個箭步沖過來,從崗哨腰上摘下鑰匙,開了牢門。鐵飛已經聽到動靜,一見是白玉蓮父女又驚又喜。白云鶴連連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快些離開。三人出了牢房,順原路急走。突然從樹叢里躥出一個人來,持槍攔住去路,大喝一聲:“哪里走!”

話音未落,突然“啪”的一聲槍響,那人應聲倒地,從樹叢又走出一人,對鐵飛揮手道:“快走!我來掩護你們。”

鐵飛聽那聲音十分耳熟,想詢問他的姓名,那人早已跑開了,邊跑邊喊:“不好了,有人劫牢了,王鐵飛跑了!”

鐵飛他們不敢怠慢,急忙越墻而逃,穿街過巷,出了戚城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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