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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我們都是“混血兒”

華夏族繁衍生息的地方就是中原,但中原并不為華夏族所獨居。在漫漫歷史長河中,曾有許多其他民族大規模進入中原并建立政權,比如來自北方草原的匈奴、突厥、契丹、蒙古,從東北深山密林里走出來的烏桓、鮮卑、女真,來自西北的羌、羯、回鶻和黨項。這些曾經稱雄中國北方,甚至統治過整個中國的民族,有的西遷進入歐洲,比如匈奴、突厥;有的仍然存在于今天的中華民族大家庭中,比如蒙古族和滿族;還有一些,卻仿佛沙漠中的河流一樣消失不見,比如契丹。

圖六:五代 胡瓌(傳)《卓歇圖》

《卓歇圖》,傳為五代胡瓌作,長卷,絹本設色,256厘米×33.2厘米,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宋代以前,畫家一般不會在畫作上題款,所以我們只能根據相關資料來推測畫作的作者。胡瓌為五代后唐畫家,善畫北方邊疆牧馬與馳獵的生活,如部族遷徙、游騎出獵等情景,尤工畫馬,筆法遒勁細密,馬匹體型健碩,姿態矯健,頗為生動。《卓歇圖》展示的是契丹可汗率部下在狩獵后歇腳宴飲的場景,畫卷前半部分是出獵場景,后半部分是宴飲場景。“卓歇”意指牧人搭帳篷駐扎歇腳,此處呈現的正是歇息的場景。從畫作中人物髡頂辮發、圓領長袍及革帶等的裝扮特點,我們足以感受到濃厚的北方草原契丹民族的生活氣息。

10世紀初,契丹人一度成為東亞霸主,建立了龐大的草原帝國——遼,領土擴張到長城以南。1125年,遼為金所滅,共存在了二百一十九年。遼亡之后,部分契丹貴族逃亡到中亞,建立了西遼政權。問題是,那些留在中國的契丹人到哪里去了呢?

從史書記載能夠看到,遼的皇族耶律氏中有一支留在金朝繼續做官。到13世紀蒙古人崛起之后,耶律氏的這一支里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耶律楚材,他的一席話曾救下華北千千萬萬漢人的性命。當時,有蒙古貴族認為漢人沒有用,想要把漢人殺了,把漢人的土地變成牧場,放牧牛羊。幸好耶律楚材向窩闊臺汗進言,才阻止了屠殺。耶律楚材的祠堂就在頤和園內。

那么,后來呢?契丹人究竟到了哪里?答案很明白。他們就在我們的身體里。所有那些曾經活躍一時的民族,如果后來沒有西遷或者北歸,而是留在中國,最后都融入了現代中國人的血液中。

哲學家梁漱溟先生,看姓氏當為漢族無疑。然而,梁先生自述是蒙古人后裔,而且是蒙古皇帝的同宗。元朝最后一個皇帝元順帝逃回北方的時候,梁先生的祖先沒有隨行,而是留在了河南汝陽,把姓氏從一看即知為蒙古人的“也先帖木兒”改成了“梁”。五百年后,周圍已經沒有人知道梁家的蒙古族血統。梁家人則是靠著家譜的記載傳承祖先記憶。梁先生說,幾百年來,他家和漢族通婚,不斷融合兩種不同的血統,自然是具有“中間的氣質”的。這個“中間的氣質”,就是混血氣質。

若置之歷史長河做縱深觀察,則何止梁漱溟先生,所有中國人皆為混血兒。相信不少人都學過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贊先生的《內蒙訪古》。翦先生是湖南桃源人,同時也是維吾爾族人,不是現在新疆的維吾爾族,而是元朝時從中亞過來的色目人的后裔。翦先生高鼻深目,的確帶有幾分異族特征。

圖七:莫高窟第二九〇窟壁畫 北周 《胡人馴馬圖》

這幅《胡人馴馬圖》是敦煌莫高窟第二九〇窟的壁畫。馬情性剛烈,通常要經過馴服才便于駕馭。圖中一位高鼻深目的馬夫,身穿圓領窄袖胡服,腳蹬長靴,左手牽韁繩,右手舉馬鞭,雙膝略彎,正在專注地馴馬。被馴之馬高抬右前腿,兩后腿壓低彎曲,俯首后坐,呈踢蹬狀,似正要躲避挨打,又略顯出些許不馴服。畫工通過對生活的仔細觀察和純熟高超的畫技,對胡人馴馬的形象進行了精煉準確的表達。畫中胡人高鼻深目的面部輪廓及異域服飾亦清晰可見。

回溯歷史,來自北、西兩個方向的其他民族陸陸續續進入中原,與中原的原住民——華夏族交往、通婚,為華夏文明注入新鮮精悍的血液,豐富了中國人的生物學基因,也豐富了中國人的文化基因。

中國歷史上曾有兩次大規模的民族融合。

第一次是從東漢末年到隋朝建立,也就是從2世紀末到6世紀末,四百年間,匈奴、鮮卑、羯、氐、羌五大民族在中原的北部先后建立政權。最終,鮮卑人統一了整個北方地區。其間,不僅有魏孝文帝的漢化改革,也有漢人的鮮卑化。那個時代的中國北方是名副其實的民族大熔爐。隋、唐的皇室都融合了漢與鮮卑兩股血脈。比如,唐太宗的祖母獨孤氏、母親竇氏、皇后長孫氏都是鮮卑人。唐朝宰相三百六十九人中,擁有胡族血統的有三十六人,占到近十分之一。唐代在民族問題上呈現出空前的包容性,許多異族人在長安做官,而唐代后期基本上是靠所謂的番將在守邊。如陳寅恪先生語,“取塞外野蠻精悍之精血,注入中華文化頹廢之軀”,讓唐王朝一度迸發出驚人的創造力和開拓精神。

第二次是從10世紀到14世紀,也就是從契丹崛起到元朝退守塞外,差不多四個世紀。這一時期,先是契丹在北方建立了廣闊的草原帝國,統治區域擴大到長城以南,宋遼定盟,雙方皇帝約為兄弟,兩國平等交往,為南北朝。此后女真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間,建立金朝,滅遼驅宋,入主中原,統一中國北方。之后蒙古崛起,統一草原各部,首先向西把勢力擴展到中亞,接著回師中國,滅西夏、金、大理,包圍夾擊,終滅南宋,實現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長城南北的大統一。在戰爭與和平的變奏中,首先是契丹、女真與北方漢人深度融合,成為新的漢人;然后是大批色目人,包括西夏人,中亞、西亞各族人跟隨蒙古大軍進入中國,其中包括信仰伊斯蘭教的中亞穆斯林,他們與當地漢人通婚,成為回族的祖先;最后,是大理和南宋被征服,大理人和宋人被納入了元朝的統治范圍,而蒙古人、色目人也進入了南方的廣大地域。

圖八:莫高窟第二九六窟壁畫 北周 《福田經變圖》

這幅《福田經變圖》是莫高窟第二九六窟的一幅北周壁畫。該窟從北頂中段開始,畫面分上下兩層。本文圖中上層展現的是在一座果園里,有三人在樹下歇息;另外還有一輛卸轅的駱駝車,人和駱駝都在水井旁休息,水井另一側有人正在飲騾馬和駱駝。壁畫生動地描繪了在干旱的西北古道上,商旅行人路遇水井時的欣喜場景。下層左邊有兩人扶著一位半臥的病人,在給他喂藥,旁邊有人正在搗藥;中間部分畫了“設橋”,兩個商人押著滿載貨物的駝隊過橋;橋對面走來一個西域商人,牽著兩頭馱著貨物的駱駝,領著商隊正準備過橋。畫面生動地反映了北周時期絲綢之路上東西方交往的概貌。

半臥喝藥

著名民族學家費孝通先生把中華民族的發展歷程形象地比喻成“滾雪球”。費孝通:《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載《北京大學學報》989年第4期,第—9頁。這個大雪球滾了四千年,最早是黃河下游的不同部落之間碰撞融合,匯聚成雪球的核心;然后長江流域的部族加入進來;到秦漢時期,長城以南的農耕地區基本融為一體,漢人出現;東漢至隋四百年,北方游牧民族內遷入華;兩宋三百年間,女真、蒙古相繼崛起,以戰爭促融合;清朝滿洲的入主、對新疆的開拓、對西南統治的加強,又為雪球增添了新元素。其他民族的加入,在數量上壯大了華夏人口,在文化上則讓華夏趨于多元。

在“大雪球”形成的過程中,很多曾經稱雄一時的民族失去了自己的名稱,完全融入華夏,成為華夏的一部分。而華夏,即為歷史上通常所說的漢族,在歷史過程中融合了不同民族的血液,當然是混血的。生物學上有“雜交優勢”的說法,指兩種遺傳基礎不同的植物或動物進行雜交,其雜交后代所表現出的各種性狀均優于雜交雙親;只不過這種雜交優勢往往只能保持一代。華夏民族的“雜交優勢”卻是長期性的——不需要其他證據,華夏民族的長期存在本身就是證據。

那么,這個吸收了諸多異質因素的“大雪球”怎樣才能保證它仍然是“中國”而非其他呢?尤其是當中國被“異族”統治時,比如,契丹人所建立的遼,女真人所建立的金,蒙古人所建立的元,滿族人所建立的清。有些外國學者稱這些朝代為“征服王朝”,這是普通中國人很難接受的說法。在中國人的歷史書寫和歷史教育之中,異族統治下的中國仍然是中國,遼、金、元、清都是傳統中國王朝興替鏈環上的組成部分,缺了其中任何一環,傳統中國的歷史都是不完整的。在我們看來,“征服王朝”所象征的黑暗與斷裂是不存在的,“中國”一直在延續,遼、金、元、清四代雖然是“異族”統治,華夏仍然是華夏。那么,果真如此嗎?

遼、金、元、清四代,統治者來自北方,文化與血緣都與華夏有異,異族征服,戰爭中的血腥殘酷、統治中的歧視壓迫、文化上的野蠻倒退,都是事實,無可否認。同樣不容否認的,還有其統治者對于華夏文明的學習與接納——華夏民族之文化長期領先于東亞其他民族,而向往、追求先進文化是人類本性,進入中原的其他民族,只要開始接受華夏文化,早晚都會被它同化。遼、金、元、清四朝,雖然統治民族的漢化程度有深有淺,但國家治理的方式基本上是中國的,最高統治者稱“皇帝”,有國號,有年號;國家機構是中國的,可以遠溯周禮,近追唐宋;雖然統治民族創立了自己的文字,但是漢字與其所承載的文化仍然在延續,弦歌不絕;即便統治者為異族,史官們仍然按照中國的史學傳統為勝朝編修紀傳體的正史,以明“天命”之轉移、國祚之在我;科舉在舉行,儒家經典教育出來的士大夫仍然懷抱著修齊治平的理想——“中國”從未中斷。

“政治上的中國之道,就像是水田里的稻作經濟一樣,看起來比朝代或者種族更具根本性。”關于中國歷史上的異族統治,美國學者費正清先生這樣總結道:

在中國,文化(生活方式)比民族主義更具根本性。確定無疑的一個原因,是早期的中國皇帝總是宣稱“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無論種族或者語言。繼起的異族統治者發現,延續并加強這一傳統是最方便的。無論夷夏,儒家的統治者所重視的,是官僚的忠誠及其合乎儒家禮法的行為。膚色和語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懂得(儒家)經典并身體力行。成功的異族皇帝對此心知肚明,他們因此成為刻苦的儒家學者、書法家和鑒賞家。他們引用子曰詩云、舉行禮典、發布大赦、開科取士、任命官吏,像前朝天子那樣頒布詔敕,由此來獲得統治的合法性。John King Fairbanks ,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3rd editi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972, pp. 88-89 .(本段引文為作者譯)

費正清的表述,與唐代韓愈的“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遙相呼應,當異族統治者“進于中國”,又有什么理由不“中國之”呢?華夏民族認同的核心是文化而非生物血緣,凡為此文化所化之人,無論膚色、種族,都可以成為“華夏”。而就生物學事實來看,華夏民族人口規模巨大,遠超進入中原的其他任何一個民族,在群體數量上具有壓倒性優勢。以此壓倒性優勢之人口規模,攜相對先進之文明成就,縱然遭遇軍事征服,然其人在,文化在,一番動蕩擾攘之后,歸于和平安寧之時,華夏文明又是草長鶯飛了。當然,影響是相互的,經歷“征服”與“同化”之后的華夏民族“大雪球”,也必然發生了一些變化。這些變化,有好有壞,不可一概而論,需要歷史學的深入研究加以梳理。

圖九:莫高窟第四五窟壁畫 唐 《胡商遇盜圖》

《胡商遇盜圖》是莫高窟第四五窟的唐代壁畫。圖中有一隊西域來的商人,他們留著濃密的胡須,戴著高高的氈帽,個個高鼻深目。他們牽著馱有貨物的驢子前往中原進行交易,但剛轉過山頭,就遇上了身著唐裝的持刀搶劫的強盜。這些強盜頭戴幞頭,身穿圓領長衫,還打著綁腿。他們自山谷中舉著長刀沖出,攔住胡商們的去路,似乎在說“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從此處過,留下買路財”。這些胡商膽戰心驚,雙手合十,露出惶恐乞求的神色。他們將錢財丟在強盜面前,似乎表示只要不傷及性命,錢財任由強盜取去。壁畫生動寫實,極為傳神,是唐代敦煌地區胡人與中原之間商貿活動的生動寫照。

中華民族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她的偉大之處正在于其強大的包容性,海納百川而不失自我。在海納百川的過程中,中華的“自我”也在不斷蛻變中獲得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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