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低限度的道德:對受損生活的反思
- (德)阿多諾
- 2247字
- 2021-02-07 11:16:54
33 遠程射擊
空襲的報道里一般會出現這些飛機生產商的名字:福克–沃爾夫、海因克爾,就像胸甲騎兵、槍騎兵和驃騎兵曾經是蘭開斯特的特產。生育、統治和摧毀生命的機制是相同的,因此工業、國家和廣告業要合而為一。持懷疑態度的自由主義者過去夸張地說:戰爭是一種商業行為,這種說法已經成為現實:國家權力甚至已經擺脫了從特定利益集團中獲取利潤的獨立表象;它總是在為他們服務,現在將其變為一種意識形態。對破壞城市的總承包商的每一次隆重提及,都有助于為他贏得良好的聲譽,并確保其在重建過程中得到最好的委托。
就像三十年戰爭一樣,這場戰爭——一場沒有人會記得何時結束的戰爭——也陷入了斷斷續續的戰役之中,其間通過幾次停頓隔開,比如閃擊波蘭、挪威戰役、法國戰役、蘇德戰爭、突尼斯戰役和柏林會戰。由于敵人在地理上并非觸手可及,軍隊時而突然行動,時而完全停止,使得戰爭的節奏具有機械性質,毫無疑問,這也是重啟前自由主義的作戰形式的原因。這種機械化的節奏決定了人類與戰爭的關系,不僅是個人身體能力和機器的力量之間不平衡,而且在最隱秘的經驗細胞中也是如此。即使在以前的戰爭中,身體與兵器的不協調也使得真實的體驗成為不可能。戰后人們什么也想不起來,即使是拿破侖也對自己是怎么當炮兵的沒印象了。《戰爭回憶錄》與和平結束之間的漫長間隔并非偶然:它證明了記憶的痛苦重建,無論作者經歷了怎樣的恐怖。所有的書都傳達了一種無能甚至虛假的感覺。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不同之處在于,它完全脫離了經驗,就像機器的功能完全脫離了身體的運動一樣,身體的運動只是在病理狀態下才開始與之相似。歷史,作為“史詩”的一個元素,不得不從每一個階段的起源開始自我更新,結果是記憶中再也沒有永恒的、穩定的印象。歷史的每一次爆發,都突破了對抗刺激的生理屏障,在這種屏障之下,體驗——從治愈遺忘到治愈回憶之間的時間差——形成了。生活已經變成了一連串永恒的沖擊,其間間隔著空洞的、麻痹的間歇。但是,對未來來說,也許沒有什么比這樣一個事實更不祥的了:從字面上說,這些事情很快就會成為過去,因為返回的戰斗人員的每一處創傷,每一次沒有被內心吸收消化的打擊,都是未來毀滅的醞釀。卡爾·克勞斯給他的戲劇起了這樣的題目:《人類的最后日子》,我們現在也完全可以稱為“末日之后”。
戰爭完全被信息、宣傳、評論所湮滅,攝影師坐在第一波坦克里,戰地記者英雄式地死去,啟發公眾的輿論操縱和忘卻活動混在一起:所有這一切都是對經驗的枯萎的另一種表達,人們和他們命運之間的真空之處才是他們命運的真正所在。看起來好像具體化的、被灌進石膏澆鑄成形的事件代替了事件本身。在一部怪物紀錄片中,人只能扮演跑龍套的角色,因為他們出鏡的機會很少。正是在這方面,“未曾交戰”這一備受詬病的名稱才得以成立。當然,這個詞起源于法西斯,他們把恐怖的現實斥為“僅僅是為了宣傳”,以便無礙于制造恐怖。但是,正如一切法西斯主義傾向一樣,這種傾向也有其根源于現實的因素,這些因素只有借助法西斯主義邪惡態度的暗示才能露出冰山一角。這場戰爭確實是假的,但它的虛假比所有的恐怖都可怕,那些嘲笑它的人才是造成災難的罪魁禍首。
假如把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套在這個時代上,那么在亞歷山大大帝英年早逝的形象中,作為一個精選出的經驗事實,世界精神的狀態直接表現為希特勒的機器人炸彈。就像法西斯主義本身一樣。機器人不需要主體,它們是最高超完美的技術與徹底的盲目性的結合,它們引起了致命的恐懼,最后只是在做無用功。“我看到了世界精神”,不是在馬背上,而是在沒長腦袋的翅膀上,這同時是對黑格爾歷史哲學的反撥。
認為在這場戰爭之后,生活還能“正常地”繼續下去,甚至文化可能“重建”——仿佛文化的重建并非是對先前文化的否定——的想法是愚蠢的。數以百萬計的猶太人被殺害,這只能算是一個插曲,而不是災難本身。這種文化接下來還要干什么?即使很多人仍沉得住氣,難道我們真能相信,歐洲所發生的一切將不會產生任何后果?我們怎相信大批受害者將不會轉變為一種社會新質,不會整個成為野蠻?冤冤相報何時了。如果雙方被殺害的人數持平,恐怖就會制度化。早在資本主義未出現以前的遠古時代,仇殺僅僅出現在偏遠山區,現在它將以更大的規模重現,整個國家都將成為無主的主體。但是,如果不為死者報仇,一味寬恕,法西斯主義就會逍遙法外,曾經它甚囂塵上,如今又將在其他地方死灰復燃。歷史的邏輯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災難在不同時代的歷史舞臺上不斷上演。常即無常。
對于如何對待戰敗的德國,我只能回答兩件事。首先,我不想以任何代價、任何條件成為劊子手,也不想為劊子手提供合法身份。第二,我不希望,尤其是以法律的名義,阻止任何為既往而咎的人。這是一種完全不能令人滿意的、自相矛盾的態度,是對原則和實踐的嘲弄。但也許問題出在我身上,而又不僅僅是我的問題。
有一部電影新聞短片,播放的是對馬里亞納群島(包括關島)的入侵。這給人的印象不是在進行戰爭,而是以不可估量的激烈程度進行著土木工程和爆破作業,還有“熏蒸”,像是在消滅陸地上的昆蟲。他們得一直干活,直到寸草不生,敵人則表現為不是生病就是死去。和法西斯主義統治下的猶太人一樣,它們只是作為技術和行政措施的對象,如果反抗起來,其行動又立即具有同樣的性質。的確,與舊式戰爭相比,今天的戰爭要更主動,像是撒旦的戰斗一樣:人們不得不竭盡全力才能去除私人目的。非人是愛德華·格雷的人道夢想,即一場沒有仇恨的戰爭。
1944年秋
(1) 愛德華·格雷(Edward Grew,1862—1933),英國外交大臣,第一次世界大戰親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