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如果畢業沒有畢業式,那還算畢業嗎?
靠!
主席臺是一座華麗的島,高高在上,永遠被莊重、肅穆、熱烈、盛大這樣一些氣勢恢宏的形容詞簇擁。遙不可及的穹頂上,一排大瓦數的鎂光燈射來光柱,活像冷兵器的利刃,整齊劃一地刺向主席臺的心臟部位。此刻,那個部位站著耿帥——千真萬確——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畢業班學員,現在站在禮堂主席臺中央了。
光柱們無比肯定地釘在耿帥臉上,角度恰到好處,讓他此刻微笑的面龐看上去既堅毅硬朗又帥氣迷人。他確信這一點,所以出人意料地沒有面對全場規范地立正、標準地敬禮,而是讓裹著筆挺軍裝的身體放了放松,伸出一只手到脖子前面,緊了緊墨綠色領帶。這個動作酷到家了,他已經自信得微微偏了偏頭,將一邊嘴角輕輕斜挑起來,形成一個不易察覺的、玩世不恭的明星式壞笑。
“他姥姥!你要磨蹭到什么時候!”
伍世國裹了一身臟兮兮的迷彩服,拄著一柄頂端開裂的大掃帚從側門大步流星地走來,他那同樣開裂的破嗓門在空曠的禮堂里顯得格外夸張。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打扮得懶懶洋洋的家伙,分別在肩上扛著撮箕和掃帚,一副要收工的模樣。一看耿帥那樣,兩個家伙都不高興了,一個撇著嘴說,就你分的地兒最少,掃個主席臺也掃不完!另一個跟嘴,大掃除也玩派頭,一樣的大迷彩還讓你穿得像禮服了!
“姥姥!”伍世國走到臺下正對著耿帥的地方,歪著頭無比嘲諷地瞅著他,“你他媽掃完了再謝幕行不?”
灰沉沉一片的長條會議桌,幾張腌菜般缺少水分的面孔,語重心長又讓人渾身長毛的院長講話,虛假繁榮的風暴式鼓掌……
如果你膽敢以為,耿帥所盼望的畢業式就是這種學院派典禮,那你一定會遭到所有人肆無忌憚的尖刻嘲笑。
在陸軍指揮學院,莊重、肅穆、熱烈、盛大——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想想吧,四年的莊重、肅穆、熱烈、盛大!如果它們吞沒了畢業式,軍校生僅存的一絲個性張揚將如出竅的靈魂般無處安放。
再不會有哪所大學會像陸軍指揮學院一樣看重畢業式了。因為,畢業——對不同的人來說,概念是不盡相同的。要解釋清楚這個問題,先得普及點常識。部隊學員(先當兵再考上軍校的學員)伍世國曾經用他那只被香煙熏了兩年的食指與中指大關節敲擊著桌面,向全宿舍的新學員宣傳:
“全世界的大學生無非就是兩種:軍校生和非軍校生。”
軍校生有什么特殊呢?耿帥記得高三時的班主任,四十多歲,戴著一副陰郁的小眼鏡,喜歡微弓著背在教室里轉悠,一邊轉悠一邊喃喃叮嚀,像高高掛起一根精神胡蘿卜:娃兒們啊,用功啊,現在苦就苦點,只要上了大學,要什么有什么,喜歡誰就是誰……末兩句是從《阿Q正傳》里現搬來的——阿Q的革命理想,放在哪朝哪代都具有不可言說的煽動性。教室里就有了吃吃吃的笑聲,老鼠啃著屋梁柱一般。學生們都愿意相信,現在是最苦的,挨過了就好,曙光在前,大學在望。望著望著,耿帥就進了陸軍指揮學院的大門,進去的第二天就和其他新生一起被分隊編組,拉到后山去鏟草——茫茫一大片草,山都長了頭發似的——這才知道高三的日子還不是最苦的。烈日下一棵一棵消磨人體力與耐性的草根子是那么切膚的具體,把班主任所描述的光明前景逼到遙不可及。
也就是說,當高中同學——考上地方大學的那撥——過上“要什么有什么,喜歡誰就是誰”的好日子時,他耿帥卻開始了嶄新的、痛苦不堪的漫長征程。他把雙手緩緩舉到眼前,盯了半天,這雙手填過輝煌的高考志愿,現在卻滿是嘲諷的水泡。他朝它們唾了一口:“活該!”
活該自己理想主義過了頭,活該為穿軍裝進了軍校,活該吃苦——吃很多的苦,精神上與肉體上的,還要吃得滿滿當當,貫穿整個大學時代。一日生活制度是生鐵刻的,幾時起床、幾時上課與訓練、幾時吃飯甚至幾時大小便,都由號聲、鈴聲、哨聲管著,還不能隨便出校門——這時候他們是囚犯;除了排得滿滿的專業課程,還有艱苦卓絕的軍事訓練與項目考核,附帶著苛嚴的量化標準——這時候他們是士兵;還有家常便飯一般的義務勞動,小到打掃宿舍衛生大到平整操場、綠化荒山、修建公路……這時候他們是民工。還可以有很多高尚的形容:是堅固的長城,是未來戰爭的指揮大腦,是變形金剛……穿越了,分裂了,科幻了,唯一能支撐著準軍官們熬下去的信念曙光就是:畢業。
畢業是什么?就是苦盡甘來。
往后,哪怕是分到最基層的野戰部隊、最艱苦的邊防哨所,你也不會是那個群體中最低級別的生物——肩膀上的學員肩牌換成了星光閃閃的干部軍銜,就很說明問題了:那是指揮官的尊嚴與驕傲之所在。
所以,畢業是重要的。是值得紀念的。是應該有儀式的。——如果沒有畢業式,那還算畢業嗎?
靠!
不管你承認不承認,管理得再嚴謹的大學都存在著一個如空氣般透明的隱形社會,那是沒有教育者參與而純粹屬于學生群體的世界,游離于說教之外,通行著自身的法則。
在陸軍指揮學院,畢業式就是法則之一。
正因為與正統教育無關、不經過層層送審報批、由院長簽字決定,畢業式才顯得彌足珍貴、刺激詭異。就風格而言,它可以莊嚴、隆重,也可以輕松、隨意;從性質上說,它更接近成人禮,但更具有象征意義與個體精神,你可以采用任何一種想得出來又做得到的具體方式來與你的大學時代告別。它是儀式,卻也是自選動作。
學院歷史上不乏經典。比如,某屆誕生了一位自產自銷的“軍校搖滾歌星”,他以酷似嚎叫的唱歌聞名全院。畢業考試后,不幸與他同校四年的學員們都在暗暗慶祝忍耐到頭了,他忽然不再作聲,獨來獨往。終于在臨別之前的晚上,他獨自在熄燈后的地下階梯教室里舉行了一場告別演出,把會唱的歌一首一首地唱,撕心裂肺,聲淚俱下。當疑心鬧鬼的糾察終于找到噪音來源時,發現他已經體力透支,像塊擰干了水的抹布,軟沓沓地躺在講臺上,身上壓著一只大吉他,而身體還像個與電源接觸不良的劣質大音箱似的,不時發出一聲慘叫。
兩年之后的那屆又誕生了一個“極品”。其實四年里主人公一直遵紀守法、默默無聞,直到畢業前的一天半夜里,他突發奇想,要翻一次圍墻出去,以給自己的軍校履歷上留下一份冒險的記錄。他將兩條背包繩擰起來,一頭拴在宿舍窗邊的鐵架床上,一頭拴住自己的腰,妄想從窗戶吊下去翻墻——學院的圍墻離窗口只有幾米遠。但這個缺少翻墻經驗的家伙犯了個大錯,他把自己吊在窗臺下以后才發現背包繩短了,他晃來蕩去,怎么也沒法把自己給甩到圍墻上,只好像一個壞掉的、笨重的鐘擺無力地來回甩動著。他的軍事實力不夠徒手攀繩爬回宿舍,又不敢大聲叫喊引來糾察,一直就那么吊著,直到凌晨時一個欲上廁所的室友發現了他,才將這幾乎奄奄一息的出逃未遂者解救了。
還有一個自命不凡又容易傷感的家伙,帶著數碼相機去和每一個教過自己的教員合影留念。這不算什么,但恰巧一位教授剛剛病逝,他找上門去時,教授那成年的、漂亮的獨生女兒被感動得一塌糊涂,自愿代替父親與他合影,末了還留下電話號碼。如果這也不算什么的話,再后來的事會讓同屆的學員們眼紅至死——畢業后,這位仁兄竟憑著那個號碼與執著追求硬是將教授女兒追成了女朋友。這被評為學院史上最狗血卻收獲最大的畢業式。
雖然從理論上來說,一千個人可以有一千種畢業式,但大部分人的畢業式都會因缺少創意而涉嫌抄襲。比如在學校小餐廳約上三五個鐵哥們借烈性酒大醉一場,比如在擦洗了四年的教學樓欄桿背陰處悄悄刻上自己的名字與學號,比如買本外表豪華內容粗糙的“畢業紀念冊”請同學們流水作業似的寫下贈言……
倒也是,螞蟻似的一大群男性青年,又穿著一模一樣的軍裝,戴著一模一樣的軍帽——閱兵式上走得整整齊齊的一個個方陣,你記住里面哪一個了嗎?除非他出了錯。
是的,不要怕雷同,與別人相同沒有什么可恥的——相反,有時候可恥正來自于與別人的不同。
在一步步逼近七月的日子里,雖然仍是按時出操、上課、準備畢業考核,準畢業生耿帥卻在心里漸漸勾畫出了畢業式的輪廓——是那么的簡明扼要,又是那么的堅定不移,如果形成書面意見,發揮、闡述以后會是和學期個人總結一樣正經八百的官樣文章;但耿帥通常只是在心里偶爾溫習一下,帶著點熱切盼望與神奇幻想的,這畢業式便精減了,提煉了,變成一張簡潔的愿望清單——就兩條,還押韻:
一、打糾察。
二、睡小雅。
一
像伍世國那樣的家伙,碰上他不知算是你的運氣還是不幸。他上軍校之前在某個工兵團當過一年半的兵,據說那一年半里有七個月都是在深山老林里挖土石方,挖得他兩眼直冒金星,于是原本對前途吊兒郎當的伍世國發了毒誓要考上軍校。他生就一種地頭蛇的匪氣與霸氣,到哪里都像是自封的老大,說話帶響走路帶風,若有人跟他來勁,他那銅鈴眼睛刷的一瞪,別人多會畏懼三分。再說,挖土石方出身的他體力好,各種訓練都不在話下,有任務他也不計較,帶頭干得風風火火,這樣一來,隊長、教導員都喜歡他。學員隊是有“模擬連”制度的,但不管連長是誰,好像伍世國才是真正的“一把手”,垂簾聽政一般,讓人隱隱覺出他的滲透力量。
伍世國一來就瞅準了耿帥是個孱頭,于是拿他當個小玩意兒,不時逗逗他;但只要別人欺負耿帥,他又是堅決不許的,不管耿帥愿不愿意他都挺身而出,一副保鏢架式。對于這樣一種荒唐的友誼,耿帥向來不屑于接受,有時還很生氣,但伍世國并不介意他的生氣,仿佛還很高興似的。抽煙時他又想逗弄“小朋友”了,捏著一支廉價煙咧開一嘴黃牙笑:
“處座,來支?”
耿帥板了臉,裝著沒聽見,別過身去。
不知是什么時候興起的,學員們開始用一些隱秘的語言來發泄無處釋放的青春激情,那些暗示某種生理欲望的字眼往往因為過于直白而顯得青澀,但當事人都并不了解這一點,他們急于使用,并以此炫耀自己的身體與心理都在同步走向成熟。
伍世國無疑是其中經歷最豐富的一個。他當兵時就已經二十歲,早就跟村里一個膽大妄為的小妮子在草垛背后親過嘴,又在基層部隊那幫“油子兵”里接受了粗陋的“再教育”,據他說,自從他考上軍校,老家給他說親的至少可以湊一個班。寒假回家,他把媒人們提供的女方照片摞到一起,根據模樣的漂亮程度列隊,選出“班長”,讓她當“排頭兵”;又選出“副班長”,緊排其后;最后挑挑揀揀、反復斟酌,選了三個“骨干”——“剩下的,簡直看都不能看了!”
忽然變得搶手的伍世國帶著得意的一絲微笑,在選出的照片背面寫上了女方的姓名、年齡、地址,有的甚至還有手機號碼。根據這些必要信息,他從“班長”開始,一一走訪了各個候選人。他的走訪是中規中矩的,但不符合傳統——哪有拋開媒人就自己行動的呢?這引起了一番不小的非議,而他“根據照片親自選妃”的傳言使“伍世國”這個名字更增添了復雜的色彩。
在寒假即將結束的一個下午,伍世國去自家后院柴屋里抱柴火時,忽然發現柴屋里站著一個身著橘色棉襖的女孩,平淡的五官,卻帶著一臉凜然的表情冷冷地望著他。她是落選者之一,甚至沒有進入“骨干”之列,伍世國根本沒有打算去走訪她家。
他完全沒有料到,這個自尊心受到打擊的烈性女孩將要給他上一課了,非常重要的一課。她盯著他,緩緩走過去把柴房的門扣上了——老式的鎖扣,拿枝小柴棍插在鎖孔里就算反鎖上了,外面的人進不來。她繼續盯著他,走近,把他披在身上的軍大衣猛地剝下來,往地上一扔,自然形成了一個簡易的床墊。那時在情場上缺少經驗的伍世國還在發蒙,完全沒有戰局觀念與敵情預見性,只看到女孩奶白的手帶著虛與委蛇的誘惑姿態,慢慢放到衣領下第一顆紐扣上,開始解她自己的橘色棉衣。自始至終,她都用一種挑釁的眼光盯著伍世國,絲毫沒有回避與退縮的意思,勇猛無比。在剝開自己最后一層包裝時,她的嘴角甚至帶上了一絲嘲諷。
“人生很漫長,嗯?”
她在嘲諷。
不,其實她沒有說這句話,是伍世國在哪部外國電影里聽到的臺詞。不知為什么這句臺詞令他印象深刻,令他想起那個女孩。于是他像剪輯師一樣,把毫無關聯的文藝臺詞配給了記憶中的珍貴畫面。
那是伍世國終身難忘的一個下午。在女孩的引領下,他終于用壯實的青春的身軀尋找到某種答案,有關生命體驗,有關想象力。女孩倒沒有什么復雜的念頭,她也沒有如伍世國所擔心的那樣以此為要挾,提出結婚的條件——事實上她性經驗豐富,估計需求也旺盛,根本不打算當一名獨守空房的軍嫂,她只是被伍世國那幼稚的家訪行為激怒了,要讓這個傲慢無知的準軍官明白,女人的好,不僅僅是照片上看得到的那一層,她必須讓伍世國得到一點教訓,使他對女性的膚淺認識變得深入起來。
女孩后來走了,再也沒有出現。半年之后聽說她嫁到外省去了。伍世國卻再也沒有恢復到平靜之中。從某種意義上說,女孩的報復是卓有成效的,他知道了女人隱秘的“好”,你看不到、摸不著的那種“好”——心就野了。
他拒絕了所有上門提親的人,開始了一種流浪般的尋覓。在軍校生有限的交往中,他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用最透徹的方式去了解異性。而現代女性的開放程度超出他的想象,于是越來越多他“主演”的“三級片”上演,赫然打著《你情我愿》《軍校生一夜情》之類的香艷“劇名”。
從第一學期的下半年開始,學員們便在熄燈后的宿舍里分享著伍世國的種種戰績,他們羨慕地聽著,在故意制造出的吱吱嘎嘎夸張的床板搖動聲中浮想聯翩,一個個被想象的畫面撩撥得燥熱難耐。漸漸的,荷爾蒙分泌旺盛的年輕人見縫插針地在他的理論指導下開始了不動聲色的實踐,每一次放完假回到學校,總會有新鮮的故事在學員中流傳。有了經歷的人沾沾自喜,引以為榮,為了強化這一榮耀,他們高高在上地給那些暫時沒有經歷的同學冠名:正處、副處。“處”是“處男”的簡稱。副處多多少少還有點擁抱接吻撫摸之類的實踐活動,只差最后一步了;正處最慘,連異性的手都沒摸過,用伍世國的話來說,這種人當烈士,不是被敵人打死的,是虧死的!
起初班里的“處級”學員還比較多,伍世國帶頭給他們編了號:一處、二處、三處……漸漸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耿帥。大家就直接叫他耿處,或者處座。
耿帥本來很有希望在大二就摘掉“處座”帽子的,至少他自以為很有希望。那年暑假結束,在返校的火車上,他認識了一個笑容燦爛、“亞麻布一樣”簡單淳樸的女孩。和所有愛情小說一樣,他們聊得很愉快,臨下車時互相留了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