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學校以后,耿帥發現自己開始了思念。同車的三個小時,在記憶里像棉花糖一樣,可以拉長,拉長,扯出甜甜的絲絲蔓蔓。沒有誰能控制住情竇初開的人,耿帥自己不能,學院的規定也不能。
耿帥在天氣晴好的一天下午踏上了學院一條僻靜的花園小路,桂花清香在陽光烘烤下發酵成麻醉劑,灌注到他充滿愛情的心靈里。到了一叢拐角的月季花后面,他忍不住伸手摸出秘密使用了大半年的諾基亞手機來,給那個身在遠方的、“亞麻布一樣”的女孩子打電話。是的,他們只是在火車上偶然遇到的——偶然,也許是必然,誰知道呢?上帝創造年輕的生命又讓他們跑來跑去,就是要讓兩個合適的人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相遇。在秋天的陸軍指揮學院里,未來的軍官耿帥滿懷對命運的感激之情,召喚著某個遙遠的女孩。
只是,他的召喚沒能選擇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當一個面帶威嚴表情的白頭盔出現在他眼前時,他也沒有意識到命運其實是喜歡開玩笑的。白頭盔什么也沒說,只把一只戴了白手套的大手攤到他面前——這動作準確詮釋了“學員禁止使用手機”的嚴厲規定。
白頭盔。白手套。正在播放女孩清脆笑聲的手機。桂花清香與秋爽的陽光。這些音符組成了一首愛情絕唱。當時正值學院“嚴打”(作風紀律整頓)時期,那只倒霉的手機被沒收之后牽連了一大片人。它的通信錄里擠擠挨挨滿是不安分的學員名字,領導不費吹灰之力就將21隊私藏手機的家伙一網打盡。“地下組織”被摧毀后很長一段時間,耿帥都在同學的埋怨聲中抬不起頭,更令他傷心的是,到期末他領回被收繳的手機后,再打那個號碼,居然聽到一個男聲的“喂”——女孩新交的男朋友。耿帥摁掉手機,抹去了那個火車女孩的聯系方式,從此再也沒能與她坐上同一列火車。
但他一直固執地認定,這段只剩下搖搖晃晃的笑臉、哐啷哐啷車輪聲的短暫情緣是他的初戀。
而斷送他寶貴初戀的,是該死的糾察。
二
“加強防御了,雙崗巡邏,”周宇站在窗口,兩拳空心卷起,做成望遠鏡放在眼前,以司令員親臨前線的氣派觀察著樓下,“媽的,一幫膽小鬼!”
每年到這個時候,警衛營都會提高警惕——提防躁動不安的畢業隊學員。
而在學員們看來,打糾察應該算是最缺乏個性的畢業式了,但它因彰顯勇氣而成為長盛不衰的高級選項——它幾乎超越了畢業式本身的紀念范疇,升級為陸軍指揮學院的傳統習俗。
沒有上過軍校的人永遠不會知道學員與糾察之間的恩恩怨怨。要一一細說起來,簡直就是關于一個學院江湖、兩大武林門派的一部冗長演義。糾察的形象通過歷屆學員的口口相傳,早已被塑造成黑社會打手、地主的狗腿子之類令人憎惡的得勢人物,在學員宿舍入睡前的閑聊中,他們只是被嘲弄、被挖苦的對象,但在宿舍以外的公共場所,人人都會小心謹慎,以防被他們抓住把柄。他們是不折不扣的大反派、極具挑戰性的假想敵。
耿帥剛來軍校時并不十分了解那些在大熱天也戴著白頭盔、白手套的家伙是干什么的,只覺得他們在校園里四處逡巡的神氣有如皇家衛隊。
“別惹他們,”伍世國用老氣橫秋的口吻告誡他,“從理論上說,他們是連院長都可以‘糾’的——如果他老人家忘了戴軍帽在園子里亂竄的話。”
他們“從理論上來說”所具有的全部權力是部隊條令賦予的。條令上關于這點寫得很堅決也很煽情:“衛兵神圣不可侵犯。”這些權力繁冗瑣碎,像一張細密的網從頭到腳地罩下來,管著你的方方面面,包括每一根毛細血管:從你的頭發合不合規定的長度到帽徽、領花的安裝位置,從走路的儀態標準到出入大門的合法手續。想想吧,一個十八九歲、嫩得發慌的小子,就因為白頭盔上刷了“糾察”兩個字,就可以對頭發花白的將軍頤指氣使,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
不過,“從理論上來說”的事情,在“事實上”往往不是那樣的。也就是說,糾察們雖然都做出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但他們個個都是肉體凡胎,精著呢。哪個糾察敢去糾院長呢?或者糾頭發過長的機關干事?哪怕只是新來的教公共英語的年輕教員,你糾著試試看?——倒是可以逞一時之快,可凡事都有“后來”呢,得罪了干部、教員,后患無窮啊!所以,糾來糾去,糾察們主要還是針對學員的。
“連兵都不如啊!”學員們扼腕嘆息。
21隊與糾察素有淵源。當21隊剛剛邁入畢業隊的行列時,學員隊領導就連續五次在大小會上給“某些有情緒的人”敲了警鐘。很多年以后,一定會有21隊的后輩用無比羨慕的口吻宣講:“當年,曾經有個本隊的老大哥,把糾察好好地收拾了一頓……”
那個“老大哥”就是伍世國。大一那年,他帶著一個班的學員去學院后山參加了一次慘烈的義務勞動(修筑山路),一身泥灰地回來。經受高強度勞動之后的學員一臉疲憊,走在路上就不那么精神抖擻,鐵鍬、鐵鏟之類的東倒西歪架在各人的肩膀上。迎面過來一個糾察,伍世國極盡努力地提醒大家:“注意一下,精神面貌拿出來!”
小隊伍條件有限地調整了一下,但還是離糾察同志的要求相去甚遠。糾察用視察儀仗隊的眼光犀利地掃描過去,嚴厲地問,你們是哪個隊的?伍世國喊了“立定”,一臉的和氣生財,說:“同志,我們剛剛從山上下來,修了一天的路了。”
糾察不為所動地板著臉說:“那也不能成為軍容不整的理由!”
學員們就來氣了,本來勞動了一天都累得不行,還受這么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兵訓斥。有人在隊伍里嘟囔了一句:“個屌兵!”
這句輕得不值一提的話卻成了大事件的導火索,糾察被點著了,堅決要“糾”這個班,要求他們報告身份,伍世國怎么說好話對方也不聽,于是伍世國也毛了——沖突是怎么發生的,誰第一個動手推了一把,誰又更重地回敬了一下,都有多個敘述版本,總之是打起來了。
糾察沒想到學員會動手,真動手,他是吃虧的——十二對一,那十二個還全是“練家子”。他立刻啟動應急預案,抓起哨子猛吹一氣,尖厲的哨聲帶著身陷絕境的危機感呼喚援軍,這讓學員隊伍有了片刻慌亂,對下一步的戰場態勢失去了判斷力。伍世國在這時展現出非凡的領導氣魄,他隨后做出了一個令人難忘的舉動——大手一揮,氣壯山河地喊道:
“你們撤!我掩護!”
學員們轟地解散,撒腿就跑,糾察正要追上去,伍世國登地攔住,一把將他推倒在地。這時,在附近巡邏的另一個糾察尋聲而來,他顯然低估了伍世國的軍事素質,居然撲上去想把這肇事者緝拿歸案。挖過七個月土石方的伍世國沒有客氣,抬腿沖著這家伙當胸一踹,也不瞅一眼死活,趁著對方還沒緩過勁來,一溜煙地跑了。
事情鬧大了。那天晚上,警衛營教導員帶著兩個挨打的糾察找到了學員隊,極其憤怒地要求他們交出肇事者。那教導員像揭發地主惡行的小佃農,痛苦不堪地不停控訴:“簡直無法無天了!把人都傷成什么樣了!”然后作為證據,他大大掀開一個涉事糾察的軍裝與背心,在那委屈的、袒露的皮膚上,胸口處赫然顯露出一個肉紅色的大腳印!
眼看著會大大地鬧一場,結果很搞笑:居然沒有查出肉腳印的制造者。學員隊把整個隊的學員都緊急集合起來,讓警衛營的認人,兩個糾察一個個地排查,也沒能揪出伍世國。事實上伍世國根本沒有參加集合,他的一個死黨是22隊的,替他去集合并在點名時高聲答“到”。學員們對此團結一致地嚴守秘密,而學員隊領導也睜只眼閉只眼,根本不愿徹查,警衛營的人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有人開玩笑說:“應該像拿著水晶鞋尋找灰姑娘一樣,用那個胸口腳印當底樣,讓全隊的每只腳都去比試一下啊!”
這事總算是過去了。之后的一段時間,伍世國在校園里都偷偷摸摸的,躲著糾察走路,而他的盛名在好幾屆學員隊伍里如日中天。
耿帥卻一直對這件事保持著某種距離感。在他看來,事情弄成了事件,他是有份兒的——他就是在隊列中說“個屌兵”的那個。但詭異就在于——從來沒有人提到這點!
當然,他在其中起的作用并不好,無非是個闖禍的小毛頭——哪怕有人責怪他兩句也行,至少也算是正常的。結果沒有。所有人只是熱烈地回憶當時糾察的粗暴與后來的狼狽,歌頌伍世國挺身而出的英勇豪邁,還自嘲跑得像兔子一樣。沒有人說這事是耿帥引起的,他那句粗話多少也是情緒的宣泄——他代表大家宣泄出來了——卻沒人記得他!這種集體失憶就好像無形的審判,判定耿帥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不可以享受到平等的、被重視的權利。
“我選32號,”周宇還在“觀察哨”上,繼續陶醉在攻擊想象中,“就拿他下手!我需要兩個策應,一個負責把他引入埋伏圈,我可以趁其不備實施伏擊,速戰速決,另一個負責掩護我撤退——就以救護為名把他攔住。”
周宇躊躇滿志地把“有沒有愿意跟我干”的眼光拋向四周,宿舍里的金剛們懶懶散散的,誰也沒有搭理他。就算這樣,他也沒有把一點余光投向耿帥。
“不稀罕!”耿帥心里說。固然是不稀罕,但這是兩回事。他的憤怒在于:周宇根本沒有給予他拒絕的機會。
三
在認識小雅之前,耿帥還認識了一個“范冰冰”。
他沒有告訴其他人她的真名(事實上他自己很快也忘記了),就叫她“范冰冰”——這是一切漂亮女孩的代名詞,不信你用這名字跟任何一個過路的女孩打招呼,她會嗔怒,會噘嘴,會假裝不屑一顧,但她絕不會真正生氣。
大二下學期,學院與一所地方綜合大學搞了一次聯歡會。這類活動不多,蠢蠢欲動的軍校生們都抓住有限的機會“殺出一條血路”,爭取能給女大學生們留下深刻印象,最好能收獲一兩個手機號碼。節目演出在這種原始驅動下圓滿成功。而耿帥卻是劍走偏鋒的——他根本沒上場表演,只是作為保障人員試個音箱、調下燈光之類的,跑腿打雜,卻在給演員們送礦泉水時,見縫插針地和女主持人搭上了話。
女孩是播音主持專業的,有著專業要求的靚麗外表與甜美長相。那時她正坐在后臺的椅子上,不耐煩地等待一個努力制造笑點的相聲節目快點結束。耿帥及時出現,送上礦泉水時附贈了一張名片:“有事兒您說話。”女孩接過來看時眼睛瞪大了——是張純凈水門店的正規名片,名字上方印著“專業送水、隨時隨地”的服務口號。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耿帥冷靜地說:“翻過來。”
翻過來的空白面,才是手寫體的名字與電話。女孩精致地笑起來。“你真逗!”她嗔怪地說。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再細看,女孩又好奇地問:“咦,還有姓耳的?”原來“耿”字左右兩部分很藝術地拉得老遠。耿帥又冷靜地說:“名字好記,名如其人;就是姓得普通了點,所以造型比較個性。”女孩咯咯咯地笑起來,像清晨樹枝上灑下的一串露珠。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耿帥這次把女孩的手機號碼存了三個地方:一是手機,二是日記本,三是腦子。
與“范冰冰”的認識迅速提升了耿帥在21隊的熱門度,雖然沒有人看好這段交往的前景。耿帥和她保持了兩個月的電話聯系后,決定把關系往前推進一步。他們應該正式約會了,他認為。
周末外出的時間很有限,耿帥做了合理分配,他先到銀行取款機取了一筆現金,那是必不可少的活動經費;然后到花店,把各種花的含義做了一次普查,謹慎地選擇了粉色的玫瑰(紫紅的顯俗氣,因為太徹底地像玫瑰),讓店主扎了精致的、小小的一束——一大捧的那種夸張的求偶方式,是沒文化的暴發戶才用的。到目前為止耿帥對自己是滿意的,他擁有成年人應有的成熟思維,清楚步驟又注重細節。
在“范冰冰”選定的冰淇淋店里等了半個小時,她到了。精巧的微笑。細致的韓式妝容。頭發新做過,染得很有層次的波浪卷,一浪浪拍打著左側臉頰,而右邊的頭發別到了耳后。
面對她的盛妝出席,耿帥驚喜到略略不安的地步——幾乎是自慚形穢。“范冰冰”大大方方地坐下,服務員還沒走近,她便輕車熟路地點了份“泰坦尼克”,又向耿帥建議他應該要份“心花怒放”。
“泰坦尼克”是很隆重的一份,底下是巧克力蛋糕做的船,船上在水果裝點下,兩個鮮艷的冰淇淋球相親相愛地偎依在一起。
“除了冰淇淋,你還喜歡什么?”耿帥微微笑著問。他得加快相互了解的步伐。
女孩舀起一勺放進嘴里,輕輕抿了抿果凍般的紅唇,可以想象冰淇淋正在優雅地化掉。她眨著眼睛想了想,好像在努力要使耿帥明白什么。她開始從頭發說起。新做的這個發型,別看簡簡單單、胡亂蓬松著像是起床后沒梳頭,其實是發型師精心設計過的,用的是種外國牌子的藥水,所以做下來花了點錢,打九折,860塊。接下來是臉——臉當然是重中之重了,對它的保養對于女生來說應該是不惜血本的,從柔膚水、精華液、潤膚乳、隔離霜到遮瑕膏、粉底液、粉餅,這還只算是最基礎的“底妝”,后面要用的眉粉、眼影、腮紅、修顏粉、唇膏等等才算是“彩妝”,這里面,不同的東西要用不同國家的牌子,因為大牌們是很專業的,往往只能在某種產品上拔尖,全部都買同一個牌子是會被人笑話老土的。
“你知道化妝的最高境界嗎?”她湊近耿帥讓他檢視自己的面龐,“就是別人看不出你化了妝,但實際上你已經把自己完全改造過了。”
耿帥盯著她認真研究了片刻,認定她確實達到這個境界了。他之前真的不知道她化了妝。
還沒有說到精心侍弄的、描上花的指甲和隨身挎著的、與她已有親昵之態的名牌皮包,耿帥的心就已經隨著冰淇淋在一點點融化了。“范冰冰”上上下下這一身包裝,不說上萬也接近八九千了,她化的哪里是彩妝,穿的哪里是時裝,根本都是貨幣盔甲,構成一道警衛森嚴的銅墻鐵壁,生冷地拒絕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軍校生。
這可不是他想要的效果。
年輕的軍校生一直沉默地注視著“泰坦尼克”,慢慢體會著那種毀滅感。最后他躊躇著是不是應該打斷她,因為自己兩小時的外出時間已經快到了,她卻主動站了起來,抱歉地說中午有個約會,就不多聊了。這身豪華的行頭原來另有所向,冰淇淋之約只是個小小的餐前動員。
服務生來結帳,用平板的聲調匯報:“四百三十六。”在耿帥聽來這聲音有著尖利而微妙的諷刺——他剛剛從銀行卡里取了五百塊錢。
道別是中規中矩、帶著點紳士風度的——軍校生向冰淇淋女孩欠了欠身,兩人彬彬有禮地點點頭,互道再見。
不會再見了。
耿帥一直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在收假時間到來之前趕到了學院門口。他回頭望了一眼熱鬧的都市,眼神卻一派空曠。他看到失敗感像一條巨大的尾巴,緊緊長在了自己身上。
四
耿帥選的19號。
這和周宇選的32號固然不同,但耿帥覺得自己務必在周宇之前動手。若周宇在先,他的畢業式轟動效應更大不說,還會讓警衛營加大防御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