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銅
- 阿勒頗養蜂人
- (英)克里絲蒂·萊夫特里
- 9696字
- 2021-01-28 10:05:14
……和山下的城市恍若一色。我們住在山上一座有兩間臥室的平房。從客廳可以俯瞰雜亂無章的房屋、漂亮的圓頂和尖塔,也可以窺見遠處的阿勒頗衛城。
春日里,坐在陽臺上,怡然自得,聞著微風送來沙漠泥土的氣息,看紅日西垂大地。到了夏天,我們手搖一柄扇子,頭上搭一塊濕毛巾,腳泡在一盆涼水里,因為家里熱得像火爐。
到了七月,大地干涸,然而我們家的花園里杏樹和扁桃樹成蔭,郁金香、蝴蝶花和豹紋蝴蝶花遍開。河水斷流的日子,我常常下山去蓄水池取水澆花澆樹,讓花園充滿生機。到了八月,天氣熱得尸體都扛不住,恨不得爬起來。我眼睜睜看著花草枯萎,化作泥土,融入大地。每逢天氣涼爽的日子,我們都會出去散步,看蒼鷹劃過天空,飛向茫茫大漠。
我在花園里養了四箱蜜蜂,摞成一摞,其余的都放在阿勒頗東郊的養蜂場。我離不開蜜蜂。一早醒來,不等太陽升起,禱告時間報告人呼喚大家祈禱,我便驅車三十英里[3]趕到養蜂場。這時候,旭日東升,陽光灑滿大地,嗡嗡叫的蜜蜂唱響一支歡歌。
蜜蜂是一個理想的社會,混亂喧囂的世界里一方小小的樂園。工蜂為了找食,不辭辛苦,愿意去最遠的地方,從檸檬花、苜蓿花、黑種草籽、大茴香子、桉樹、棉花、荊棘和石楠叢中采集花蜜。我照料它們,呵護它們,防著害蟲、老鼠和病害侵擾蜂房。我建新蜂房,分蜂群,培育蜂后——我從一個蜂群移出蜂蛹,觀察哺育蜂用蜂王漿喂養它們。
到了收獲季節,我檢查蜂箱,看蜜蜂產了多少蜜,然后將蜂房放進分離機。蜂蜜裝滿小桶,我撇去浮渣,收獲下面金色的蜂蜜。保護蜜蜂,養出健康、健壯的蜜蜂是我的職責,而它們的職責是釀蜜,為養育我們的大地傳花授粉。
領我入養蜂這一行的是我的表兄穆斯塔法。他祖父和父親兩代人都在外黎巴嫩山脈以西綠草如茵的山谷中養蜂。穆斯塔法是一個童心未泯的天才。他發憤讀書,成了大馬士革大學的一位教授,專注研究蜂蜜的成分。他常年來往于大馬士革和阿勒頗,所以他希望我去管理養蜂場。他教會了我觀察蜜蜂的習性,管理蜜蜂的技能。本地蜜蜂脾氣暴,愛攻擊人,他教會了我了解蜜蜂的脾氣。
每逢大學放暑假的幾個月,穆斯塔法都要來阿勒頗,和我一起全職侍弄蜜蜂。我們倆辛苦工作,日子久了,我們的思維、飲食無不像蜜蜂!我們吃兌了蜂蜜的花粉解暑,以此度過炎炎夏日。
剛從事這一行時,我才二十出頭,蜂箱當時是糊了一層泥的草木。后來,我們用木箱取代栓皮櫟樹干和紅陶蜂房,蜂群不久便過了五百!一年至少產十噸蜂蜜。無數的蜜蜂讓我覺得自己活著。一離開它們,就如一場盛大宴會曲終人散。幾年后,穆斯塔法在新城區開了一爿小店,除了蜂蜜,還賣蜂蜜類化妝品,香味甜美的面霜、香皂和美發產品,其原材料都來自我們的蜜蜂。他為女兒開了這爿店。盡管她當時年紀還小,但她認定,等她長大了,要和爸爸一樣學農學。所以穆斯塔法為這爿店取名“阿雅的樂園”,答應她只要努力學習,這爿店到時候就歸她。她喜歡進店聞聞香皂,往手上抹一層雪花膏。她聰明伶俐,是一個早慧的小姑娘,記得她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沒有人,世界應該像這個芬芳撲鼻的小店。”
穆斯塔法不喜歡過安逸、清凈的生活。他喜歡多學多做。我從沒在別人身上見過這種品質。無論我們生意做到多大,甚至招徠了歐洲、亞洲和海灣國家的大客戶的日子,照料蜜蜂的依然是我,他信賴的人依然是我。他說我有大多數人缺乏的敏感,我懂蜜蜂的語言和特性。他沒看走眼。我聽得懂蜜蜂的語言,我和它們說話,好像它們是一個有血有肉、通人性的整體。因為,你是知道的,蜜蜂齊心協力,一起工作。即使到了夏末,工蜂殺死雄蜂以便保存食物資源,它們依然始終如一地工作。它們以舞蹈互相交流。我用了好些年才了解它們,了解之后,我眼中、耳中的世界隨即呈現出另一番模樣。
寒來暑往,沙漠漸漸擴張,氣候日漸惡劣,河流漸漸干涸,農民苦苦求生,唯獨蜜蜂耐旱。“你瞧瞧這些小勇士。”每逢阿芙拉胳膊上挽著一個小包袱,帶薩米來養蜂場,她都會這樣說。“瞧瞧它們依然忙碌,而其他的一切已經枯萎!”阿芙拉害怕沙塵暴和干旱,所以見天兒祈雨。沙塵暴來臨,從我們家陽臺可見小城上空的天轉成紫色,云層深處隨后傳來一聲凄厲的呼嘯,阿芙拉便忙不迭地關上門,閂上窗戶和百葉窗。
* * *
每逢星期六,我們都要去穆斯塔法家小聚。達哈卜和穆斯塔法一起做飯,每一樣食材、每一樣調料,穆斯塔法都不厭其煩地用天平稱,好像一個微不足道的失誤都會壞了整道菜的口味。達哈卜身材高挑,差不多和丈夫一樣高,她常常站在一旁搖頭,就好像她每次對付菲拉斯和阿雅。“快些,”她會說,“你別磨磨嘰嘰的!照這樣下去,這頓飯下個星期六都未必吃得上。”他一邊做飯一邊哼著小曲,每隔二十來分鐘便放下手中的勺,到院子里那棵花團錦簇的樹下叼著煙斗,抽一支煙。
我也過去陪他。然而每到這時候,他都一聲不吭,眼睛在廚房熱得發亮,心思卻在別處。
穆斯塔法先我一步做了最壞的打算,他臉上的一條條皺紋無不寫著他的擔憂。
他們家住在公寓的一樓,院子被三面相鄰的大樓環繞,所以一向涼爽,不見陽光。只語片言、音樂和電視機輕輕的低語從樓上的陽臺滾落而下。院子里的葡萄藤掛滿了沉甸甸的碩果,一架茉莉爬滿了一面墻,另一面靠墻的架子上擺滿了空瓶、空罐和一片片蜜蜂窩。
一張安放在檸檬樹下的金屬圓桌占據了大半個院子,沿院墻放著一溜兒喂鳥器,開了一小塊供穆斯塔法種草藥的小菜地。由于陽光不足,藥材多半長勢不好。我看表兄用拇指和食指捻了一朵檸檬花,送到鼻下。
周末傍晚安靜的時光,他思緒萬千,陷入沉思。他腦子從來不休息,一直在想事情。“你想過換一種生活的日子嗎?”一個這樣的傍晚,他問我。
“此話怎講?”
“我有時候不敢想另一種日子。如果我在別處的一間辦公室工作是怎樣一種生活?如果你聽從了你父親的話,最后進了他的布店,又是怎樣一番情景?我們應該知足,感謝上蒼。”
我沒搭腔。雖然我很可能順理成章地過上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但穆斯塔法不可能坐辦公室。不會,不知他哪兒來的擔憂,好像他擔心一失盡失,仿佛將來的自己對著他耳朵低語。
最叫穆斯塔法惱火的是,兒子一刻不離電腦,不愿搭把手。“菲拉斯!”穆斯塔法在返回廚房的路上喊道,“你再不起來,屁股都粘在椅子上了!”菲拉斯穿著T恤和短褲,偏偏不離客廳的那張柳條椅。菲拉斯十二歲,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留一頭長發,對父親的話,常常一笑置之。那一刻,他就好像一條薩路基獵狗,沙漠中常見的那種獵狗。
阿雅僅比弟弟年長一歲,她牽著薩米的小手,過來擺餐桌。薩米當時才三歲,像個小大人一樣屁顛屁顛地跑腿。她塞給他一個空盤或空杯讓他端著,讓他覺得自己派上了用處。阿雅留一頭和她媽媽一樣長的金發,她只要一彎腰,薩米就會扯她的發卷,咯咯咯地笑著看它彈回去。隨后,我們大家都動手,連菲拉斯都被穆斯塔法拽著細細的胳膊,從椅子上拽起來幫忙。我們將熱氣騰騰的盤碟、色彩鮮艷的色拉、澆汁和面包端上院子里的餐桌。我們吃的一般是紅扁豆和茴香甘薯湯、牛肉串和綠皮南瓜汁、洋薊心塞肉、燉青豆、撒上碎小麥粒的西芹色拉、松子菠菜和石榴等。飯畢,上的是果仁蜜餡點心、澆了糖漿的油炸面球,以及阿芙拉提前做好的用罐封存的杏子蜜餞。菲拉斯手機依舊不離手,穆斯塔法從他手中奪過手機,放進一只空蜜罐。不過,他從不對兒子動真格,那是父子倆的一種默契,即使兩個人起了爭執。
“你什么時候還我?”菲拉斯問。
“等到沙漠下大雪的那一天。”
可咖啡剛端上桌,手機便出了蜜罐,回到了菲拉斯的手里。“菲拉斯,下回我放的可不是空罐了!”
做飯、吃飯是穆斯塔法最開心的事。天色向晚,太陽落山,夜來香花香襲人,特別是悶熱的夜晚,他常常拉著臉,我知道他在想心事。寂靜、漆黑的夜色中,仿佛又聽到了今后的種種傳聞。
“怎么了,穆斯塔法?”我問。一天傍晚,達哈卜和阿芙拉撤走碗碟,放進洗碗機。被達哈卜爽朗的笑聲驚起的鳥兒掠過大樓,鉆進了夜空。“你最近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政局日趨惡化。”他說。我知道他說得沒錯,可我們倆都避而不談這個話題。他碾滅了香煙,抬手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情況不太妙。大家都有數,不是嗎?可我們卻盡量和從前一樣過日子。”他往嘴里塞了一個炸面球,好像為了證明此言非虛。現在時值六月下旬,三月因大馬士革示威爆發內戰,騷亂和暴亂席卷敘利亞。聽到這里,我垂下眼,他也許看出了我臉上的擔憂,等我抬頭看去,他笑了。
“以后再說吧。我們先為阿雅設計幾個配方吧?我有一個主意——薰衣草配桉樹蜜!”一想到香皂新產品,他眼睛頓時來了精神,喊阿雅把筆記本電腦拿出來,父女倆一道計算準確的成分。阿雅當時才十四歲,穆斯塔法卻執意要做她的老師。阿雅陪薩米玩得正歡——這孩子真喜歡她!他寸步不愿離開阿雅,一雙灰色的大眼睛盯著她不放。那雙眼睛遺傳了他媽媽,青灰色,也就是新生嬰兒眼睛轉褐色之前的顏色,只不過他的眼睛沒轉,也沒變得更藍。薩米拽著阿雅的裙擺,寸步不離地跟著阿雅。她常常抱起他,高高地舉起,帶他看喂鳥器中啄食的小鳥,翻墻或匆匆爬過水泥天井的蜥蜴和昆蟲。
每一種配方,穆斯塔法和阿雅都要仔細斟酌色澤、酸堿度和每一種蜂蜜的礦物質。用他的話說,要配出效果最佳的配方。父女倆隨后計算糖的濃度、細度、吸濕性、防腐性能。我在一旁提建議,他們常常報以親切的一笑,虛心采納。像蜜蜂那樣工作,是穆斯塔法的主意。他出點子和智慧,我負責實施。
這樣的傍晚,杏花和夜來香飄香,菲拉斯寸步不離電腦,阿雅摟著咬著她頭發的薩米坐在一旁,廚房傳來阿芙拉和達哈卜開心的笑聲。這樣的夜晚,我們依然其樂融融。生活尚且正常,我們忘了心中的疑問,或者說至少將其深藏心底,憧憬著未來。
政局剛出現動蕩,達哈卜和阿雅就遠走他鄉。穆斯塔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她們先走,不要管他。隨著他的擔憂得到印證,他立刻著手安排,但他要待些時日照看、處理蜜蜂。我當時覺得他太草率了。母親去世時,他尚未成年——我認識他時,母親的去世便在他心頭揮之不去——這使得他平生過分寵愛女人。結果達哈卜和阿雅是第一批離開的鄉鄰,僥幸逃脫戰亂。穆斯塔法在英國有一位朋友,是幾年前因工作搬去的社會學教授。他打電話催穆斯塔法前往英國,他深信局勢將會惡化。穆斯塔法給足了妻子和女兒此行的盤纏,自己和菲拉斯留在敘利亞。
“我舍不得蜜蜂,努里。”一天夜里,他抬起大手抹了一把臉和胡子,好像要抹去近來掛在臉上的憂郁,“蜜蜂就好像我們的家人。”
局勢一發不可收拾之前,穆斯塔法經常晚上帶菲拉斯到我們家小聚,兩家人坐在陽臺上,俯瞰下方的城市,聽遠處隆隆的炮聲,看沖天的硝煙。后來局勢惡化,我們開始討論兩家人一起走。在昏暗的傍晚,我們圍著我那臺內照明地球儀,他手指著達哈卜和阿雅走的路線。對她們來說,尚且容易。穆斯塔法皮夾里保存了厚厚一摞各路蛇頭[4]的姓名和電話號碼。我們翻遍了各種書籍,檢查積蓄,計算逃亡需要的費用。當然,這種事說不準,蛇頭漫天要價,但我們早做了安排,穆斯塔法喜歡早做計劃、列明行程。
這讓我們安心。但我知道,這無非是紙上談兵罷了。穆斯塔法仍然丟不下蜜蜂。
夏末的一個夜晚,一伙暴徒搗毀了蜂房,臨走又放了一把火。等我們一早趕到養蜂場,蜂房已化作灰燼,蜜蜂死于非命,養蜂場成了一片焦土。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種寂靜,深沉、無邊的寂靜。田野上空少了遮天蔽日的蜜蜂,眼前是死氣沉沉的陽光和天空。那一刻,我站在田邊,陽光斜著掠過被搗毀的蜂房,我心里空落落的,每一次呼吸,空虛都仿佛滲透了我的肺腑。穆斯塔法閉著眼睛,盤腿坐在地中間。我在地上到處找死里逃生的蜜蜂,將它們踩死,因為失去了蜂群,它們無處棲身。大部分蜂房被搗毀,為數不多的幾個殘骸上的編號依稀可辨:十二、二十一、一百二十一——蜂群的祖輩、母輩和子輩。我記得清清楚楚,因為是我親手分的蜂群。三代蜜蜂如今蕩然無存。我回到家,將薩米送上床,掖好被子,坐在床頭看著他入睡,隨后走上陽臺,看向陰沉的天空和下方夜幕籠罩的城市。
凱科河繞山腳而過。我上次見這條河,河里漂滿了垃圾。大冬天的,撈出了許多具男人和孩子的尸體,都是被縛住手,被一槍爆頭。那個冬日,我在布斯坦卡瑟區南郊見他們撈出尸體,跟他們去了一所破舊的學校,尸體被擺在院子里。校舍陰暗,一個沙桶里點了一支蠟燭。一名中年婦女跪在一個裝滿水的桶邊,她說要擦洗死者的臉,方便他們的母親、姐妹或妻子前來認尸。如果我是那些被拋下河的尸體之一,阿芙拉一定會翻山越嶺來找我。她會潛到河底,不過那得在他們害她雙目失明之前。
阿芙拉在戰前和戰后判若兩人。她以前總是捅婁子,就說烤面包吧,她常常弄得到處都是面粉,連薩米也不例外,成了一個面粉人。她畫畫也不消停,要是薩米也跟著一起畫,更加慘不忍睹。娘兒倆舉著蘸透油彩的刷子,在家里亂舞一氣。即使說話,她也毫無章法,東一句西一句,發現不對,匆忙改口,又拋出另一個話題。她常常話說一半就沒了下文。她笑起來,聲音震得房子都在晃。
可只要她一發愁,我的世界就仿佛布滿了陰云。我身不由己。她比我強勢。她哭起來像個孩子,笑聲好像銀鈴,她的微笑是我平生見過的最美的微笑。斗起嘴來,她能一連說幾小時不住嘴。阿芙拉愛憎分明,她愛這個世界,把它當作一朵玫瑰。我愛她勝過愛自己的生命。
她筆下的作品令人叫絕,她描繪敘利亞鄉村、城市的畫作得過各種獎項。每逢星期天,我們一早趕到集市,在賣香料和茶葉的哈米德家對面支一個畫攤。這一塊露天市場有頂棚,光線昏暗,空氣混濁,彌漫著小豆蔻、桂皮、八角等各種香味。雖然光線昏暗,她筆下的風景卻不呆板僵硬。畫中的風景呼之欲出,天空流云飛鳥,河水潺潺。
你沒見過她和來畫攤的顧客打交道的那副派頭,顧客主要是從歐洲或亞洲來的生意人。每逢這種時候,她都將薩米抱在膝頭,坐在那兒看顧客湊近一幅畫。如果戴眼鏡的話,他們常常推推眼鏡,再退后幾步,退得遠遠的,常常撞到哈米德家的顧客,然后一動不動地佇立許久。顧客常問的一句話是:“您就是阿芙拉?”她答道:“對呀,我就是阿芙拉。”這句話足矣。畫作成交。
她心中裝著整個世界,顧客看得出。那一刻,他們盯著畫作,又轉眼盯著她,隨即明白了她的為人、她的心、她的心思。阿芙拉的心靈仿佛她筆下廣闊、神秘的原野、沙漠、天空和河流。始終有許多東西有待了解、領悟。就我所知,這還不夠,我需要了解、領悟的太多。敘利亞一句諺語說得好:你認識的人中,還有一個人你不了解。堂兄易卜拉欣的長子婚禮那天,我在大馬士革黛瑪玫瑰賓館和她一見鐘情。她頭戴綢緞頭巾,一襲黃色的長裙。她的眼睛不是海水的湛藍,也不是天空的碧藍,而是凱科河水的墨藍,泛著一圈圈褐綠的漣漪。
我記得兩年后,在我們婚禮的那個晚上,她要我摘下她的頭巾。我輕輕地,一個一個地取下發夾,解開頭巾,第一次看見她一頭長長的黑發,黑得仿佛沙漠上空不見繁星的夜空。
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她的笑。她笑起來,就好像我們可以永生不死。
蜜蜂死了,穆斯塔法對阿勒頗了無牽掛。正要動身的時候,菲拉斯卻不辭而別,我們只好等他。這段時間穆斯塔法心事重重,基本上不說話。他心亂如麻,不時沒頭沒腦地提一句菲拉斯的下落。“說不定他去找朋友了,努里。”要不就是:“他也許舍不得離開阿勒頗——他藏起來,也許是想留住我們吧。”有一次,又說:“他也許死了,努里。我兒子也許不在人世了。”
我們收拾好行李,下定了決心,可過了不知道多少個日夜,還是得不到菲拉斯一星半點的消息。于是,穆斯塔法去了設在一棟廢棄建筑中的停尸所,幫忙登記詳細情況和死因——槍殺、流彈或爆炸。我難得見他守在一處,足不出戶。他拿一根鉛筆頭和一本厚厚的黑封皮臺賬,不分晝夜地登記死者的細節。如果發現身份證,他的差事就容易得多;其余時候,他記錄顯著的特征,比如發色和眼睛的顏色,鼻子的形狀,左頰有顆痣。這份差事,穆斯塔法一直做到我從那條河帶回他兒子尸體的那個冬日。我請兩個人開車幫我把尸體送到停尸所。穆斯塔法一看見菲拉斯,立刻要我們把他放在一張桌子上,然后合上兒子的眼睛,捧著他的手,默默地站了許久許久。我站在門口,目送那兩個人出門,發動引擎,開車離去。隨后歸于平靜,靜得出奇,陽光從那孩子躺的桌子上方的窗戶穿窗而入,照著捧著他的手的穆斯塔法。周圍鴉雀無聲,聽不見一聲炮彈、一只鳥叫或呼吸聲。
穆斯塔法離開桌子,戴上眼鏡,拿小刀一下一下地仔細削著鉛筆頭,然后又坐回桌子前,翻開那本黑封皮臺賬寫道:
姓名:我帥氣的兒子;
死因:這個支離破碎的世界。
這是穆斯塔法最后一次記錄死者的姓名。
一個星期后,薩米喪生。
2
社工自稱露西·菲舍爾,是為我們提供援助的,我一口流利的英語給她留下了好感。我介紹了我在敘利亞的工作,蜜蜂和蜂群,但我看得出,她沒認真聽。她心無旁騖地翻看面前的文件。
阿芙拉連臉都沒轉向她。如果你不知道她失明的話,還以為她看著窗外。今天隱約有些陽光,映著她的虹膜,仿佛兩汪碧水。她扣著的雙手放在餐桌上,嘴唇緊閉。她懂一點英語,日常的交流不成問題,但除了我,她從不愿開口。我聽她唯一用英語交談過的人是安吉麗姬。安吉麗姬胸口溢奶。不知她是否離開了那片樹林。
“膳宿還好吧,易卜拉欣先生和太太?”露西·菲舍爾戴著銀框眼鏡的藍色大眼睛看著文件,仿佛上面有她問題的答案。我伸著脖子去看摩洛哥人說的內容。
她抬頭看著我,她的臉頓時讓人倍感親切。
“比起別的地方,”我說,“我覺得這里非常干凈安全。”我沒告訴她別的地方是什么地方,肯定也不會說我們房間里的老鼠和蟑螂。我怕讓人家覺得我們不識好歹。
她不多問,但說一位移民官員很快就要接見我們。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以軟糯、清晰的嗓音要我放心,一旦他們收到證明我們要求避難的文件,阿芙拉就能去醫院看眼睛。她瞥了一眼阿芙拉,我注意到露西·菲舍爾一樣扣著雙手,放在身前。我覺得有一種我說不出的蹊蹺。她隨后遞給我一疊文件,是內政部寄來的包裹:有關避難申請的信息、避難資格、甄別說明、面試步驟和注意事項。我大致瀏覽了一遍,她看著我,耐心地等著。
要以難民身份留在英國,你必須在你自己的國家內無處安身,因為你擔心在那里遭到迫害。
“無處安身?”我問,“你們不是要遣送我們回國內的另一個地方吧?”
她皺著眉頭,扯著一縷發綹兒,抿著嘴唇,好像吃了辣。
“你們現在要做的,”她說,“是把你們的經歷說得清楚明白。你們考慮考慮要對移民官員說的話吧。務必要清楚明白,有條有理,簡單明了。”
“你們不會把我們遣送到土耳其或希臘吧?您說的迫害怎么解釋?”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門,胳膊抽搐。我揉著緊繃、粗而鮮紅的刀疤,想起了刀口。露西·菲舍爾的臉模糊了,我的手不住地哆嗦。我解開領口,竭力想穩住哆嗦的手。
“這地方天氣熱不熱?”我沒話找話。
她說了一句,我沒聽清,只看見她的嘴唇在動。她站了起來,阿芙拉在我身邊的椅子上局促不安地扭動著。一陣流水聲,仿佛一條奔騰的河流。可我看見的是一點火星,仿佛鋒利的刀口。露西·菲舍爾擰上水龍頭,走向我,將杯子放在我的手上,把我當孩子一樣,托著我的手送到我的嘴邊。我喝了水,一飲而盡。她坐了下來。我看清了她,她好像嚇壞了。阿芙拉將手擱在我的腿上。
天空綻開了一道道裂縫,下起了雨,大雨如注。不亞于雨水和海水肆虐的萊羅斯島[5]。我發現她在說話,雨中聽見她的嗓音,我聽到了敵人這個字眼,她盯著我,皺著眉頭,白皙的臉頰緋紅。
“你剛才是說?”我說。
“我說我們過來,是盡我們所能幫助你們。”
“我好像聽到了敵人這個字眼。”我說。
她挺起胸,噘著嘴,又瞥了一眼阿芙拉,臉上和眼睛中突然出現一絲慍怒。我明白了摩洛哥人說的話。不過她氣惱的不是我,她沒有看我。
“我是說我不是你們的敵人。”她的聲音充滿了歉意,她不該說這話。這個字眼脫口而出,她做不了主,從她扯著發綹兒的窘態我就看得出。這句話在房間里回蕩,經久不息,即使她收拾好文件,即使她和阿芙拉搭話。阿芙拉對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感謝她的到來。
“祝你順利,易卜拉欣先生。”她說著,起身出門。
我真想知道什么人和我作對。
過后,我出門進了鋪了水泥地的花園,在樹下的椅子上坐下來。我想起嗡嗡的蜜蜂,那聲音令人安心、悠閑。我仿佛聞到了蜂蜜、檸檬花、大茴香子,突然,嗆人的粉塵味取而代之。
我聽到了蜜蜂叫。不是養蜂場成千上萬只蜜蜂飛舞的嗡嗡聲,而是一個孤單的嗡嗡聲。原來是我腳邊的地上歇著一只蜜蜂。我湊近去看,發現它沒翅膀。我伸出手,它爬上我的手指,慢慢地爬上我的手掌——原來是一只土蜂,胖胖的,毛茸茸的,仿佛披了一身軟軟的毛;身上有黃黑相間的寬條紋,身下掖著一條長長的口器。它翻上我的手背,我帶它進了客廳,在扶手椅上坐下,看它伏在我的掌心,準備休息。客廳里擺著老板娘端來的奶茶。這里今晚好不忙碌。大多數女人已經就寢,還沒休息的一個女人說一口波斯語,小聲對身邊的一名男子說著什么。看她隨意包著頭發的頭巾,我猜她可能是阿富汗人。
摩洛哥人吧嗒吧嗒地喝著茶,好像那是瓊漿玉露,每喝一口,都要咂一咂嘴。他時不時翻看一下手機,然后合上書,好像那是孩子的小腦袋,用手掌輕輕地拍著。
“你手上是什么呀?”他問。
我伸過手讓他看那只蜜蜂。“它沒翅膀,”我說,“可能感染了翅膀致畸病毒。”
“對了,”他說,“摩洛哥有一條蜂蜜街。世界各地的人都趕來品嘗我們的蜂蜜。阿加迪爾[6]有瀑布、山、漫山遍野的花,吸引了八方來客和蜜蜂。我想知道這些英國的蜜蜂是什么樣。”他欠身湊過來要看個清楚,他舉起手,好像當它是一只小狗,要用手指拍拍它,可隨后又改變了主意。“它蜇人嗎?”他問。
“蜇人的。”
他的手又放回了腿上。“你捉它做什么?”
“我也沒什么用,我會放它回去。它這樣活不長——它沒翅膀,是被蜂群攆出蜂巢的。”
他望著玻璃門外的院子。這是一方鋪了水泥地的院子,中間鑲有石板,還種了一棵櫻桃樹。
我起身走過去,臉貼著玻璃。這時候已是晚上九點,太陽西沉,黑漆漆的、高大的櫻桃樹佇立在晚霞染紅的天空下。
“現在是大晴天,”我說,“但不出多久就要下雨了,蜜蜂下雨不出來。下雨的時候,蜜蜂從來不出巢,這里十有八九要下雨。”
“英國的蜜蜂可能不一樣。”他說。我轉身看去,發現他在笑。我討厭他拿我尋開心。
一個男人在樓下的浴室上廁所。尿撒在便池里,響如瀑布。
“不成體統的外國人。”摩洛哥人說著,起身去上床。“沒見過人站著小便的。要坐下來!”
我推門進了院子,將蜜蜂放在緊挨籬笆的一朵石楠花上。
客廳一角放著一臺聯網的電腦。我在電腦桌前坐下來,想看看穆斯塔法有沒有給我發郵件。他先我一步離開敘利亞,途中一直互通電子郵件。他在英格蘭北部的約克郡等我。他的文字令我動容,至今難忘。有蜜蜂的地方就有花,有花的地方就有新生活和希望。我來英國是因為穆斯塔法。因為他,我和阿芙拉才不遠萬里來到聯合王國。可我現在只能呆呆地看著我映在屏幕上的臉。我不愿穆斯塔法知道我的窘迫。我們終于到了同一個國家,可要是相見,他見到的會是一個落魄的人。他怕是認不出我了。我別過臉,不去看屏幕。
我等到人都散去,等到說外國話、一副陌生做派的住戶都出了屋子,唯有遠處隱約傳來車聲。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黃蜜蜂飛來飛去的蜂箱,蜜蜂飛離蜂箱,飛上天空,外出找花采蜜。我竭力想象那邊的原野、公路、路燈和大海。
花園里的感應燈突然亮了。從我坐的那把朝門的扶手椅,可以看見一個小黑影飛快地穿過天井,看模樣是一只狐貍。我起身追過去看個究竟,燈卻滅了。我臉貼著玻璃,那身影比狐貍大,直立著。它走向前,燈又亮了。原來是一個背對著我的男孩。他從籬笆縫看向對面的天井。我使勁地敲著玻璃,他卻不轉身。我在門簾后的一個釘子上找到了鑰匙。我走上前,男孩轉過身,好像等著我一樣,一雙烏黑的眼睛好像要探尋世間一切問題的答案。
“穆罕默德。”我小聲說,生怕嚇跑了他。
“努里叔叔,”他說,“你看那個園子——滿眼是綠。”
他閃在一旁,讓我看個清楚。天黑漆漆的,我看不見一片綠葉和小草,眼前只有婆娑的灌木和樹影。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問。可他不搭話。我還是小心為妙,便說:“進屋吧。”他盤腿坐在水泥地上,又扒著籬笆上的洞看去。我挨著他坐了下來。
“這里是海濱。”他說。
“我知道。”
“我不喜歡大海。”他說。
“我知道,我記著呢。”他手里拿著一樣東西。白白的,散發著檸檬的清香,可這里沒有檸檬。
“那是什么?”我問。
“花。”
“你哪兒采的?”我攤開手掌,他將花放在我的掌心,說是從檸檬樹上摘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