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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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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看妻子的眼睛。那雙眼睛看不見外面的世界,別人也休想透過它們了解她的心思。你瞧,那雙眼睛就好像石頭,玄武石,海石。你看看她,看她坐在床沿,睡衣丟在地上,手指盤著穆罕默德的彈子,等我為她穿衣打扮。我磨磨蹭蹭地穿上襯衫和褲子,因為我真的不愿替她穿衣。你看她腹部顏色如沙漠蜂蜜一般的贅肉,深色的褶縫,胸口一條條灰白的細紋和指尖的小傷口。坑坑洼洼的傷口里曾經沾著紅黃藍的油彩。她曾經的笑聲那么爽朗,聞聲如見其人。我盯著她,覺得她仿佛變了一個人。

“我做了一夜零零碎碎的夢。”她說,“亂糟糟地填滿了一屋子。”她的眼睛稍稍偏向我的左邊。我覺得惡心。

“那做什么解釋?”

“斷斷續續,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我也說不好我是夢是醒。夢一夜不斷,好像屋子里的蜜蜂,滿屋子都是嗡嗡飛舞的蜜蜂。我喘不上氣。我醒來后想,行行好,千萬別讓我挨餓了。”

我盯著她的臉,不知從何說起。她面無表情。我不想告訴她我只夢見了兇殺,做的始終是同一個夢;夢中只有我和那個男人,我握著棒球棍,手鮮血淋漓;我的夢里沒有別人,他躺在地上,頭頂是枝丫交錯的樹,他嘀咕著,但我什么也聽不清。

“我疼。”她說。

“哪里疼?”

“眼底,疼得鉆心。”

我跪在她面前,盯著她的眼睛。她眼中的空洞茫然讓我慌了神。我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打開電筒照了照那雙眼睛。可她的瞳孔卻毫無反應。

“你看得見嗎?”我問。

“看不見。”

“什么都看不見?色調或顏色的變化呢?”

“只有黑茫茫的一片。”

我把手機揣進口袋,退后一步。我們來這里后,她的情況每況愈下,她的靈魂仿佛在消散枯竭。

“你能帶我去看醫生嗎?”她問,“我疼得受不了了。”

“當然能。”我說,“馬上就去。”

“什么時候?”

“一拿到證件就去。”

幸好阿芙拉看不見這地方。她喜歡海鷗,拼命地拍打翅膀、振翅高飛的海鷗。阿勒頗[1]遠離大海。她在海邊長大,準愛看這些鳥兒和海濱,而我生在城市和沙漠交接的阿勒頗東郊。

新婚過后,她隨我來到阿勒頗。阿芙拉想念大海,只要見到水,她便將它付諸筆端。敘利亞貧瘠的高原遍布綠洲與匯入沼澤、小湖的小溪和河流。薩米出生前,我們常常逐水而游,她用油彩記錄沿途的風景。我真想再見一見那幅畫和畫中的凱科河。她畫筆下的河猶如公園里肆虐、湍急的雨水。阿芙拉常常這樣,在風景中看真相。那幅畫和畫中不起眼的小河將一幕幕掙扎求生的往事呈現在我的眼前。那條河敵不過敘利亞干涸的草原,只好作罷,消失在阿勒頗以南三十來公里的莽莽沼澤中。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潮濕的四壁,房頂的電線,門外的告示牌——如果她看得見,我不知道她如何應付這一切。門外的告示牌上寫道我們人太多,這個孤島承載不了我們的分量。幸好她看不見。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如果我能給她一把鑰匙,打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我希望她失而復明。但那必須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旭日初升,朝暉灑滿古城家家戶戶的墻壁;墻壁外,有密如蜂巢的房屋、宅院、公寓、旅館,狹窄的小巷和露天集市;集市上掛著一條條第一縷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項鏈;向沙漠望去,遠處的天邊金光閃閃,紅彤彤的。

薩米也在那里,他手里捏著零錢,腳穿那雙磨破的球鞋,笑嘻嘻地沿著小巷跑去商店買牛奶。我盡量不去想薩米,但穆罕默德呢?我還指望他能發現壓在那罐能多益巧克力醬下的信和錢呢。我常常夢想著:一天早晨,門外傳來敲門聲,我打開門,看見他站在門口,我問:“你是怎么來的,穆罕默德?你是怎么找過來的?”

我昨天在公共衛生間那面蒙了一層水汽的鏡子中見過一個少年。他穿一件黑色T恤。我轉身,卻發現原來是那個摩洛哥人,他坐在馬桶上撒尿。“你應該把門鎖上。”他操著一口家鄉口音的阿拉伯語嗔怪道。

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的家在塔扎[2]郊外里夫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他昨晚告訴我,他可能要被送往亞爾斯伍德的一個移民事務中心。社工認為那里才有大家需要的機會。今天下午輪到我去見她。摩洛哥人說她非常漂亮,像在拉巴特一家旅館和他共度過良宵的一個巴黎來的舞女。那是他娶妻生子以前的風流韻事。他問起我在敘利亞的生活,我對他說了我在阿勒頗的蜂房。

每到傍晚時分,老板娘都會為我們端來奶茶。摩洛哥人年事已高,也許八十歲了,甚或九十。他的相貌和體味無不讓人聯想到皮革。他在看《怎樣做一名英國人》,時不時地暗自發笑。他腿上放著手機,每看完一頁,他都要低頭看一眼,可惜無人來電、來信息。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人,也想不通他怎么來的這里,更想不通他何苦要在垂暮之年踏上這段路程,因為他像一個快要入土的人。他看不慣非穆斯林男人站著撒尿。

這棟臨海而建的破敗的客棧住了我們十來個人,大家來自不同的國家,我們都在等。英國也許愿意收留我們,也許會打發我們走,可我們無處可去。何去何從,信得過誰,還是再次舉起大棒殺一個人。這都是往事。大家很快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那條河。

我從衣櫥的衣架上取下阿芙拉的長袍。她聽見了,起身抬起胳膊。她現在蒼老了許多,但動作靈活,好像活成了一個孩子。為了照相,掩飾阿拉伯人的特征,她的頭發染成了沙子的顏色和質地。我將她的頭發綰成髻,裹上頭巾,用發夾固定。像往常一樣,她指引我的手指。

社工要到下午一點才過來,會面都是在廚房進行。她希望了解我們如何到的這里,找到遣送我們的理由。但我心里有數,只要我說得滴水不漏,只要能讓她相信我沒殺過人,我們就能留下來,因為我們是幸運的,因為我們來自人間地獄。那位摩洛哥人就不那么走運了,他還有許多事項有待證明。他靠玻璃門坐在客廳里,雙手捧著一塊青銅殼懷表,就好像托著一枚種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懷表,等著。不知他等什么。他抬頭,看見站在眼前的我,說:“表壞了,你知道。隨時停擺。”他捻著表鏈,迎著陽光輕輕地晃動,這塊不走時的懷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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