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治道:商鞅治秦與現代國家治理的緣起
- 葉自成
- 3446字
- 2021-01-25 16:56:00
四、牟宗三為商鞅治道論辯
在老子之后,法家把中國古代的國家治理思想推向了一個高潮。古代“法”的概念融刑法、法理、法典和法的政治哲學于一體。得名“法家”,是因為法家人物特有的法的政治哲學觀。法家在當時的君主制這一無政道的政體之下,力求公平、程序化和正當,對國家治理產生了巨大作用,百家中無出其右者,其中又以商鞅為杰出代表。
儒家大多貶低商鞅,但牟宗三在論政道與治道時,卻對商鞅的治道給予了很高評價。
牟宗三先生曾著《政道與治道》,其中第一章講政道與治道,第二章論儒、道、法三家的治道。
牟先生認為,儒家是講內圣外王的,可是到了宋明理學之時,“偏重于內圣一面,故外王一面不很夠”,所以當代新儒家的當前使命就是開新“外王”,在“政治上行王道”,王道的最高境界就是堯舜之治,要求儒家要有事功精神。
在今天這個時代,新“外王”即“科學與民主政治。事實上,中國以前所要求的事功,亦只在民主政治的形態下,才能夠充分地實現”,“天天講王陽明,講良知,是講不出科學的”,科學的精神是個事功精神,道德理性主義必須與知識結合。
從這個意義上講,牟宗三先生指出政道是相對于政權而言,治道是相對于治權而言。中國在以前于治道,已進至最高的自覺境界,而政道則始終無進展。以往中國只有治道而無政道,亦如只有吏治而無政治。政道就是關于政權的道理。所謂政道,“就是實現政權之本性”,“實現政權之為集團所共同地有之或總持地有之”。“治道,就字面講,就是治理天下之道,或處理人間共同事務之道,其本質就是‘自上而下’的。”
在牟先生看來,過去的封建貴族制度、君主專制制度,政權與治權都在君主手中,就是無政道。雖然封建制、君主制的政權也有其宗法、世襲、繼承之道,但這是不真實的政道,不能成為靜態實有的真正的政道。只有在民主政治之后,政權與治權才得以分離,“則相應政權有政道,治權有治道,而治權為客觀化之治道”,“若政權與治權合,政權之取得唯是靠著打,唯寄托在具體之個人或氏族部落上,則相應政權無政道,相應治權有治道,而治道不能客觀化”。
所以,截至近代辛亥革命,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一直都是無政道,但在治道上卻相對有所成就,治道“已達極端微妙之境界,無論德化、道化或物化,雖有偏有全,有正有邪,然皆有極深遠之意義,非淺薄者所能測”。
牟先生對儒道法三家的治道都稱贊有加,認為達到極深遠的高度。但仔細品味,三家的治道不僅各有特色,而且也有很大差距。
牟先生認為,儒家德化的治道以孔子繼承的禮樂而然,核心內容在于本人之性情,原則是親親尊尊賢賢,就是仁義禮智,即道德的心性進一步轉為王道的正德、利用、厚生。利用、厚生代表人民生活的幸福,而講幸福不能離開正德。當然也不能只是德,必重視人民的幸福,外王就需要正德以開幸福。
但從頭讀到尾,人們很難明白儒家的治道有何高明之處,所論儒家的德化之治,多是泛泛而論的道德之論,不易讓人明白儒家的親親尊尊賢賢如何就能治好國家,為政以德,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又如何能解決國家治理中那些迫切的重大問題。比如,如何增加糧食生產以及解決農民問題?如何面對強敵威脅?如何達到社會穩定?儒家的德化之治可能在第三個問題的治理上能發揮一些作用,但如何解決前兩個問題,儒家給出的治理方案確實要打個很大的問號。道德問題說到底是心性良知的主觀作用問題,而所謂治道,如牟先生所言,是個事功精神,是個科學、規律、客觀問題,道德有助于事功,但不能直接成就事功,中間如何轉化,是儒家沒有解決好的問題。
宋明兩朝,儒家最盛,其滅亡固然不能全歸咎于儒家,但的確沒發現儒家有什么人對如何解決強敵威脅提出可行之道。仁義禮智能爭取一時的和平,但終究不能抵御強敵。儒家的所謂治道,正德是其強項,至多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君主專權的劣勢,但厚生、利用卻看不到具體的操作路徑,尤其是如何防御外部強敵,是一大短板。而且從理論上說,“德化的治道”,理論上“是對極權獨霸的否定”,但實際上儒家大盛的明清兩朝,事實上卻加劇了君主的專制。
當年南宋人陳亮(字同甫,稱龍川先生,1143—1194年)對當時的儒者不去思考如何解決關乎宋朝生死存亡的大問題卻空談心性理學極為不滿,尤其不滿朱熹“三代專以天理行,漢唐專以人欲行”的觀點,與朱熹進行了激烈的爭論,尖銳地批評說:“始悟今世之儒士,自以為得正心誠意之學者,皆風痹不知痛癢之人也,舉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頭拱手以談性命,不知何者謂之性命乎。”
清朝的魏源,針對孟子和宋、明儒家提倡以德治國的特點,特別強調了治理能力的重要性,認為農業、稅收、國防或法治其實同古代哲人先賢的心之所在更為接近,“禹平水土,即制貢賦而奮武衛……無非以足食足兵為治天下之具”,并批判了孟子王霸兩分的思想,認為強調道德比實際治理能力更有價值的觀點,造成了文人“遂以兵食歸之五伯”的錯誤結論。魏源認為,王道并不是道德的空談,“王道至纖至悉,井牧、徭役、兵賦,皆性命之精微流行其間”。魏源的思想更接近中國封建時代選擇性地吸收了法家傳統的儒學主流,認為獎勵與處罰都有自己的作用。
針對道家,牟宗三認為,道家的治道,是道化的治道,叫人君歸于自己之自適自化而讓開一步,讓物物各適其性,各化其化,各然其然,各可其可,這也是一種極致的治道,是天地氣象、天國境界、神治境界,所以對于道家的無為,儒家是贊同的,但道家只有遮撥私意私智之“無為”,并無價值理想,且沒有以德性天理為根據的“無不為”。牟先生的難得之處,是視治道為事功精神,是一種科學、客觀問題,對法家的治道說了不少公道話。
牟先生以為,儒家德化的治道、道家道化的治道,好雖是好,但實不是普通所謂政治的意義,而是超政治的教化意義,只有法家的治道,以政為法,順大勢所趨,是直接含有政治意義,于政治上為較切。因為在戰國時期,君士民均有所解放而取得客觀地位,政治的運用就必須客觀化,而最能表示政治運用之客觀化的就是法,法的特性,體現為概括性、普遍性、客觀性、有效性,比如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適合處理共同事務,這在時代趨勢中透露出這個領域所共有的事務,“使孔子而處此,亦不能外乎此一套”。
牟先生關于法家治道的論述,實際上相當于承認儒家的治道雖然好,但超越現實,其實不是政治的治道,而只是天國境界、天地氣象;而法家的治道,因其具有普遍性、客觀性、有效性,首先向客觀方面的共同事務之領域用心,所以結果是事功。他們的目的在于成事功,也即共同事務之功,所以“確是直接符合政治的意義,因為政治運行的范圍,就是共同事務的領域,政治的本質就是客觀性的、依法而行的東西,所以‘以政為法’的治道是表現‘客觀精神’,不表現‘獨化’的天地精神,是已達到政治意義的境界”,因而更具有治道的真正內涵。
牟先生把法家分為前期法家和后期法家,前期法家就是李悝、吳起、商鞅,他們都是些“精察的事功家”,“此種法家與儒家并不沖突,亦不對立”,后期法家以韓非、嬴政、李斯為代表,他們把法超出政治范圍而擴大到整個社會的領域,使前期法家“以政為法”的治道,變成了后期法家物化的治道,在這種治道中,“整齊劃一之法由術府中壓下來而昏暗了一切,亦即物化了一切,人民只成了‘物民’,韓非之教是極端愚民、獨裁、專制之教”。
因此,整體來說,真正體現出了與治道相應的內容的,實際上主要是前期法家,而前期法家,作為事功家,作為表現治道之普遍性、客觀性、有效性的真正內涵的法家,又以商鞅為杰出代表。所以,從兩千多年的歷史看,商鞅治道實則達到了一個高峰。
在《政道與治道》一書中,牟先生客觀指出,既然要以政為法,施行法時,“當然是認事不認人,認法不認人。這非有冷靜的干慧、客觀的理智不可。在信賞必罰時,毫不容情,毫無通融(不如此法無效)。這當然顯得嚴峻刻薄,非心腸硬不可,其實政治運用的客觀性、法的領域,其本質就是如此,也無所謂刻不刻、硬不硬。能有這種才質,而又能把握法的領域之來臨,這當然要成事功。這就是戰國時前期的法家李悝、吳起、商鞅其選也”,他還特別反駁司馬遷的觀點,說商鞅“天資刻薄人也”,“我亦說要做這種事,非心腸硬、理智冷不可”。在儒家評論商鞅的言說中,牟先生這般旗幟鮮明地為商鞅辯護,顯示了真正的儒者與一般的儒者見識大不相同。
治道雖然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產物,但與現代化治理也有相通之處。老子對政道、治道都有許多精辟的論述,而商鞅則是法家以法治國的杰出代表,他的實踐體現了法家國家治理的精華,牟宗三在孫中山之后明確提出了政道與治道的概念,對商鞅的治道精神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也揭示了商鞅治道的現代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