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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后日本區域主義方針的形成與發展

本文著重分析戰后日本如何經由東南亞—亞太—東亞三個階段,逐步形成獨特的區域主義立場和政策。

從日本首相岸信介戰后首訪東南亞到在東京召開首次東南亞開發部長會議,是戰后日本區域主義立場和政策的第一個發展階段,可稱東南亞區域主義階段。

在這一階段,日本的區域主義和政策,有以下主要特點:

(一)以東南亞為重點

1957年5月、11月,日本首相岸信介首次訪問了東南亞的緬甸、泰國、柬埔寨、老撾、馬來亞、南越等國,提出了建立東南亞開發基金和技術訓練中心的設想,明確了日本的區域性國際經濟合作方向。

1966年4月,日本外相椎名在東京舉行的首次東南亞開發部長會議上強調:對亞洲各國經濟開發予以積極協助,是日本推進亞洲外交的重要一環。日本首相佐藤在會上表示:日本愿意為“開發”東南亞“提供援助”。在日本的推動下,會議倡議成立“促進東南亞經濟發展中心”,研究和制訂“開發計劃”。

戰后,日本之所以以東南亞為重點倡導區域經濟合作,首先是因為東南亞“地區化”水平的提高。這時,由于冷戰框架的限制和經濟全球化水平的相對低下,亞太、東亞地區主要還是作為地理意義上的區域“被動”存在。而東南亞各國除了地緣上的聯系外,在經濟、政治、安全等方面已開始建立地區性聯系,正在向著“主動的主體”方向發展。例如,1961年7月,菲律賓、泰國、馬來西亞成立“東南亞聯盟”。1967年8月,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新加坡、泰國外長會議發表“曼谷宣言”,宣布成立“東南亞國家聯盟”(東盟),以“通過共同的努力,促進本地區的經濟增長、社會進步和文化發展”衛林等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國際關系大事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91頁。。這使日本有可能將與東南亞各國的合作,提升為與東南亞地區的合作。

其次,是因為日美貿易摩擦的開始和增加。1955年,日本加入《關貿總協定》,確立了貿易立國方針。1959年,日本對美國貿易開始轉為順差,當年順差額為1.13億美元。而在此期間,美國的國際收支持續惡化,其綜合收支逆差由1951至1955年間的62億美元增至1958至1960年間的115億美元。戰后日美貿易摩擦由此開始和增加。美國政府在1959年關貿總協定東京大會上,要求日本對美國大豆、生鐵等10種商品實行貿易自由化,否則將對日本商品采取進口配額制。這種強硬態度迫使日本不得不在逐步實行貿易自由化的同時,加強海外市場的開拓。

東南亞因具有以下條件而成為日本加強海外市場開拓的首選之地。首先,東南亞坐擁馬六甲海峽,有大量日本不可缺少的資源,對日本具有極為重要的戰略意義。其次,當時東南亞國家在戰后基本被置于美國的勢力范圍,而日本為美國盟國。這使東南亞和日本在政治與安全上具有共同利益。再次,日本在戰后通過所謂賠償,與東南亞各國已經建立了密切的經濟聯系。

(二)主要通過“經濟外交”的方式推動與東南亞地區的合作

1955年,岸信介提出:“加強與自由主義國家的合作,推進對東南亞各國的經濟外交。”(日)田尻育三等著:《岸信介》,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33、149頁。1959年,日本外務省進一步闡述了經濟外交的內容,主張通過“官”“民”和“國際機構”等各種渠道,推動與東南亞地區各國的經濟合作。(日)《我國外交的近況》,1959年度第23頁。

由于當時東南亞各國經濟水平相當落后,迫切需要發展資金。適應這種需要,日本對東南亞經濟外交,開始主要通過“賠償”進行。據統計,日本以實物等形態,共向以東南亞國家為主的11個國家支付了總額相當于15億美元的賠償。以后,轉入以貸款為中心進行。1958年,日本出資54億日元,設立東南亞開發基金。之后,又設立了海外經濟合作基金。還作為最大的出資國,推動成立了亞洲開發銀行。日本通過貸款援助東南亞國家的同時,有力推動了向這些國家的出口。

(三)以對美國關系為中心

東南亞雖然在戰后成為日本區域主義的重點,但這時的日本區域主義是一種以對美關系為中心的區域主義。安全上,日本與美國在1951年9月簽訂“日美安保條約”,接受美國的保護。經濟上,美國市場對日本而言,仍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從貿易來看,直至1960年,日本出口的27%、進口的35%依靠美國市場;從吸引外資來看,1950—1962年日本取得的海外貸款的90%來自美國;從引進技術來看,1950—1960日本引進的1356件甲種技術中的大多數是美國的。

正因如此,戰后日本雖然是在和美國貿易摩擦加強的背景下開始考慮其國際經濟合作方針、亮出區域主義旗號的,但卻相當謹慎地注意與美國在東亞的戰略要求相協調。日本首相佐藤榮作要求外務省的官員“不僅要確保出口市場,而且要站在維護自由與和平的高度來研討同東南亞的經濟合作。”《戰后日本外交》,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83頁。

(四)排他的、分裂的區域主義

日本以對美關系為中心的態度,使當時日本的區域主義基本被納入美國的冷戰戰略框架之內,必然成為一種排他的、分裂的區域主義。這種區域主義的排他和分裂性,主要表現在對社會主義國家的排斥上。

例如,日本對東南亞各國進行賠償,唯獨將越南排斥在外。又如,舊金山對日片面和約生效后,日本成為“巴黎統籌委員會”成員國,并與美國簽訂了對華禁運的秘密諒解協定,嚴格禁止所有戰略物資和其他重要商品及技術設備對華出口。(日)田中明彥:《日中關系1945—1990》,第45頁。1957年,岸信介訪問臺灣,對蔣介石表示,“在使大陸恢復自由的問題上,日本是有同感的”,(日)田尻育三等著:《岸信介》,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33、149頁。對新中國表示了強烈的敵意,對華經濟關系被限制在小規模的民間貿易上。

正因為如此,日本著名東南亞問題專家波多野澄雄認為:20世紀50年代日本開發東南亞的路線有兩種:“其一是日美協力開發東南亞,即所謂‘反共經濟圈’路線。岸信介政權時代的東南亞開發基金構想、佐藤榮作政權時代的東南亞開發部長會議都屬于此。其二雖然是小規模的,但卻與‘反共’路線保持距離,以‘亞洲一員’的立場,在現實中探索廣泛的經濟合作可能性,這是以‘科倫坡計劃’為象征的路線。隨著越南戰爭的深入,前一條路線占據了壓倒的優勢。”(日)《戰后外交的形成》,山川出版社1994年版,第216頁。

從三木武夫外相提出“亞洲—太平洋構想”,至冷戰后日美安保條約新定義的完成,是戰后日本區域主義立場與政策發展的第二個階段。可稱亞洲太平洋區域主義階段。

亞洲太平洋區域主義階段又可分為兩個小的階段:(1)從三木武夫外相提出“亞洲—太平洋構想”、大平首相提出“環太平洋連帶構想”三原則,至日本積極響應澳大利亞建議參加APEC,可稱為日本向亞洲太平洋區域擴展經濟合作階段。(2)從日本提出以東盟擴大外相會議作為亞太地區的“政治對話”場所,至冷戰后日美安保條約新定義完成,可稱為“雙軌接觸”階段,即日本在發展亞太經濟合作的同時,力圖在亞洲太平洋區域建立以日美安保關系為中心的安全合作體系階段。

以下,分別按上述兩個小階段,分析日本區域主義立場與政策的特點。

(一)向亞洲太平洋區域擴展經濟合作階段

在此階段,其區域主義的特點為:

1.區域合作范圍更為廣大,由主要考慮與東南亞各國的合作,擴大為與亞洲太平洋各國特別是與太平洋五國及東南亞各國的合作

1967年年初,日本外相三木武夫正式提出“亞洲—太平洋構想”,主張太平洋地區的日、美、加、澳、新五個發達國家加強合作,共同開發東南亞。1968年,在東京成立太平洋貿易發展會議。1969年,在東京召開亞洲太平洋合作委員會部長級會議。日本顯示出努力推動亞洲太平洋地區經濟合作,并在其中發揮主導作用的姿態。1980年,日本首相大平正芳提出了“環太平洋連帶構想”三原則:(1)實行面向世界的開放性地區主義;(2)以實現自由的開放性相互依賴為目標;(3)新構想以已有的雙邊和多邊合作關系為基礎,并互為補充。三原則確立了日本關于亞洲太平洋地區合作的指導方針。上述原則精神為以后幾屆日本內閣所繼承。1989年11月,日本積極支持并參加了由澳大利亞建議召開的APEC部長級會議,促使APEC成立。

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變化,主要原因在于:

首先,亞太地區經濟聯系的加強。東亞地區經濟的快速增長有力推動了亞太地區的經濟聯系。在20世紀60年代以來,日本經濟實力長足進步,到1986年,GDP已上升到僅次于美國的水平。其后,亞洲四小龍實現經濟崛起。泰國、馬來西亞等東盟國家的經濟也出現了迅速發展的局面。美國成為東亞地區重要的資金、技術提供國和主要的出口市場,同時,也吸引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家將經貿中心東移。其次,中國實行改革開放,逐步建立起市場經濟體制,融入世界主流經濟體系,進一步加強了亞太各國的經濟聯系。這使日本有要求也有可能將其區域經濟合作擴展至整個亞太地區。

其次,世界范圍內經濟區域化發展的壓力。隨著以關稅貿易總協定和世界貨幣基金為主導的全球自由經濟體制的發展,區域性經濟集團的合作要求也在進一步加強。例如,1966年5月,西歐“共同市場”六國決定完全取消六國間工業品關稅;12月,歐洲自由貿易聯盟七國決定提前三年完全取消相互間的工業品關稅。這種趨勢,必然迫使日本將區域經濟合作的目光,由東南亞向更大的地區投射。

1965年5月,在日澳經濟貿易聯合委員會第三次會議上,日方代表永野重雄強調:“世界經濟國際性的合作,統一化的動向,無論如何正在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在各地區進行,世界經濟現在已經進入了一個重新組合的階段,完全能夠找出在圍繞太平洋的5個發達國家之間說明可以確立經濟合作體制的幾點要素。”(日)倭島英二:《日本外交的革新》,鹿島研究所出版會1965年版,第40、40頁。

再次,加強與太平洋地區海洋國家的合作,適應了日本當時防止蘇聯對外擴張的戰略需要。20世紀60年代以后,蘇聯對外擴張的勢頭不斷加強。1979年12月,蘇軍入侵阿富汗,引起日本更大的警惕,日本有關方面認為:“美國的軍事力量已不能對其盟國與友好國家提供曾經有過的非常密切的安全保障。”(日)綜合安全保障研究俱樂部:《綜合安全保障戰略》,1980年7月2日。這使得日本希望尋求更加廣泛的合作,以改變單獨依賴美國的狀況。

同時,日本一直極為重視海洋安全,1972年,大平正芳首相就在《太平洋共同體》雜志發表文章強調:“日本是位于亞洲的海洋國家”,“日本的生存與繁榮及其安全和名譽都取決于環繞日本的海洋的安全”。

上述情況,必然推動日本加強與太平洋地區海洋國家美、澳、新、加等國的合作。發展亞太區域經濟合作的要求,因適應了這種戰略需要而變得更加強烈。

此外,1973及1978年的兩度石油危機,促使日本多方位地尋找資源與能源供應地,也加強了日本與亞洲太平洋國家的合作。1980年1月,大平首相出訪澳大利亞,主要目的便是要求與澳確立在資源和能源方面的依賴關系,結果促使澳承諾作為“可靠的供應國”,最大限度地給予合作。

上述需要,必然推動日本擴大區域合作范圍。

2.通過擴大區域合作,積極謀求在亞洲太平洋地區經濟合作中的主導地位

隨著日本經濟實力的增強,日本國際地位得到明顯提升。首先是日美關系趨向平等化,1974年11月20日,日美兩國首腦在東京發表聯合聲明,宣稱美日作為太平洋國家,“已發展起密切的互利關系,這建立在平等原則的基礎上”。鹿島和平研究所編:《日本外交主要文書年表》,第3卷,原書房1985年版,第741頁。

20世紀70年代中期,日本成為“七國首腦會議成員”后,其影響力向更大范圍擴散,日本力圖推動國際格局向“日美歐”三極方向發展。為此,日本積極謀求在亞洲太平洋地區經濟合作中的主導地位。1976年,大平正芳在擔任自民黨干事長后不久就指出:“如同美國對中南美各國、西德對歐洲共同體各國、歐洲共同體對非洲各國給予特殊關照那樣,我國對太平洋地區各國也應給予特殊關照。”(日)《大平正芳的政策綱要資料》。其后,大平又表示:“亞洲各國要求經援時,日本務必決心給予,否則亞洲各國間的關系就不能順利發展。這是美國在亞洲發揮多年的作用。不過,我們不能希望美國永遠這樣做下去。”(日)鹿島和平研究所編:《當今世界事務中的日本》,日本時報公司1971年英文版,第219頁。在上述方針的指導下,1977年,日本對亞洲的援助額超過了美國。并在同一年宣布了今后5年內擴大政府開發援助一倍以上的計劃(以后縮短為3年)。

3.以松散性的地區合作,適應亞太各國和地區發展差距較大的狀況

早在1965年5月,在日澳貿易聯合委員會會議上,日方代表便指出:“太平洋地區當前還不可能確立像歐洲那樣的統一體制”,主張“以結合程度較低的體制出發,經過相當的年月,逐漸加深合作程度”。(日)倭島英二:《日本外交的革新》,鹿島研究所出版會1965年版,第40、40頁。1976年,大平擔任自民黨干事長,在設計太平洋地區合作時,明確提出:太平洋地區“既有發達的工業國家,也有資源豐富的發展中國家,還有工業化程度比較高的國家。由于發展階段不同,不可能像歐洲共同體那樣實現區域聯合。在提法和政策的實施上都應慎重從事,似乎可以建立一種‘松散’的合作關系。”(日)《大平正芳的政策綱要資料》。

4.淡化政治安全色彩,強調經濟合作

戰后,日本奉行的是先經濟后軍備的發展方針。這一發展方針對外表現為:在政治安全上追隨美國的同時,力求擴大經濟合作范圍。20世紀70年代初,中日建交,又值“美國明確的優勢無論在軍事還是經濟方面都終止了”。(日)《大平正芳的政策綱要資料》。這使日本在推進亞洲太平洋地區合作時,更注意淡化政治安全色彩,強調經濟合作。大平首相主張:太平洋地區各國“建立一種不涉及政治和軍事而以經濟合作和文化交流為中心的開放的、松散的聯合”。1980年1月17日在澳大利亞與弗雷澤總理的會談。

5.以開放性的地區合作,謀求經濟區域化與自由貿易兩方面的利益

在新的條件下,日本提出了將區域合作擴大到亞洲太平洋地區的主張,但這并不意味著日本會放棄與其他地區的合作,日本謀求的是經濟區域化與自由貿易兩方面的利益,主張的是“開放性的地區合作”。大平首相在介紹“環太平洋連帶構想”時便強調:“環太平洋各國之間的合作也絕非為了建立排他性的國家集團。其最終目的是為了造福于太平洋各國以及最大限度地促進整個人類的幸福和繁榮。”1980年1月17日在澳大利亞墨爾本市國立圖書館所作講演《太平洋時代的創造性合作關系》。

(二)主張“雙軌接觸”

在發展亞太經濟合作的同時,力圖在亞洲太平洋區域建立以日美安保關系為中心的安全合作體系。在此階段,日本區域主義的特點為:

1.主張“雙軌接觸”,在發展亞太地區經濟合作的同時,著力于推動亞太地區的安全對話與合作

蘇聯解體,冷戰結束,世界安全形勢發生重要變化。日本政府認為:發生世界規模戰爭的可能性大幅度降低,但地區性沖突、民族沖突、大規模破壞性武器擴散等危險在增加,出現了“威脅多樣化”的狀況。為應對這種變化,日本政府主張擴大亞太地區合作的內容。

1991年年初,日本外務省形成了關于亞太區域合作的新思路,即佐藤(時任日本外務省情報調查局長)草案,要求在發展經濟合作的同時,開展政治對話,認為這種政治對話應以中小國家為主的東盟擴大外相會議為中心,并呼吁擴大政治對話的范圍,特別要將俄羅斯、中國包括進來。(日)防衛學會主編:《新防衛論集》,第25卷第3號,1997年12月,第51頁。該思路為日本政府所接受。1992年2月,日本首相宮澤公開提出“雙軌接觸”的口號,主張以東盟擴大外相會議為亞太地區的政治對話場所,而以APEC為亞太地區經濟合作場所。

“雙軌接觸”方針的提出,標志著日本區域主義開始向著地區安全合作與地區經濟合作全面結合的方向轉變。

2.加強日美安保關系,推動冷戰后的亞太安全秩序向以日美關系為核心的方向發展

“雙軌接觸”雖然要求在推進亞太經濟合作的同時,發展亞太的安全合作,但是日本所希望的亞太安全合作,是一種以日美同盟為核心的安全合作。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具體描述過這種安全合作體系:“為了維護亞洲和太平洋地區的和平,日美安全條約、美韓同盟條約、美國和澳大利亞的同盟條約已經鋪設在海底”,“另一方面也要努力建立安全保障機構,比如同俄羅斯、中國、北朝鮮、韓國,或者把美國也包括進來,建立東北亞安全保障的協調機構,促進交流、培養信任關系、防止發生糾紛,以及在發生糾紛時共同制止”。很顯然,這種體系不是出于國際關系民主化的理想,而是一種霸權穩定結構。

1995年2月,在日美共識的基礎上,美國國防部發表了《東亞戰略報告》,認為:“我們同日本的安全聯盟是美國在亞洲安全政策的關鍵。不僅美國和日本,而且整個地區都把這看成是維護亞洲穩定的一個主要因素”。新華社華盛頓1995年2月27日電。1996年4月,《日美安全保障共同宣言》正式發表,認為冷戰后,維持和發展日美安保關系,有利于“確保兩國及地區的繁榮、民主化、人權和推進市場經濟”。經過上述約定,日美安全條約由原來以保衛日本本土為主,擴大為確保美日在亞洲太平洋地區安全與經濟利益。這一變化,表明日本在配合美國,推動冷戰后的亞太安全秩序向以日美關系為核心的方向發展。

3.發展對華合作關系的同時,加強對中國的防范與制約,成為日本區域主義政策的重要內容

中國的崛起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亞太地區的另一重要變化。這給予日本的區域主義以重要影響。在發展對華合作關系的同時,加強對中國的防范與制約,成為日本區域主義政策的重要內容。

冷戰結束后不久,日本防衛廳顧問、原統合幕僚長會議議長西元提出了日本可能面臨的六大危險,其中之一為“出現地區性霸權國家的危險”,聯系西元在同一講話中提出的日本今后在地區中應關心的若干具體問題,可以清楚地看到,西元擔心的是中國成為“地區性霸權國家”。這些具體問題中有“東中國海大陸架的資源問題、釣魚島的所有權問題何時、怎樣解決?”“中國軍事的現代化以什么為目標、將進行到什么程度?周邊國家如何對應中國軍事現代化的發展?”“南中國海的所有權、資源問題如何解決?”,等等。

由于存在上述擔心,日本力圖將中國拉入美日所主導的區域安全體系中,以便在發展對華合作關系的同時,加強對中國的防范與制約。例如在考慮亞太地區安全對話時,日本政府官員便認為:冷戰以后,亞太地區包括大國關系在內,仍然處于不安定、不確實的狀況。如有一個美、中、俄、日都在內的討論場所,即使各國的政策不一致,至少也可以了解相互在考慮什么。特別是地區大國中國正在日益強烈地顯示其存在,使中國參加國際安全保障政策的討論是必要的。(日)平松賢司(日本外務省綜合外交政策局安全保障政策課長):《亞洲太平洋型安全保障機構成立嗎?》,見《外交論壇》1999年特別篇第118—119頁。

從日本提出關于建立亞洲貨幣基金的建議,到小泉首相提出建立“東亞共同體”,是戰后日本區域主義立場與政策發展的第三個階段。可稱東亞區域主義階段。

在此階段,日本區域主義立場與政策的主要特點為:

(一)東亞認同感加強,希望建成以東亞區域經濟一體化為基礎的多層經濟合作框架

這時,東亞區域內的經濟聯系有了迅速發展。20世紀90年代末,東亞區域內的貿易已占其貿易總額的50%以上,21世紀初,有了更大增長。例如到2002年,亞洲接受日本的出口,占到日本出口總額的43%,創歷史最高紀錄,其中絕大部分是東亞地區接受的,而接受最多的是中國,這使中國取代美國,成為日本最大的進口國。

東亞區域內密切的經濟聯系,不僅反映為區域內國家與地區在經濟發展上的相互促進,而且反映為經濟危機一旦發生,便可能在整個區域內的擴散。1997年,首先在泰國、馬來西亞、印尼等國發生的金融危機,便迅速波及東盟其他國家,以及韓國、中國臺灣地區,甚至日本、中國等東亞國家和地區。這種“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密切經濟聯系,加強了日本對東亞區域的認同感。

同時,EU與NAFTA的快速發展(2004年,東歐及中歐的10國將進入EU;2005年,NAFTA將整合中、南美形成美洲自由貿易區),更提升了日本推進東亞區域合作的緊迫感。

這使日本自東亞金融危機后,形成了所謂“多層的經貿政策”概念,即全球范圍的WTO政策,亞太范圍的APEC政策,東亞范圍的FTA政策,希望建成以東亞區域經濟一體化為基礎的多層合作框架。在上述政策的指導下,日本對東亞區域經濟一體化表現出了以往少有的熱心。

1990年,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蒂爾提出成立東亞經濟集團,日本不敢呼應。1997年9月,日本卻不顧美國的反對,提出了由日本、中國、中國香港和中國臺灣以及新加坡共同出資建立亞洲貨幣基金的建議。

1997年12月15日,在日本的支持和參與下,首次東盟—中日韓領導人非正式會議召開,討論了21世紀東亞的發展前景、東亞金融危機和如何深化東亞區域聯系。次年,在東盟—中日韓領導人第二次會議上,日本與其他國家一起,接受韓國總統金大中的提議,成立了“東亞展望小組”,規范東亞合作的長遠藍圖。2001年,“東亞展望小組”提交了研究報告,主張以建立“東亞共同體”作為東亞合作的長遠目標。

2002年7月,日本與韓國在兩國政府、產業、學校代表共同參加的研討會上,開始討論兩國締結自由貿易協定的問題。2002年11月30日,日本與新加坡簽訂了包括自由貿易協定在內的新時代經濟合作協定。

2003年6月,日本“國際論壇”向日本首相小泉提出政策建議“東亞經濟共同體構想及日本的作用”,主張日本積極行動起來,推動創建“東亞經濟共同體”。同年12月,在日本與東盟特別峰會發表的《東京宣言》里,寫入了建立“東亞共同體”的主張。

(二)建立東亞自由貿易區,以占據東亞區域經濟合作的主導地位

首先同東亞發達國家新加坡、韓國形成自由貿易區(FTA)。然后逐步擴大,其擴大順序大致為:中國香港、臺灣,及中國東南沿海發達地區,東盟,整個中國。

日本之所以以新加坡、韓國等東亞的發達國家作為自己建立自由貿易區(FTA)的首選對象,有技術層面上的原因,例如新加坡是一個城市國家,與日本農產品貿易比重非常低,因此,雙方決定農產品市場開放議題不列入協商范圍。這使日本與新加坡建立自由貿易區比較容易。但是日本這樣做,更有戰略層面上的考慮,這就是首先爭取東亞發達國家的合作,以占據未來東亞共同體的主導地位,搶占先機之利。日本“國際論壇”便主張:在2005年首先由日新韓成立東亞自由貿易區,以讓日韓新自由貿易區成為“發展的經濟共同體——東亞共同體的重要核心”。然后,再考慮分階段擴大。日本“國際論壇”設計的東亞共同體成立階段是,在日韓新成立自由貿易區后,可以考慮讓中國“沿海的經濟特區作為經濟地區先參加,即分不同的地區,分先后參加不同領域的經濟合作”。中國臺灣和香港地區“也應作為獨立的經濟地區參加東亞經濟共同體”。(日)《東亞經濟共同體構想及日本的作用》,見《世界周報》2003年7月8日。其后,才是整個中國。而與整個東盟,則擬在2012年前實現建立自由貿易區的構想。

顯然,日本設計的東亞區域經濟合作路徑,既不是“10+3”(東盟自由貿易區+中日韓自由貿易區),也不是三個“10+1”(東盟+中國自由貿易區,東盟+日本自由貿易區,東盟+韓國自由貿易區)的合并。因為,經過這條路徑,日本都難以取得東亞區域合作的主導地位。日本希望的是首先建立以其為核心的日新韓自由貿易區,然后像攤大餅一樣,分階段擴展到整個東亞地區。

(三)防止中國在東亞區域經濟合作中取得主導地位,同時爭取中國的合作

但東亞經濟合作的進程,不可能完全按照日本希望的邏輯展開。2001年11月6日,第5次中國—東盟領導人會議決定在10年內建立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對此,日本感到震驚,“對于日本而言,東盟是一個特殊地帶,如果東盟向其他國家傾斜,日本將無法保持內心的平衡”。結果,“為了與東盟共同探討自由貿易協定,日本政府也慌忙同意設立日本—東盟加強經濟合作專家小組”。(日)津上俊哉:《中國崛起,日本該做些什么?》中譯本,李琳譯,第41、45頁。顯然,對正在崛起的中國,日本是心存疑忌的。因此,在日本推進東亞區域經濟合作的指導思想中,包含有防止中國在該區域經濟合作中取得主導地位的考慮。

日本雖然擔心中國在東亞區域經濟合作中取得主導地位,但也很清楚:“從政治(特別是安全)和經濟兩方面考慮,東亞經濟共同體沒有中國參加是不行的。中國這個大國參加,可以說是建立東亞經濟共同體的前提條件。”(日)《東亞經濟共同體構想及日本的作用》,見《世界周報》2003年7月8日。

正是出于上述既要防范又想合作的矛盾立場,2002年11月,當中國提出中日韓就三國締結自由貿易協定問題開展共同研究時,日本首相小泉回應說:“應該從中長期角度進行探討,我將關注進展情況”,(日)津上俊哉:《中國崛起,日本該做些什么?》中譯本,李琳譯,第41、45頁。表現出慢慢來,但并不拒絕的態度。

(四)努力提高日本在東亞地區內的軍事地位,同時注意推動東亞地區內的多邊安全合作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在加強東亞區域經濟合作的同時,適應東亞安全形勢變化、美國建立全面優勢地位戰略和日本成為“普通國家”的需要,正進一步加強其東亞軍事強國的地位。2003年,日本有學者建議日本構筑“多重遏制機制”:(1)日美同盟的“擴大式遏制機制”;(2)以導彈防御體系為基礎的“拒絕式遏制機制”;(3)突破“專守防衛”概念,建立靈活的防衛力量,實現“獨自遏制機制”。(日)神保謙一:《拋開“基礎防衛力量”設想,采取“多重遏制機制”》,見《世界周報》2003年8月29日。實際上日本已經在這樣做了。

首先,這表現在日美安全保障的戰略重點由“保衛日本”,轉為對付“周邊地區緊急事態”。1999年4月27日和5月24日,日本國會先后通過《周邊事態法》等三個相關法案。2000年2月,日美舉行首次針對“周邊有事”的圖上演習。該演習假想朝鮮越過三八線進攻韓國,在事態擴大后,向日本發射導彈,并派武裝游擊隊入侵日本國內,占據和破壞原子能發電站等重要設施。自2001年的日本《防衛白皮書》始,日本明確宣稱“臺灣海峽的安全是日美安保條約的對象”。上述情況表明日本的所謂周邊有事,重點在東亞地區特別是朝鮮和臺灣海峽。

其次,表現在日本以東亞地區的所謂威脅為重點,加強軍事力量特別是實施導彈防御體系的研制和部署。日本已經通過修改《防衛計劃大綱》和制定《2001—2002年中期防衛力量整備計劃》,將建立導彈防御體系確立為今后日本防衛力量建設的重要任務,既參與美國的導彈防御體系,又獨自研發。預定在2006年年初,組成一支一體化的反導彈力量;在2008年前后,擁有建立反導彈系統的全部主戰裝備。日本的導彈防御體系一旦建成,不但能增強對付朝鮮導彈的能力,還將削弱中國導彈的威懾力量,從而大大提升其在東亞地區的軍事地位。

日本加強在東亞軍事地位的努力,造成東亞各國關系不同程度的緊張,為緩和這種緊張關系,日本對推進東亞地區安全合作表示出更大的興趣。與政府關系密切的日本和平·安全保障所在主張與美國合作建立導彈防御體系的同時便強調:“中國在增強自身的彈道導彈和核武器的同時,反對他國建立導彈防御體系,這種態度是自相矛盾的。我國應要求建立包括中國在內的東亞軍備管理體制。為此,將導彈防御體系和地區軍備管理政策聯系起來,推進核裁軍和軍備管理是必須的。”(日)和平與安全保障研究所編:《亞洲的安全保障》(2001—2002),朝日新聞社發行,2001年版,第29頁。

此外,反恐和防止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的要求,也使日本更加積極于推進東亞地區安全合作。日本參加了朝核問題的兩次六方會談;與中韓東盟達成共識,將“10+3”框架運用于安全領域,共同打擊跨國犯罪,以促進東亞地區的和平與發展。

(五)堅持開放的地區主義,力爭在美國的支持下推進東亞地區合作

日本加強東亞區域合作的主張,雖然基于東亞認同感的加強,并帶有與歐洲共同市場和北美自由貿易區競爭的意圖,但出于整體戰略利益的考慮,實行的仍然是一種“開放的地區主義”。

為了打消美國對日本加強東亞地區合作的疑慮,日本一些學者已開始游說美國。日本經濟產業研究所高級研究員、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西格爾亞洲研究中心訪問學者宗象直子便向美國有關方面表示:“協助東亞實現經濟統合,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其理由是:(1)日本經濟的前景是否光明,依賴于日本能否靈活運用亞洲的活力;(2)東亞相互依存度的增強,可以加深相互理解,增強預見性,緩和地區緊張,減輕美國安全保障的負擔;(3)如果日本在東亞一體化過程中能夠成為被鄰國信賴的領袖,對美國而言,日本將是更有價值的同盟國。(日)《日本應下定決心加入到東亞經濟統合中去》,見《論座》2002年8月號。

顯然,日本不僅不想將美國排除在外,反而希望爭取美國的支持與合作,獲得東亞地區領袖的地位。

綜上所述,可知戰后日本的區域主義立場和政策,經歷了一個由小范圍向大范圍、由經濟合作向經濟合作與政治安全合作相結合、由單層框架向多層框架、由推動一般的經濟合作向推動經濟一體化轉變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日本的東亞認同感與占據東亞主導地位的要求同時上升。這將使中日之間產生新的合作與競爭,如何使這種合作與競爭納入良性軌道,是當今中國在考慮中日關系與東亞多邊合作時,必須正視的新課題。

(原載遼寧大學日本研究所《日本研究》2004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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