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長安夜春深
- 人間萬物,獨你美好(下冊)
- 千尋文化
- 11316字
- 2021-01-26 09:33:10
文/顧曲
你是我這一生中最隱匿的秘密,我從不敢在人前流露半點關于你的情愫。
一、那年初見
原本他們要抓的人并不是林曙。
一幫在長安不見天日的地下城活動的匪徒,他們只聽一個貌黑而體壯的昆侖奴伏老的命令。
他們要抓的是私訪的太子,卻沒想到被他逃了。其他人都騎著高頭大馬追不上,在太子帶來的這些手下中,只有一個青衣道袍的少年慢悠悠地騎著一只小毛驢。
為首的匪徒看了一眼身形頎長的年輕道士,五官筆挺清雋,嘴角還有個小小的梨窩。
匪首使了個眼色,手底下的人就將林曙從毛驢上扯下來,五花大綁,又在他眼睛上蒙了一塊黑布。
林曙就這么跌跌撞撞被帶進了不見天日的地下城,一路走來都是刺鼻難聞的味道,入耳的是窸窸窣窣的聲音。
“就關這里!”匪首話音剛落,就有人上來推搡。
林曙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被人踹了一腳,身體直直地栽下去了,額頭正巧撞在石凳上。
等他醒過來,費力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張帶著重影的臉在他眼前晃蕩,如枯草般的長發遮住了眼前女子的半邊臉。
年輕女子并沒有注意到林曙醒了,只是用帕子給林曙額頭的傷口止血。
等她發覺年輕道士已經醒了的時候,她如驚弓之鳥,一下子就躲到了角落里。
昏暗的牢里,只有一盞快要燃盡的油燈。
林曙捂著額頭上的帕子,費力地坐起來:“多謝。”他就著昏暗不明的燈光看過去,發現角落里的女子衣衫破爛,露出的半截胳膊上長滿了毒瘡,再看她半邊被遮住的臉,也像是長滿了瘡。
林曙捂了一會兒額頭,見沒有再流血,準備把帕子拿下來。
角落里的那女子突然冷冷道:“你放心,那帕子是干凈的,我這病不會傳給你的。”
林曙一愣,知她誤會自己了,于是走到木桌旁,拿了油燈,在那女子身邊蹲了下來。
那女子見有人主動接近自己,下意識往后退了兩步。
林曙笑了,嘴角梨窩淺淺:“剛才不是還挺兇的嗎,這會兒又怕我了?”
那女子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林曙又靠近她兩分,借著油燈的光,仔細查看了她胳膊上的傷,靠近了,林曙才聞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腥臭。
林曙皺了皺眉:“你這瘡估計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么沒找大夫看看?”
林曙見她并不搭理自己,于是站起來,走到牢房門口,大叫:“有人嗎?!”
他連著叫了好幾聲,無人前來。
“別白費力氣了,除非是他們主動找你,不然,你就是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的。”幽幽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林曙回頭看了一眼草堆上的人,搖曳不定的燈光里,她整個人顯得毫無生機。
她病得這么重,又被關在這不見天日的牢里,再不救,怕是活不了多久,他轉過身繼續用力拍著牢門。
許是大家都知道林曙是來自東宮的人,倒真的被他叫來一個門衛,那人兇神惡煞地問他:“干什么?”
林曙指了指角落的女子:“她快要病死了,你幫我配點藥……再給我弄一個熬藥的罐子過來。”
那門衛斜覷了一眼青袍的林曙:“她親哥都不管她死活了,你還管什么?你這道士看上丑阿枳了?”
林曙眉眼未動:“乳香、沒藥、王不留行……”
青色道袍,無風自動,不怒自威。
角落里的女子默默地看著這一切,門衛們欺負自己欺負慣了,無所謂,只是這個道士原本好心幫自己,卻遭門衛一番羞辱,她到底忍不住開口:“人家可是東宮的,你這么作踐他,只怕到時候要吃不完兜著走!”
門衛看了一眼林曙,啐了一聲,沒好氣道:“等著!”
林曙撩了袍子,坐到她旁邊:“你叫阿枳?”
阿枳見林曙要坐在自己身邊,便往旁邊挪了挪,她的聲音微弱又嘶啞:“我這病治不好的,你離我遠點吧,免得傳染給你了。”
說罷,她忽然側過頭朝林曙笑了笑,露出一整張臉,另外半邊臉果然可怖。林曙倒吸了一口涼氣,倒不是被嚇到了,只是他沒想到在這熙攘繁盛的長安城里,竟然還有人在等死。
阿枳見清雋貴氣的一張臉變了臉色,半是失望半是冷漠,是啊,這樣可怕的自己,誰人不怕。因為生了這個病,她便被自己的親哥哥關進這里,只怕連哥哥也盼著自己早點死呢。
林曙忽然斂了斂衣袖,神色莊重,對阿枳拱手道:“阿枳姑娘,冒犯了。”
說罷將油燈舉高了幾分,阿枳單薄的背上一大半是紫黑色的瘡,結痂的地方又冒出粉紅的瘡,流血結痂的皮肉與薄衫早已粘連為一體,若是往下撕,只怕要將這一塊兒皮肉都生生撕扯下來。
林曙不自覺抿緊了薄唇,聲音發緊:“你忍一忍,會有些痛——”
阿枳搖頭:“沒用的,你不要費力氣了。”
林曙愣了一下,旋即安慰她:“我略懂一些醫術,等我出去了,我會找宮內最好的醫官給你看病,配最好的藥材給你。”
是嗎?真的會有人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嗎?
阿枳自我安慰地笑了笑。
“咝——”阿枳吸了一口涼氣,林曙趁她沒注意,將她后背潰爛的薄衫全撕下來了。
二、年少公子
“你賤不賤?!見到個男人就脫?!”門被人一腳踹開,是阿枳的親哥哥,他對眼前這兩個不知檢點的人怒火滿腔。
林曙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被阿枳的哥哥一把扼住了喉嚨:“誰讓你動她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阿枳沒說話,伸出手,去撿枯草堆上的青色道袍,這是剛才林曙遞給她的,被她扔了。
被緊緊扼住喉嚨的林曙臉色漲得通紅,眼見阿枳用自己的道袍罩住了血肉模糊的后背,緩緩地站起來,林曙下意識伸手去阻止她:“不可,你的后背會再次跟衣裳粘連為一體,你難道要再受一次苦嗎?!”
阿枳像是沒聽到這話似的,只是冷冷地看著自己的哥哥:“你可別忘了,這個人是東宮的人。”
“東宮”二字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城里不亞于免死金牌,縱然阿枳的哥哥是跟在伏老身邊多年的老人了,但還是松了手。林曙靠在墻邊大口地呼吸著空氣,看到阿枳背上的血水很快就染透了青色的袍子,而她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一般,慘白的臉上竟然有淡淡的笑意 :“別擔心,我這病是治不好的,很快就要死了,到時候就不給你丟人了。”
“我要的藥都備好了嗎?”林曙一把推開阿枳人高馬大的哥哥,徑直走向阿枳,輕輕地將她身上的袍子褪下來,厲聲道,“按我要求的來,她或許還有救!”
嘴上巴不得妹妹早些死的哥哥,到底還是掛心妹妹阿枳的,到夜里,東湊西湊把藥材都湊齊了,在牢里架起了一個小火爐熬藥。
聞著腥臭無比的藥味,阿枳坐立難安,林曙見狀將自己的袍子鋪在草堆上,背過身去:“你先將就一下,睡一會兒,等藥熬好了,我替你敷藥。”
過了良久,阿枳幽幽的聲音傳來:“你不要對我這么好,這樣子我會舍不得死……”
原本正在熬藥的林曙,聽到這句話,心頭一緊,回頭看了一眼阿枳,發現她將臉別過去了。
林曙張了張嘴,沒說話。
他啊,一心一意要做這天下的宰相,要讓這長安城沒有太陽照不到的地方。所以他才出蜀中,應召回了長安城,改稅制,削藩鎮,一樣一樣地來。
他年少成名,被前一任宰相譽為神童。
彼時他不過二十歲出頭,一切都是欣欣向榮、大有可為的樣子。林曙對自己很有信心,對未來的大唐也很有信心。
可到了這地下城,出身貴胄的林曙才見到了長安城的另一面。
三、上元佳節
阿枳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林曙已經給自己上好了藥。
她掙扎著爬起來,林曙正靠著墻壁小憩。
窗外透進來的微光,照在林曙干凈的臉上。
她在這地下城,都好久沒看見過這么干凈的臉了,她忍不住躡手躡腳地走近了幾分。
林曙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立即驚醒了,睜眼一看,是躲閃不及的阿枳。
阿枳見林曙忽然睜開了眼,下意識就看向了別處,支支吾吾道:“我看剛才有只老鼠爬過去了,所以……”
林曙抿嘴,笑意明顯:“身體感覺好些了嗎?”
阿枳不敢看他,只點頭。
“那就好。”林曙攏了攏衣袖,看著透進來的幾束光問阿枳,“現在外面天亮了嗎?”
阿枳指了指牢門不遠處的一個滴漏:“應該正是早晨。”
“你有多久沒見過太陽了?”林曙問她。
阿枳想了想:“大概有四五年了吧,從我入了地下城,就再沒見過太陽了。”
“那你為什么會流落到這地下城?”林曙熬著藥,“昨天剛給你上的藥,七天后再換掉,如此敷上一個月,應該就能好得七八分。”
“你想出去嗎?”阿枳突然問他。
林曙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阿枳想放自己走。
他搖了搖頭:“如果有可能,我想在這地下城轉一轉。”
阿枳笑了:“這倒是奇了,不回去江湖廟堂,留在這見不得人的地下城做什么?”
林曙看了一眼阿枳,俊朗少年的臉上帶了笑意:“看看長安城的另一面。”
阿枳笑得諷刺:“你們有權有勢的人,跟我們這些螻蟻還真是不一樣,偏愛看這些見不得光的東西。”
阿枳嘴上說得諷刺又難聽,但到底還是帶著林曙看了長安城的另一面。
有了林曙的藥,阿枳的身上的毒瘡好多了,她央求哥哥:“明日就是上元節了,我已經五年沒看過花燈了。”
地下城也過上元燈節的,與地面上的長安城一樣熱鬧,只是地底下是神魔共舞、魚龍混雜。
許是因為她臉上的瘡好了大半,看起來沒有過去那么可怖,哥哥便也應允她在地下城里自由走動。
阿枳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兩套衣裳,還弄了一個面具。林曙見阿枳麻利地放倒了門衛,又快速帶著自己逃了出來,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笑道:“想不到你竟有這樣的好本事。”
他一笑,阿枳就想起來五年前見到的長安城的朝陽,臉瞬間就紅了。
她下意識別過臉去,才想起來自己戴著面具,林曙是看不見的。于是她又坦然地帶著他往外走:“你幫我治好了臉,我也該還你一個人情。”
林曙跟在阿枳的身后,熙熙攘攘的地下城,大家手上都提著一盞燈,地攤上什么稀奇玩意兒都有。
林曙自幼就進山修行,從來沒看過燈會。
阿枳雖然時時走在前面,但余光始終留意著林曙,見他停在一個攤位旁不肯走,盯著攤子上的東西看了很久,似乎好奇得很。
那樣子,倒跟這幾日一向淡定的他不太一樣。
阿枳對林曙解釋道 :“在這地下城,每年的上元節其實就是鬼市,每到這個時候,就會有很多地上的人來這里買東西,比如眼睛、毒藥、解藥……”
林曙隨手拿了一個攤子上的銀質小盒子,翻來翻去地看。
守攤人是一個獨眼的老婆婆,滿臉的皺紋,但渾濁的眼珠卻閃著精光:“要買嗎?”
地下城鮮少有人賣花燈,阿枳看到前頭有個人推著小車賣花燈,就三兩步跑過去挑花燈,準備回頭問林曙喜歡哪盞花燈的時候,才發現身后空無一人,林曙不見了!
阿枳傻了眼,當即冒出了一身冷汗,在人群中瘋了似的到處找林曙,可哪里還有他的影子。阿枳嚇得在人群中大叫:“小道士,小道士!”
地下城的人從來都不大聲講話,向來都是竊竊私語。阿枳這一喊,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她本能察覺到有殺氣在靜默的人群中蔓延。
她回頭看了一眼剛才林曙消失的地方,發現地上有一個被扔在地上的銀質盒子,而攤主卻不知所蹤。
在這地下城,能流通交易的都是值錢的,不會有人平白無故不要這個銀質盒子。
阿枳鉆到人群中,撿了銀質盒子就跑,飛快地跑去了阿蠻那里。
四、生死之契
阿蠻是地下城勾欄的頭牌,不僅姿色出眾,手段也是一等一的好,是伏老最重用的人。
她見多識廣,阿枳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她。
阿枳沒了命一樣地擠過人群,她跑得越快,就感覺后面追她的人越快。阿枳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卻看不到任何一個異樣的人。
越是看不到人,阿枳心里越慌。
但求阿蠻幫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阿蠻看了一眼銀質的盒子,便拒絕了阿枳:“這個人我不敢招惹,你得去求伏老。”
阿蠻看了一眼阿枳,她淚與汗俱下,整個人都木木的,大概是被嚇到了。
阿蠻忍不住提醒她 :“你還是快去求伏老吧,晚了,他被帶出地下城,就麻煩了。”
阿枳當即跪地不起,猛磕了幾個頭:“阿蠻姐姐,我知道你的規矩。”
她頓了一下,語氣決絕:“我跟你簽生死契。”
阿蠻一愣,她這癡傻的勁頭和當年的自己可真像啊。
阿蠻搖了搖頭:“傻丫頭,為一個男人簽生死契,不值得。”
阿枳見阿蠻不允,便又磕了幾個響頭:“是我偷偷帶小道士出去看燈,我哥哥還不知道,倘若被他知道了,只怕我吃不了兜著走。”
阿蠻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是這么想的?”
阿蠻明鏡般的眼睛看得阿枳很不自在,她下意識低下頭去,心里想著的全是那一身青色道袍。他是高門子弟,就算是修道,也沒吃過什么苦頭,如今被人抓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熬住。
阿蠻看阿枳跪地不起,便知她鐵了心,無奈問她:“簽了生死契,就再無后悔的機會,你確定想清楚了?”
阿枳點點頭,見阿蠻允了她,當即破涕為笑:“謝謝阿蠻姐姐,還請不要告訴我哥哥。”
她真是又癡又傻……阿蠻直搖頭。
費了一番功夫,阿枳終于見到了林曙,在一個陰暗惡臭的水牢里,一動不動,臉上還掛了傷,狼狽不堪。
阿枳在林曙耳旁輕聲喚他:“小道士、小道士,我來帶你回去,快醒醒。”
林曙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聽到有聲音一直在耳邊縈繞。
等他睜開眼,阿枳正紅著一雙眼怔怔地看著他。
林曙掙扎著,準備坐起來,阿枳下意識捂住了他的嘴 :“先別說話,等一下趁亂我們逃走。”
阿蠻有的是辦法,只在找人的時候花了一些時間,而后便讓阿枳帶著十來個姑娘一路招搖地出了地下城,行到離水牢不遠的地方。
這些地下城里走出來的姑娘比長安城里的更厲害,人人都有一門絕技,阿枳不費吹灰之力便進了水牢。
把林曙帶出水牢也沒費多大力氣,只是阿枳擔心他受傷太重,便讓阿蠻手底下的那幫姑娘在外面守著,自己帶他去找大夫。
為首的姑娘伸手攔住了阿枳:“姐姐交代過,讓我們將這個人帶回地下城,要看大夫,地下城也有。”
被阿枳攙扶著的林曙虛弱地搖頭:“我沒事,我們回地下城吧。”
見林曙不想給自己添麻煩,阿枳便朝他笑了笑,而后對為首的姑娘輕聲說道:“姐姐無須擔心,阿蠻姐姐那里有我的東西,我斷不會將人放走。”
為首的姑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東西?”
阿枳對她亮了自己剛在阿蠻那里用刀破開的食指,很深的一道口子。為首的姑娘一看便知是簽生死契割的,于是自動給阿枳和林曙讓出了一條道。
蒙在鼓里的林曙還不知緣由,阿枳憑著幾年前的記憶,扶著林曙到了一家醫館,拿了一些藥。
大夫剛給林曙敷完了藥,林曙便急著要找阿枳。坐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的阿枳朝他笑了笑:“怎么,怕我跑了?”
林曙下意識解釋道:“不是,我是怕你故意放走我,回去要受罰……”
阿枳一愣,忙挪開視線:“你想得倒美,不過——”
烏黑的眼珠子一轉,阿枳指了他頭上的玉簪子:“這樣吧,我要了你頭上的那根玉簪子,就當是謝禮。”
阿枳既要,林曙便二話不說拔了簪子,遞給阿枳。
阿枳也不推辭,歡歡喜喜地接了過來:“小道士,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
林曙梨窩淺淺:“林曙。”
一身狼狽也掩蓋不了他的清雋貴氣,這輩子能遇到這樣美好的一個人,阿枳覺得已經足夠了。
阿枳鼓起勇氣問林曙:“小道士,十年以后你還會記得我嗎?”
原本笑瞇瞇地同阿枳說著話的林曙忽然將頭瞥向了其他地方:“我給你的簪子是下山前師父留給我的。”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阿枳百思不得其解,以為林曙并不情愿將簪子送給自己,便將簪子又還給了林曙:“小道士,我原不知道這簪子如此珍貴,我不要了。”
林曙見阿枳不肯再要簪子,便趁她不注意,將簪子別在了她的發髻,臉上緋色一片,溫柔地解釋道 :“我將師父留給我的簪子給了你,表示我將你看作了我很重要的朋友。”
聽到這話,阿枳笑了笑:“如此是我的幸運。”
說罷她便站了起來,朝林曙笑了笑:“我去給你買一些紅豆團餅,你在這里等我。”
林曙也站起來了,要跟阿枳一同去買,阿枳拒絕了:“你坐著休息一會兒,我去去就回。”
忽然想起了什么,阿枳回過頭來,對林曙笑了笑 :“好希望有一天,我能在朱雀門賣朝食,這樣等你以后當了官,早上去上朝的時候,就不會餓肚子了。”
說罷,她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曙尚且不知這一分別,便遇上了戰亂。
幾個對長安城虎視眈眈的節度使終于出兵了,林曙還沒能找到阿枳,回到太子府后便被迫跟著太子一同出逃,離開了長安城。
太子在朔方稱帝,林曙被重用,削藩鎮,改稅制,一切都朝著他最初的設想發展,可他總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曾經應允阿枳,要治好她身上的毒瘡,可他在醫館里等了好幾天,都沒能等回她,反倒是等來了一個小姑娘,也不知道是誰家的,特意來送她買的紅豆團餅,甜香軟糯,還有薄荷的清香。
此后,在長安城,他遍尋不得阿枳,就連派去地下城的人也說沒聽過阿枳這個名字。
阿枳,就像是他臆想出來的一個人,憑空消失了。
五、物是人非
三年后,林曙跟著皇帝和大軍一起回了長安。
山河猶在,長安城草木深。
為了不讓林曙再回蜀中修道,皇帝特地為林曙賜了宅院,又做主為他指了光祿大夫的女兒文沐,一時間他榮寵備至,多少人艷羨。
可這樣的榮寵,林曙并不想要,他在殿外跪到腿腳發麻,挨過了漫長的一天一夜,也沒見著皇帝一面。
林曙終于明白自己于皇帝而言,是友更是臣,想讓皇帝收回成命是他癡心妄想。
林曙最終還是撩了袍子顫巍巍地站起來,往回走。
出宮門的時候,正是黎明時分。
林曙抬眼看了看天空,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等他走到上朝都要經過的朱雀門的時候,天空已經是金燦燦的一片,照得人心里暖暖的。
已經有不少官吏趕來上早朝,在朱雀門排隊買些朝食墊墊肚子。
林曙看了一眼擁擠的人群,阿枳的話還響在他的耳畔,如果阿枳還在長安城,此刻,她應該就在這里賣朝食吧。
林曙不自覺地往朝食的攤子走去,團餅的香味鉆進他的鼻子,他在殿前跪了一天,水米未進。
賣朝食的是個小姑娘,眉眼清秀。隔著人群,小姑娘一眼就看到了氣質卓然的林曙:“大人要嘗嘗嗎?”
林曙被小姑娘這一問,才回過神來,笑了笑問她:“有紅豆團餅嗎?”
小姑娘朗聲道:“有的有的。”
林曙握著小姑娘遞過來的兩個團餅,入口香甜軟糯,還有一股草木的清香,林曙又咬了兩口,辨認出那是薄荷的味道。
林曙欣喜若狂,當即擠過人群:“小姑娘,是誰教你做的紅豆團餅?”
小姑娘見林曙的語氣有點急躁,便怯怯地往后退了兩步,雀娘姐姐告訴過她,千萬不能惹這些紅袍紫袍的官大人。
小姑娘怯生生的眼神讓林曙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儀,在廟堂斡旋這幾年,他也學會了藏起心事,不動聲色。
林曙溫和地笑了笑:“小姑娘,這紅豆團餅很好吃,能不能告訴我是誰教你做的,我想請她來我府上教我家的廚子做紅豆團餅。”
小姑娘機警得很,眼睛里有戒備,但還是沒直接拂了面前這個紫袍的人的面子:“那等我回去問問雀娘姐姐,她要是同意了,我再告訴您。”
林曙眼睫微顫,心中又升起一絲希望:“那好,明日這個時辰我在這里等你。”
第二日,林曙早早地便在朱雀門等候。
可直到他去上朝,也沒見到昨日的那個小姑娘。
林曙問旁邊守門的禁軍:“昨日在這里賣朝食的小姑娘,你們知道她家住哪里嗎?”
為首的禁軍一看,是深得皇帝器重的年輕宰輔,趕緊答道:“昨日賣朝食的小姑娘也就圣上帶著文武百官回京的時候,才開始過來擺攤的,并不知其姓名。”
林曙的手不自覺握成了一個拳頭,眼神一暗,自己昨日怎么就信了這個小姑娘的話呢?!
只怕這小姑娘再也不會在這朱雀門出現了,希望瞬間就破滅了,林曙失魂落魄地走過朱雀門,去上朝。
六、再見不識
圣旨已下,光祿大夫和夫人很快就派人過來請林曙過府商量婚事。
林曙對即將到來的婚事漠不關心,直到被逼著去光祿大夫府上提親,林曙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夫人文沐。
轉身出了光祿大夫的府門,林曙就忘了她的樣子。
婚事雖然如約舉行,但林曙的一顆心除了朝政,剩下的都給了憑空消失的阿枳。
長安城一八零八坊,林曙總覺得阿枳還在長安城,只要他一個個地去找,總能找到。雖然他不知道那個賣紅豆團餅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但她提到過一個人:雀娘。
林曙托自己的好友暗中去找一個名叫“雀娘”的人,沒多久就來了消息,平康坊有一個雀娘。
林曙立即換了常服,準備出門。
換常服的時候,夫人文沐就在幫忙伺候著,她溫柔地看著林曙,笑著問他:“夫君這是要去哪兒?”
林曙頭都沒抬:“平康坊。”
正在仔細幫林曙整理衣裳的文沐忽然愣住了,而林曙卻恍然不知自己剛才的那句話在夫人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文沐目送林曙到府門口,笑得苦澀,叮囑他:“早去早回。”
林曙點點頭,轉身就鉆進了馬車。夫人文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馬車前,輕聲道:“夫君,我有話對你說。”
林曙探出頭來:“怎么了?”
李夫人依舊溫柔:“夫君是當朝宰輔,七世高門,一言一行都出不得任何差錯。”
林曙看了一眼面前這個溫柔如水的女子,只淡淡地說道:“我自有分寸。”
他啊,就是因為太知分寸、懂進退,當初才沒能早點明白自己的心意,才會錯過阿枳,遍尋不得,才會被逼著成親。
平康坊很大,林曙一家家地問,在一家不起眼的勾欄里,問到有一個雀娘。
林曙抬頭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勾欄,妖嬈的年輕女子憑欄眺望,招攬過路的行人。林曙感覺自己胸膛里許久未曾起過波瀾的一顆心在怦怦直跳。
在這樣不起眼的勾欄,很少有像林曙這樣耀眼的人出現,來往的都是些販夫走卒。老鴇眼尖,當即迎上來:“大人,這是頭一次來我們——”
“雀娘在嗎?”林曙環顧了一眼四周,并沒看到阿枳的聲影。
“在的在的,快把雀娘叫出來!”老鴇欣喜若狂,立即讓身邊的小丫頭去請雀娘。
林曙叫住小丫頭:“不必,你帶我去她房里即可。”
雀娘的房間在長長的走廊盡頭,林曙推開門,屋內陳設簡單,素凈的花瓶里只插了一截枯桃枝。
頭一次有貴客,老鴇當即找人去喊停了正在例行給恩客跳舞的雀娘,找人去替她。
小丫頭興奮地拉著雀娘的手:“雀娘姐姐,你今天走大運了。”
雀娘淡淡地說道:“我的好運早在幾年前就全部用完了,這輩子也就這樣子了。”
小丫頭笑了笑:“這次來的恩客長得好看,又富貴,脾氣又好,萬一伺候好了,說不定能得不少錢呢。”
雀娘沒說什么,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間。
雀娘推開門,看到眼前的背影就愣住了,窗戶邊的那個身影,和記憶中那襲青色道袍漸漸重合。
林曙聽到開門的聲音回過頭來,發現大家口中的雀娘正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無數次午夜夢回的人,如今終于站在自己面前了,千言萬語哽在林曙的喉嚨,最終只化作了一如當年的笑意,嘴角的梨窩淺淺 :“阿枳,我來接你回家。”
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雀娘忽然轉身關上了門,低頭斂了心神,淡淡道:“大人,您認錯人了,我不是什么阿枳,我叫雀娘。”
她轉身給林曙倒了一杯茶:“不知大人今日是想看雀娘跳舞還是?”
剩下的話,雀娘沒說出口,自顧自斟茶,臉上無悲無喜。
那么平淡的語氣,聽得林曙心如刀絞:“阿枳,我帶你回家。”
聽到這話,雀娘抬頭對林曙笑了笑:“可我不是阿枳,既然來了,不妨坐下來看雀娘跳支舞吧。”
七、往事已矣
那日,她借口要去買紅豆團餅,徑自回了地下城。
她簽了生死契,又放走了林曙,剛回地下城,便被抓起來一頓毒打,被打得死去活來。幸好有她哥哥求情,她沒有丟掉性命,但徹底淪落風塵,永無轉圜的機會。而且她哥哥也受了連累,從伏老最重視的打手淪為賣苦力的。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更可怕的日子便來了。
長安城破,地下城倒是一片祥和。只是阿枳擔心城內的林曙,連夜帶著林曙給她的玉簪子進了城。
跌跌撞撞,逆著人流,阿枳找到了李府,可惜早已人去樓空。
她費盡了心思才打聽到,原來林曙早隨著太子出逃了。
阿枳松了一口氣,林曙沒事就好。
阿枳轉身就準備逃回地下城,卻被叛軍圍起來了,阿枳低著頭,跟其他人一樣,挨個挨個地接受檢查,身上的包袱也被扯了下來。
幾件衣裳散落一地,玉簪子也掉出來了,成色極好,通體瑩潤,所有人都看到了。
阿枳下意識就去搶,被叛軍一腳踹開,阿枳吃痛,爬過去,想搶回林曙的簪子,卻只是被踢得更遠。
被踢了一腳又一腳,阿枳只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似被踢裂了。
后來,她沒能回到地下城,委身于那個將她踢得死去活來的叛軍,不過幸運的是,她到底拿回了林曙留給自己的玉簪子,只不過代價是她殺了人。匕首刺進叛軍腹部時,溫熱的血蜿蜒而下,染透了她的衣裳,可真臟啊。
也幸好她賤命一條,饒是她簽了生死契,地下城伏老也不愿為她犯險,派人將她抓回去。
從此天大地大,無容她之處,可她存了想要再見的心思。
她如此不堪,卻想著有朝一日能與那個青衣道袍的小道士再相見。他啊,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個淺淺的梨窩,是一個溫柔又善良的人。
流落到勾欄之后,阿枳攢了一些錢,收養了一個小姑娘,教她在做紅豆團餅的時候,放一些薄荷葉。
聽說皇帝要回長安城了,阿枳便讓小姑娘去朱雀門賣朝食,期盼有朝一日能再遇見他。
那個時候,因她身姿輕盈,如枝上雀,大家便叫她雀娘。
八、心上之人
雀娘的冷漠,讓向來淡定自持的林曙再難冷靜。
誰都沒見過林曙如此狼狽的一面,他強抱著一個女子不松手,額頭青筋暴起:“阿枳,跟我走……”
雀娘先是笑著的,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下來了:“小道士,你何必為了地上的螻蟻,將自己置于風口浪尖。三年前我尚且不值得你如此待我,如今,更不值得。”
林曙的心如同被人緊緊地攥著,痛得無法言說:“我說你值得,你就值得!”
雀娘轉過身,見林曙眼中的痛楚幾乎要將自己淹沒,于是伸手去撫平他緊蹙的眉頭:“當年你尚未入鳳閣,都不能行差踏錯一步,如今,你是宰輔,怎么越發癡傻了?”
林曙握住她的手:“我只是越來越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雀娘笑著搖了搖頭 :“地下城的那段時光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了。我見過了長安的太陽,已經很幸運了,又怎么能自私地將太陽留在自己身邊,湮滅他的光芒呢?”
雀娘看著近在咫尺的林曙的眉眼,只覺一如既往的好看。她忍不住抬手拂過他的眉頭、鼻子,再到嘴唇。
鼻挺而唇薄,如刀刻般鋒利,嘴角的梨窩卻又溫暖如初,這張臉,她日思夜想,如今終于觸手可及。
雀娘忍不住輕輕踮起腳,閉著眼在林曙的薄唇上留下印記,這大概是她這輩子最后一次離他這么近了。
林曙溫柔地回應著她,吮吸著她的味道,將她牢牢地環在自己的懷抱里。
就這樣沉溺一次,放縱一次吧,雀娘眼角流出一滴淚,狠心推開林曙:“你走吧,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阿枳了。”
林曙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被雀娘推出了門,雀娘在門后大聲罵道:“沒錢還來逛什么勾欄?當我們是好欺負的嗎?!”
任憑林曙瘋狂地用力拍著門,雀娘抵在門后,淚落如雨。
老鴇最是見錢眼開,連問都沒問,二話不說就讓龜公帶打手把林曙架出去了。
林曙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連自己是坐馬車來的都忘了,幸好文沐見林曙久久未歸,便派管家來找。
林曙回頭看了一眼樓閣上煢煢孑立的身影,那身影單薄得好似一陣風就能將她吹走。
雀娘朝他笑了笑,緩緩地放下了簾子,在紗簾后看著林曙上了馬車,消失在街道盡頭。
此一別,從此山水不相逢。
雀娘終于忍不住抱膝號啕大哭,緊緊地攥著當年林曙留給她的玉簪。
第二天,林曙去上朝,路過朱雀門的時候,果然那個賣紅豆團餅的小姑娘又出現了,見著他,遠遠地便朝他招手,遞了兩個熱乎乎剛出爐的紅豆團餅給他。
林曙接過團餅,低頭咬了一口,甜糯的香氣熏得他眼前一片朦朧。
小姑娘朝林曙笑了笑:“大人,日后我天天都會來這里擺攤的。”
林曙知道這是阿枳借小姑娘的口,告訴自己她會一直在。
林曙派去給阿枳贖身的人碰了一鼻子灰,木盒子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
林曙打開木盒子,上好的金銀玉器,阿枳什么都沒拿。
仆人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遞給林曙:“這是雀娘讓我交給您的。”
林曙打開一看,是一幅畫,畫的正是初見時的他,艷陽之下的他,一襲青色道袍,頭頂芙蓉冠。
阿枳常說他是這長安城的太陽,但她不知道,她何嘗不是那個一身清風的小道士林曙的太陽啊!
林曙盯著畫看了很久,直至深夜,書房里的燈都未滅。
夫人文沐憑窗而立,想起了白日里截下來的那幅畫,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的絹帕,眼中蓄滿了恨意。
白日里,她見一個仆人慌里慌張地跑回府,便責問了幾句,沒想到這一問,便問出了平康坊里的雀娘和那封信。
她一直以為林曙是因為修道,所以不愿親近自己,如今得知了有雀娘這樣一個人物,聰慧如她,立時便明白了這一切不過是因為林曙早已心屬他人。
九、相忘江湖
朱雀門的那個小姑娘倒一直在賣團餅,直到有一日,小姑娘雙眼通紅,機械一般地往鍋爐上貼團餅。林曙走到她面前,她才回過神來,遞給林曙兩個紅豆團餅。
林曙如往日一般接過團餅,咬上一口,這次的紅豆團餅膩得過分,紅豆餡還吃出兩顆碎豆子。
這團餅并不是阿枳做的,林曙當即問小姑娘:“雀娘是不是病了?”
小姑娘先是搖頭,后又點頭,手足無措,眼睛通紅。
林曙下意識就抓著她的手,厲聲追問她:“到底怎么回事?”
小姑娘放聲大哭:“雀娘姐姐走了,到處找了都沒找到……”
林曙不信,當即瘋了一樣,連朝也不上了,跳上馬車朝平康坊疾馳而去。
阿枳的房間早已空無一人,什么都沒留下,連告別的信都沒有,就像三年前一樣,整個人消失得不留一點痕跡。
林曙癱坐在地上,又哭又笑,他啊,到底還是留不住阿枳。
林曙在平康坊里呆坐到深夜,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夫人文沐站在府門口,見林曙回來了,便立即迎上去。她眉間閃過一絲痛楚,但隨即如往常般溫柔:“夫君累了吧,我——”
林曙心灰意冷,擺擺手就回了書房。
天下之大,林曙再也沒找到過阿枳。
許是自暴自棄,林曙開始好鬼神,尤喜詭辯。連皇帝都說他跟過去不一樣了,可哪里不對勁,誰也說不上來,只知道他還是那個良相,如日庇佑長安城。
他這一生中最隱匿的秘密,隨著時間的流逝,已經無人知曉。
可惜他從來不進自己的夫人文沐的房間,所以他并不知,在文沐的枕下壓著一根玉簪子,正是當年他留給阿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