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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把落日都辜負

文/文三刀

一、秦生的聲音透出有錢人的驕矜

秦生發了筆橫財。

他自幼在孤兒院長大,長至成年都沒親人去孤兒院里尋過他。現在他離開了孤兒院,卻突然有人告訴他,他爺爺去世了,留了巨額拆遷款給他。

秦生在電話里罵:“就這點伎倆還想騙爺爺我?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他“呸”了一聲,果斷地掛斷了電話。

他從小有點背,打小買方便面都沒中過“再來一包”,這種好事怎么可能落在他頭上?

結果孤兒院院長親自打了電話過來,告訴他,去世的那位真的是他親爺爺。

秦生稀里糊涂地領了一大筆拆遷款,不過老頭想用這筆錢收買他讓他做便宜孫子?門縫都沒有。

他把錢捐給孤兒院大半,本想全捐出去的,院長非讓他留了部分:“拿著做點正經生意也好。”

秦生翻了個白眼,他干的事難道不正經?

秦生在街上晃,暮春的天氣,嫩綠的植被冒出點頭,像是生出的斑,分外扎眼。

這錢還是不能要。

秦生想了想,干脆找個希望工程捐了吧。老頭子不就是希望有人在他去世后還惦記他嗎?那自己干脆以老頭子的名義捐出去,還能白給他賺好幾個孫子,一水兒地叫天上的他爺爺。

正準備走,秦生卻看到不遠處的巷子里站了幾個高中生。這么多年過去了,小屁孩還在用過去的鬼把戲。

被圍在中間的是個看著挺瘦弱的小姑娘,她的書包已經被其余幾個人扯開,畫夾在推搡間掉在了地上,畫紙散落一地。

最靠近秦生的那幅畫兒畫的是黃昏,鮮艷的顏色如赤色的火,無邊無際地燃燒開來。

也許這筆錢有更好的用途,看到那幅畫的時候秦生想。

“喂。”秦生看著幾個小屁孩,“哪個班的啊?”

幾個人沒想到還有別人在,一聽秦生的話,立刻捂緊了自己的校牌。早就料到這樣的反應,秦生把煙掐滅 :“快回家寫作業去吧。”

一群小鬼,居然還敢學小混混欺負人。

被欺負的女生弓下身子,從地上撿起被踩臟的畫。畫一幅都沒賣出去,這兩天她都沒飯吃了。

“喂,你……啞巴嗎?”秦生臟兮兮的鞋踩在那幅色澤亮麗的畫上,吊兒郎當地發難。

女生這才抬起頭,整齊的劉海下是一雙細長的眼。那雙眼瀲滟,像是浮動的波光,映著他模糊的影像。

“謝謝。”女生的聲音不大,透著一股子虛弱,跟幾天沒吃過飯似的。

秦生抬起了腳,想著自己就不該多管閑事的,明明幫了她的忙,現在搞得像他欺負了她一樣。

“喂,你想學畫畫嗎?”

女生終于把畫都裝進書包里,把書包背好,才再度抬頭看向秦生。

眼前的男生身材頎長,他身上的白T恤泛黃了,牛仔褲也褪了色,整個人落拓不堪,流里流氣的,像小混混的模樣。

“我資助你學畫吧。”秦生的聲音透出有錢人的驕矜,他的嘴角止不住地勾起,“我不圖你什么,我就是有錢燒的。”

女生小聲地說了什么,他沒有聽清:“你說什么?”

“我餓了。”她坦蕩地看著他,“能請我吃碗面嗎?”

二、你怎么這么輕易就跟我來了?不怕我把你賣了?

秦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坐在蒼蠅館子里數女生吃過的碗,明明當初他只是想資助她學畫,以消耗那筆意外之財。

結果女生仿佛餓死鬼投胎,沒有一點油水的面條她吃了整整三碗,連口湯都不帶剩的。

秦生瞠目結舌:“你這是幾天沒吃飯了?”

他本意是嘲諷,沒想到女生認認真真地想了想:“昨天早上的那根油條是我吃過的最后一頓飯。”

秦生嘖嘖感嘆,他餓過肚子,自然懂餓肚子的感受。他心里思索,反正資助她學畫也花不了幾個錢,不如順道把生活費也給了。

不過錢也不能白給,他不圖別的,聽兩句好話不過分吧?

秦生循循善誘:“你怎么這么輕易就跟我來了?不怕我把你賣了?”

秦生以為女生會認真地說他是個好人,他早就做好了準備,他甚至已經想好女生說出這句話后要用怎樣的姿態表現他的低調和善良,但是他沒想到女生會說出另一個原因。

“我在孤兒院見過你。”

聽女生這么一說,秦生倒是想起來了。

十八歲以后,他就離開了孤兒院。沒有學歷,沒有背景,他做的只能是薪資最低的工作。他發過傳單,當過服務員。有段時間,他手里缺錢又饞酒,憑借好看的皮相干脆去酒吧當了酒托,小賺了一筆。

第一次拿到那么多錢,秦生買了一大堆東西回孤兒院,單純為了顯擺。

孤兒院的小鬼排成排領禮物,有個小姑娘站在最后,零食已經被挑光了,剩下的是一堆紙筆,秦生干脆把裝紙筆的書包一道送給了她。秦生收獲了第一句謝謝,小姑娘睜著大大的眼睛說:“謝謝,我叫賀一。”

秦生覺得挺稀奇,現在小孩子道謝還附帶自我介紹。

“是你。”秦生瞇了瞇眼睛。

那張瘦長的臉上顯露出熟悉的剪影,賀一比在孤兒院的時候更瘦了,因為面頰凹了下去,顯得那雙眼睛又大又亮:“你怎么出來了?”

“是我媽把我領回來的。”賀一吃飽了,聲音也比之前洪亮。

故事老套得像個模板,那個女人一時良心發現,把她從孤兒院領回來,可過了不到一周的磨合期,她又成了孤身一人。

沒有生活費,她只能靠賣畫換錢。油畫班的學生都是些家境良好的少爺小姐,他們作業多到畫不完,她便主動代筆。靠著賣畫的錢,她也熬過來了。倘若不是被人毀了生意,今晚她也是能吃頓飽飯的。

夜幕徹底落下,路燈次第亮起,將夜色撐開。女生目光如水,比月色還澄明:“今天謝謝你的面,等我把畫賣出去,一定還你錢。”

“你不想系統地學畫嗎?”秦生慢慢悠悠地開口,老板給的花生米越來越少了,他才吃了這么一會兒,盤子已經空了。

“明天這個時間,我在這里等你,送你去學畫。”秦生抹了把嘴,對賀一說,“要記住,機會只有一次。”

說完,秦生就晃晃悠悠地離開了,他的臉上漾著笑,真沒想到有錢的感覺這么爽,被人勸諫過無數次的話從他的口中吐出,真的是一種難能可貴的體驗。

聽到秦生最后一句話的鄰桌大媽叫住賀一,她苦口婆心地勸 :“可千萬別聽那小混混的話,他就是騙你,你們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啊……”

賀一掙脫開熱心大媽的桎梏:“您放心,我不傻。”

三、那個丑陋的章像一道猙獰的傷口

暮色四合,秦生點的灌湯包吃了半屜,賀一背著書包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賀一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像一頭壯碩的熊。

秦生穿了白襯衫,外面罩了深灰色的毛呢大衣,襯得整個人英俊又挺拔。他刮了胡子,連頭發都被發膠定過型。

他又去做了酒托,拿到了所有酒托中最高的薪水。他心情大好,點了幾個菜,賀一來得正是時候,菜還騰騰地冒著熱氣,他招呼她:“來嘗嘗。”

剛靠近,賀一就聞到秦生身上散發出來的濃郁的脂粉香,香水味混雜著蒼蠅館子的油膩味,格外難聞,可她還是乖乖在秦生身邊坐下了。

“快吃,吃完帶你去見個老頭子。”秦生把切好的豬頭肉移至賀一面前,“老頭子脾氣不好,你忍著點。”

秦生真的幫賀一找了個老師。老爺子是秦生在搬家公司工作的時候認識的。秦生幫老爺子搬家,一起干活的工友偷偷藏了兩幅老爺子的畫,老爺子打電話到搬家公司問責,工友把畫拿給秦生,說是秦生卸東西的時候落下了。

秦生騎著自行車給老爺子送畫,頂著酷暑的太陽,后背都被汗浸透。秦生心頭火起,不就是兩幅破畫嗎?還專門打電話到公司催,他肯定要被扣工資了。

老爺子卻一眼相中了吃了鞭炮似的秦生。他年紀大了,兒女都在國外,一個人守著個冷清的院子,連時間的流逝都是安靜的。汗流浹背的青年喋喋不休,和著啁啾的鳥聲,時間似乎也就不那么難挨了。

因為兩幅畫,秦生和老爺子結成了忘年交。斷了口糧的當口,秦生便跑去蹭飯,覺得再蹭下去就要被戳脊梁骨了,他揮揮袖子便走。

老爺子沒想到,這次秦生居然給他送了個活人過來。

見到老爺子,秦生便讓賀一叫老師,老爺子連忙讓賀一打住。

“畫過畫兒嗎?”

秦生把早就準備好的畫兒拿出來:“你看,這幅畫不錯吧?賀一畫的。”

“畫幅畫兒吧。”老爺子把兩個人領進畫室,畫室是透明的,像一個巨大的玻璃罩子。院子里亮了一盞燈,樹葉被燈光照得似乎褪了色。

畫架正對著老爺子照料得很好的花園:“畫海吧。”

“我沒見過海。”賀一的視線垂著,她的手有些局促地拽著衣擺。

“電視上的宣傳片總該看過吧?”老爺子給賀一拿了材料。

“宣傳片都是假的,顏色是調色調出來的,真正的海是澄明的顏色,海面上還漂浮著香菜似的海草……”

“誰告訴你的?”

賀一的視線移向秦生。秦生正蹭了老爺子的躺椅準備打個盹兒,誰知道賀一直接把戰火引到了他身上。

秦生跳腳甩鍋:“你別把臟水往我身上潑。”

老爺子把秦生趕到玉刻臺前 :“趕緊把你磨好的玉石刻出來。”

賀一最終畫了夜晚,以灰藍色為主色調,澄明的月色由橙黃過渡到紗霧一般的灰白,隱隱勾勒出遠山的輪廓。星子如亂竄的流火,色澤妖冶,仿佛帶了溫度。院子里的那盞燈也出現在畫里,顏色比月色深一些,映亮了紅色的磚墻。

秦生的章也刻好了,他的字本就難看,刻出來的字,筆畫都是斷的。看到印在白紙上的成品,老爺子只想把秦生從他這里偷走的那塊玉原封不動地要回來。

“看,賀一,我給你刻了個章。”秦生拿著自己刻的章躍躍欲試,“我給你蓋到畫上試試吧。”

秦生直接伸長了胳膊去蓋章,絲毫不顧老爺子的拒絕。

那個丑陋的章像一道猙獰的傷口,讓整幅畫美感盡失,但見到兩人均滿意的神色,老爺子嘆了口氣。

是他輸了。

四、賀一,你可以相信我,我和那個人不一樣

老爺子收下了賀一這個徒弟,每天傍晚,結束工作的秦生總要到蒼蠅館子里點上飯菜等賀一放學,然后再護送賀一去老爺子家。

賀一悟性高,上手快,她對于色彩的運用大膽果敢,筆觸細膩卻有鋒刃。風動,手動,身動,賀一的心卻是靜的,靜得像一潭深埋地底的湖泊,泛著明亮的色澤。

“拿好你的油畫筆,這會是你最強有力的武器。”老爺子這樣告訴賀一。

“小姑娘舞槍弄棒做什么?能勉強糊口就不錯了。”秦生終于睡醒,他伸了個懶腰,嘴里塞了老爺子放在躺椅旁的蜜餞。

老爺子拿了戒尺追著秦生打:“讓你學刻章你嫌苦,整天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還做出優越感了,連藝術都敢玷污。”

秦生邊逃邊笑,老爺子身子骨再硬朗也追不上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只能任由秦生逃走。

于老爺子而言,秦生相當于他半個兒子,看著秦生不成器,他也像個老父親一般無奈。他自己的孩子個個聽話,從小不用他操半點心,在秦生身上,他反倒嘗到了挫敗感。

下了課,秦生踏著月色送賀一回家。

賀一住在一個老舊的胡同里,胡同盡頭那處闊氣的房子,賀一占了背陰的小間。胡同里沒有燈,不遠處的樓宇遮了月光,他們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走到胡同盡頭,賀一看到了自己的行李。空空蕩蕩的編織袋被扔在門口,大門緊閉,看不到一絲光亮,是拒絕的姿態。

胡同里偶爾傳出一聲犬吠,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犬吠合奏。晚風掠過她的衣衫,裹挾了杏花的清香味。得到老爺子褒揚的喜悅被擊成碎末飄散在風里,即便是昏暗的夜里,她的窘迫也無所遁形。

她沒了安身之所,最后的一點庇護也被抽離。

秦生上前提起她輕飄飄的編織袋:“跟我走。”

秦生帶賀一回了他的居住地,不足三十平方米的房間里放了一張床和一張短沙發,連一張多余的桌子都放不下。

秦生的衣服散亂地分布著,垃圾袋遍地都是,可秦生絲毫不在乎,把沙發上的東西掃到地上,轉而對賀一說:“你以后就住這兒。”

秦生去鄰居家借布拉了個簾子,把床上的空間嚴嚴實實地遮住,他只占了最舒適的一部分,剩下的大部分留給了賀一。

夜里,秦生睡得不安生,總隱約聽到流水聲。

第二天一早,地上散亂的衣服全沒了,垃圾袋不見了,甚至連他都不記得本色的地板都變得清爽了。

門發出“吱呀”的聲響,賀一輕手輕腳地進了門,秦生輕易便看到她眼下的眼袋,而她手里的早點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秦生仍坐在床上,他的頭發微微翹著,衣服胡亂地穿在身上。借著從窗子里透出的熹微的晨光,賀一看到秦生眼里的笑意,他勾起嘴角:“我在一天,就有你的一天,你不用刻意討好我。”

門外晾臺上的衣服還在往下滴水,水滴在水泥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賀一驀然紅了眼眶,那個女人也是這樣承諾的。

“賀一,你可以相信我,我和那個人不一樣。”

五、我會讓你過最好的生活

是怎么個不一樣呢?

秦生會準時在那間蒼蠅館子接她,他會管她一日三餐,還送她去老爺子那兒學畫。秦生賺的錢多了,索性把旁邊那間空房間也租了下來。

大院里的葉子長了又落,清晨起來看到窗外落的雪,賀一才意識到已經是冬天了。

她起得早,在小鍋里熬了小米粥,小火慢慢地燉,粥的香氣漸漸揮散出來,像是帶了餌的鉤,把秦生從床上催起來。

“吃飯啦。”賀一把粥盛在碗里,一個碗里放了勺紅糖。

秦生洗漱完,在矮桌旁坐下,加糖的那碗放在他面前,他皺了眉頭:“大男人哪個喝甜粥?”

最后那碗粥卻一點都沒剩下,賀一知道他嗜糖,又愛面,便配合地順著他。

賀一已經在這里住了半年,沒人找過她。她和秦生像是兩株長在背陰處的植株,承受著被人遺忘的苦,努力在地底扎根。

賀一順利畢業進入大學,油畫沒有放下,仍舊跟著老爺子練。賀一在老爺子的指導下陸陸續續參加了不少比賽,也獲得過獎項。老爺子對她把控得嚴,即便有人出了大價錢要簽她,老爺子也沒放過人。

賀一作品不多,但貴在精致,她畫得最好的是黃昏,大多數時間也只畫黃昏。秦生常調侃她:畫黃昏還畫出感情來了?

秦生似乎忘記了,他幫她的那次是黃昏,在蒼蠅館子等她的時候也是黃昏,她從陰暗一腳踏入光明的時候,通通在黃昏。

“我喜歡黃昏。”賀一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我遇見你的時候,也是在黃昏吧?”秦生不經意地開口,日落融成一碗南瓜湯,“這么說起來,我也挺喜歡黃昏的。”

他喜歡他們相遇的黃昏,是不是意味著他也喜歡她呢?賀一不敢往深處想,光是腦海里浮現出這個念頭,就讓她紅了臉龐。

秦生手里提著腌好的咸菜去看老爺子,老爺子沒什么喜好,就愛吃這口。

兩人多日沒有造訪,老爺子院子里的植株全沒了,屋子也變得空蕩蕩的。

老爺子年紀大了,子女不放心,非要盡孝道,他一把老骨頭還要舟車勞頓地出國,到人生地不熟外國人扎堆的地方去。

“你也不早說。”秦生的眼里滿是懊惱,早知道就帶點下酒菜過來了。

老爺子斜睨了秦生一眼:“還能少了你的菜?”

那天,賀一畫的是雪夜。

夜色分了層,上半部分是藍到發黑的星空,下半部分是無邊無盡的皚皚白雪,天與地的交界并不分明,互相浸染似的漸漸過渡。

“秦生性子莽撞,太容易誤入歧途,我走以后,你要勸他。”老爺子突然開了口。

本應落在天際深處的一筆陡然抹在了銀灰色的雪地里,像是一滴暗色的淚,無聲地落在雪夜里。

賀一記得那天秦生哭得特別兇,他喝多了酒,在出租車里也不安分,邊哭邊往她身上倒,他說:“你哄哄我吧,你哄哄我,我就不哭了。”

秦生折騰得厲害,他吵,賀一便聽著;他鬧,賀一便哄著。好容易等他睡著了,賀一又煲了醒酒湯,在鍋里溫著。

秦生再醒過來的時候,賀一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

她縮成小小的一團,像一只小奶狗。她的頭發散在臉上,稀薄的月光勾勒出她清雅的輪廓,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過去,蹭了蹭她熱乎乎的臉,她覺得癢,夢里也不安穩,睫毛輕顫了兩下,他被電到似的把手縮了回來。

賀一還是醒了。

“秦生……”她的聲音泛著啞,因為光線刺眼,眼睛瞇成了一條窄窄的縫,“你醒了?”

秦生把手罩在賀一眼睛上,她的睫毛像是小刷子撓著他的手心,他聲音沙啞地開口:“賀一,我只有你了。”

賀一把手從毯子里拿出來,握著秦生的手腕將他的手從她眼睛上移開。她的眼神柔得像晚風,似一雙柔軟的手,把他的情緒撫平了。

她輕聲說:“秦生,我陪著你。”

明月懸在枝頭,像一張大餅,秦生的手止不住地抖。

“我會讓你過最好的生活。”秦生這樣說。

六、一聲又一聲,像是要把她溺斃在這個溫柔的吻里

秦生聽從老爺子的建議,開了家書畫工作室。工作室只有三個人,秦生是老板,賀一是頭牌,還有一個人是秦生坑蒙拐騙時候認識的老友趙琦。趙琦落魄前是個書畫販子,見到老爺子留給秦生的畫便打定了主意跟著秦生干。

賀一見到老爺子畫上的章時也吃了一驚,她只知道老爺子姓許,卻不知道對方就是大名鼎鼎的油畫大師許柏琪。

“許柏琪?”秦生湊近了畫看那枚章,“許柏琪怎么了?他的畫很值錢?”

趙琦幽幽地開口:“買處房子不成問題。”

聽趙琦這么說,秦生不把畫掛起來撐門面了。別說一處房子了,就算是給他一棟別墅他也不賣,老爺子留給他的念想可千萬不能被人偷了去。

臨走前,老爺子幫秦生聯系了一場拍賣,賀一最后畫的那幅《雪夜》以高價被許老爺子買下,算是讓賀一認了師門。

賀一為人低調,即便那幅《雪夜》連帶著“賀一”這個名字被網友夸到了天上,也沒人懷疑那個“賀一”就是她。她太不起眼,像是飄浮在空中的微塵,激不起任何波瀾。

放寒假沒多久便到了除夕,秦生早早地結束了工作,去超市門口接采購的賀一。在魚貫而出的顧客中間,秦生一眼就把賀一認了出來。她像是一只游走在孔雀群中的鶴,裹著素白的羽絨服朝他奔來。他看到她明亮的目光,像是暗夜的螢火讓他的心窩都跟著熨帖。

那是他的小姑娘,他心跳劇烈,喉嚨里像是含了火。他想把星星摘給她,想把月亮捧給她,想把所有的一切都給她。

“你怎么來了?”賀一是跑過來的,有些喘。

“想見你,就來了。”秦生接過她手里沉重的購物袋,“我在這兒又跑不了,你跑這么快干什么?”

“想早點見到你啊!”賀一的聲音軟得像云,因為第一次用這種撒嬌的語氣,她的視線低垂,耳根都是紅的。

因此她沒有看到秦生是如何艱難地壓制不由得上揚的嘴角,也不知道秦生是如何控制著因為興奮而顫抖的手撫上她的頭 :“真蠢。”

這是他和賀一在一起過的第一個年。

他們終于換了住所,搬到了有集體供暖的房子里。墻壁是細膩的白,窗子很大,天亮的時候,光線會一點一點地爬滿屋子,給家具蓋上一層玲瓏剔透的殼。

賀一赤著腳在廚房里切菜,菜刀撞在砧板上,發出有節奏的鈍響,他的心仿佛被帶動,一聲比一聲響得洪亮。

他倚著門框,看著賀一露出的那截白皙的脖子。廚房的白色瓷磚被暖橙色的燈光映著,像是晃動著火苗的壁爐,烘得他眼底情緒翻滾。

賀一做了四菜一湯,窗簾大開著,吃飯的間隙,煙花不斷地在空中綻放。煙花的花期極短,在炫麗的幾秒過后便又歸于虛無。

秦生放下筷子,看著賀一被煙花映亮的臉。她的面色比以前紅潤,臉頰也開始鼓起來,煙花炸裂的時候她的嘴唇微微張著,微微露出糯米白的牙來。

突然沒了吃飯的聲響,賀一疑惑地看向秦生。

她的眼里一片澄明,連月色也藏了進去,秦生突然湊上去,在新年的鐘聲敲響的關頭,和她交換了一個二十秒的吻。

賀一聽到電視里傳出的歡呼聲,聽到窗外傳來的煙花炸裂聲,聽到自己的心異常跳動發出的巨大聲響,一聲又一聲,像是要把她溺斃在這個溫柔的吻里。

七、他是徹頭徹尾的罪人

時間眨眼就到了他們相遇的暮春,這一年的氣溫比以往任何一年都高,空氣里似乎染了火。

秦生回來了,他的腳步聲比以往重,濃郁的酒氣揮散開來,像是暴風雨前的空氣泛著陰冷的濕氣。

“你喝酒了?”賀一放下畫筆,回過頭看他。

秦生把手里物業的催款單藏進口袋里,看到賀一畫布上已經成型的畫作,他疲憊地笑了笑:“那幫老骨頭喜歡你的畫,非要拉著我喝酒套近乎……”他強忍住吐意,“心也太誠了,居然灌我喝了那么多……”

借著月光,賀一看到秦生因為不適皺緊的眉頭。她知道,她的畫掛在展廳數月,很久都沒有賣出去過。

趙琦曾找過她,在一個明朗的下午,他毫不客氣地問她到底想把秦生拖累到什么地步。

“畫黃昏有什么用?你知道為了填補工作室的虧損,秦生在干什么嗎?他又拾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就因為你畫的這些破畫!”

賀一的油畫筆在畫上留下濃重的一筆污痕,像是飛機噴出的尾煙。

第二天一早,秦生剛起床便看到賀一站在玻璃墻前一點點涂抹,著色,勾勒,磅礴的日出逐漸成形,顏色比黃昏烈。

秦生迷迷瞪瞪地問她:“怎么開始畫日出了?”

賀一畫筆不停,她不知道是在安慰秦生還是在安慰自己:“畫什么都是一樣的。”

那幅《旭日東升》她畫了整整三天,一展示出來便被人買走。賀一名聲在外,畫的寓意又好,一切都水到渠成。

工作室的生意又好了起來,她的畫作一幅又一幅地堆砌在墻邊,排成連綿的一排,像高潮迭起的海。她畫天高云闊,畫福壽安康,畫一帆風順,畫花開富貴……

賀一的畫多而雜,為城市宣傳畫的風景,為某位明星摹的像,廣告圖一幀幀看過去,也能辨出她畫的背景。她最出名的一幅畫被噴繪在高速路口,碧綠的葉子襯著艷麗紅花,蔚藍色不斷延伸,棱角分明的樓宇被磨平了銳角,被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畫上用七彩的漆噴出字跡:××歡迎您。

畫的角落噴了一個紅戳,噴繪工人噴得不仔細,紅戳上的字跡不分明,但老爺子認得,那是秦生刻的,上面是兩個字——賀一。

老爺子一直擔心秦生誤入歧途,卻沒想到秦生過得好好的,偏生他的小徒弟成了這樣。

“怎么辦啊?”他的小徒弟在電話里細聲細氣地問他,“我畫不出來了。”

她曾去過秦生工作的酒吧。妖魔化了的夜,流光溢彩的街,秦生穿著她為他精心挑選的衣服垂著頭在酒吧門口吸煙。那支煙剛吸了兩口,出來透風的秦生便被人拽了進去。

“那不是秦生。他應該罵句臟話,瀟灑走人,可是他沒有。”賀一顫聲說,“是我連累了他,是那些畫害了他,可是我又那么喜歡他。”——喜歡到連自己的愛好被玷污都認了,喜歡到再也不敢提筆也忍了。

老爺子給秦生打了越洋電話,他開門見山:“你放過她吧。”

老爺子真的動了怒,在電話里,秦生就聽到他不留情面的責備:“你最了解她,我不相信你看不出她的畫出了問題!”

他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賀一畫那些畫是為了他,工作室因此起死回生后,他給了賀一最自由的環境,賀一卻畫不出來了。

他到家的時候,賀一的畫作已經填了大半,她一只手托著調色板,一只手用細膩的筆觸涂抹。他看不清她畫了什么,只看到她皓白的手腕劇烈地抖,緊接著,調色板掉在地上,繁雜的色彩匯聚融合,在她潔白的裙邊暈染開。

畫布上哪里是黃昏,分明是衰頹版的旭日東升。

細微的啜泣聲像是窗外的雨,細細密密地響了起來。

他站在原地,沒有上前一步。

是他親手折斷了她的翅膀,將一身才氣的她浸入泥濘和染缸里,他是徹頭徹尾的罪人。

八、這里是她的故土,這里有她的愛人

很長一段時間,賀一都沒有再畫過畫。她變著花樣給秦生做飯,看陣勢是要把一輩子的手藝都給秦生展示完。

秦生也由著她,他推了工作,每天待在家里守著她。

“你怎么不去工作?”秦生纏得緊了,賀一就開始把他往外趕。

“我不是怕你跑了嗎?”秦生厚著臉皮胡攪蠻纏。

賀一生日那天,秦生照著網絡教程給賀一做了個蛋糕,他沒調好烤箱溫度,蛋糕是煳的,奶油沒有抹勻,像是被刮花的城墻。

“這是什么啊?”賀一指著秦生做的蛋糕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做了個炸彈送給我。”

“炸彈你也得給我吃下去。”在晃動的燭光里,秦生開口,“許個愿,許完愿,我送禮物給你。”

賀一看著秦生,他們距離極近,近得只要再偏偏頭就能接個吻。她的呼吸是輕的,眼睛泛著琥珀色的光澤,嘴角像上弦月般勾起,她輕輕湊過去在秦生的嘴角親了一下。

秦生想,差不多了,這段時間的朝夕相處足夠他用后半生來回味了,已經夠本了。他拿出一個藍色的絲絨盒子,盒子里安靜地躺著機票和銀行卡:“你該走了。”

他知道賀一辦理了退學手續,老爺子早就為賀一謀了出路,他甚至想象得到老爺子會怎么勸她。他以為她會先提,可是她沒有。這個小鬼頭啊,居然讓最后的離別變成了驅逐。

他看到賀一臉上的潮濕,她紅著眼眶看著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的小姑娘,什么時候變得連哭都這么隱忍了?

他答應過不會拋下她,可最終他只能把她推離自己的身旁。她應該是一只高飛的雁,不應該是一只關在籠子里的鶯。

賀一離開的那天,又是黃昏。五月的風似溫柔的水,把刺眼的光線都泡軟了,透出晶瑩的色澤。

這里是她的故土,這里有她的愛人。

他們曾在除夕夜交換過一個二十秒的吻,他們也曾在月老廟許過終身。

尾聲 他想說長相守,可是他更想讓她快樂,只要她快樂,哪怕要他放手也值得

2016年,賀一的社交號突然大火,她發表在社交網站上的畫盡數傳出,這位以才氣和靈性著稱的新銳畫家再一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

她的畫作里有勞特布魯恩的銀山綠植,有波拉波拉島青碧色的海水,有圣托里尼鱗次櫛比的建筑群,有瀘沽湖瑰麗色的星空……

她的畫里有清晨,有正午,有夜晚,卻唯獨缺了黃昏。網上漸漸有傳聞,賀一是不畫黃昏的,那樣沉重的色調不適合這個年輕的姑娘。他們不知道,賀一畫得最多最好的就是黃昏。

秦生的工作室辦得風生水起,他眼光獨到,又有經商頭腦,捧紅了不少名不見經傳的畫家。和聲名在外的商業能力相比,秦生的私生活卻是一團糟。他曾在采訪中坦言,他不喜歡任何帶有束縛性質的關系,被大家稱為“渣男典范”。

“于秦先生而言,愛情是什么呢?”有記者這樣問他。

愛情啊!

秦生看向掛在墻上的畫,目光柔和得像流動的水。畫上,秦生始終是一道扎眼的瘀痕,霞光像瀑布傾瀉而下,落日消融在海里,余暉是皺了的河。

他想說長相守,可是他更想讓她快樂,只要她快樂,哪怕要他放手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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