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全面開放 OPENNESS
- 人類重啟
- (丹麥)亞歷山大·溫斯坦
- 7536字
- 2021-01-25 14:56:16
還沒下定決心離開紐約之前,我曾在布魯克林的一所初中當過代課老師。一個六年級的數學老師患上了下載焦慮癥,需要休一年病假,而就業市場又這么不景氣,我必須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代課教數學離我理想的職業差了十萬八千里;我擁有視覺藝術學位,這也是我一輩子都在欠債的原因。我唯一能拿來炫耀的就是我的作品,一套有關廢棄游樂場的系列畫作,收藏在優派搬家公司的俄亥俄州倉庫里。過去我常常夢想自己能出名,在大學里講課,并在美國現代藝術博物館里舉辦回顧展。然而,現在我卻站在了一伙無動于衷的十來歲孩子面前,試圖教會他們在不上網去搜的情況下列出除法豎式。我分發了紙和筆,想讓他們在生命中首次體驗這種東西的觸感,卻看到他們相互傳起了短信,專注著讀取一條條新閃現的消息。課上的大部分時間里,他們都在腦子里獵殺吸血鬼和妖怪,偶爾才會為了遷就我而在我發的紙上懶洋洋地畫幾筆。
城市讓我窒息。每天我都會走在成百上千個陌生人身旁,在擁擠的咖啡館里搶位置,在塞得滿滿的地鐵車廂里和人背貼背。我會掃描用戶資料,會留意到那個在等N線地鐵的女人喜歡聽激流嘻哈,還有我家附近咖啡店的咖啡師喜歡咸味焦糖。我有過一兩次短暫的戀情,但大多數的周末我都會去酒吧,找那些對我的了解只限于用戶名的人睡覺。我真想關閉我的層,回到過去的線下生活。但是,一旦真這么做了,你就成了又一個埋首于電子閱讀器的老古董,成天抱怨著為什么沒人發電子郵件了。
因此,我保持著開啟狀態,與世界分享著外層最表面的信息,并且過濾著每一個我經過的人,希望能找到某種關系。這位是“城市貓5”,這位是“澤西女孩13”,這位是“愛的三次方”……一天早晨,在N線地鐵上,我對面坐著凱蒂,她是“湖邊女孩03”,針織帽子下露出長發。我能訪問到的其他信息就只有她的家鄉,以及她還是單身。
“你好。”我眨了眨眼,發了個招呼聲過去。我意識到她開著音樂,于是向她發送了邀請。她抬起了目光。
“你好。”她眨眼回了個招呼。
“你是從緬因州來的?我打算這個夏天去那里旅游。有什么建議嗎?”
她往前探出身來,允許我進入她的第二層,我的胸膛里隨即涌起了一股暖流。“我是凱蒂,”她眨著眼睛,“你應該去巴港,我就是在那里長大的。”她給我訪問權限,讓我看了一張湖畔小屋的照片,高高的銀松俯視著覆蓋著木瓦的房頂。“希望還能幫你更多,但我到站了。”在她站起身等著開門時,我送出了最后一條信息:
我能請你喝一杯嗎?
地鐵嘆息著停下,門開了,她回頭沖我笑了笑,隨后消失在了早晨上班的人群之中。等到地鐵又開始匆匆加速時,我才在腦海里收到了她的聯系方式,還有一張她在黃昏時分的湖里游泳的照片。
◇ ◇ ◇
原來凱蒂也花了兩年時間才在這個城市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她教老年人如何在層之間自由導航。她幫一位退休的醫生上傳了孫兒們的照片,好讓陌生人祝賀他;還幫了一位九十三歲的寡婦向世界分享她的哀傷。她說最大的困難在于讓老人明白層的意義。
“每堂課他們都會問,為什么不能用直接交談來替代。”我們一起躺在床上時,她跟我分享著。盡管凱蒂和我偶爾也會開口說話,但總是在層的幫助之下。要組織語言來解釋你怎么碰到一個朋友,真是太麻煩了。分享記憶就簡單多了,朋友的名字和照片能自然地顯現。
“至少他們還愿意說話。我班上的學生連說聲‘你好’都不愿意。”
“你還記得以前是什么樣子嗎?”她問道。我試著回憶高中時的情景,但記不清了。我確信過去我們開口說得更多,但好像在給出個人信息時也會壓低嗓音。
“記不大清了。”我說道,“你呢?”
“當然記得。我家的房子遠離了覆蓋,一回到家,我就只能開口說話。”
“那是什么感覺?”
她分享了一張與父親在林中漫步的照片,林地上覆蓋著積雪。我感覺到了妒忌的刺痛。在我長大的地方,沒有可以漫步的原始森林,只有廢棄的小超市和一條高速公路,還會有卡車呼嘯著經過我們的鎮子。那地方更像是一座加油站,而不是有人居住的社區。唯一的林子在中學后面,那是個危險的地方,如果跑得不夠快,大孩子可能會來找麻煩。我的父母肯定不會跟我說話。母親有抑郁癥,我的整個童年里,她要么躲在臥室緊閉的門后面,要么就在餐桌旁做著填字游戲,每當我向她提問時,她都會叫我閉嘴;父親揍我揍得非常狠,有兩次我都暈過去了。我不想向任何人開放我的過去,自從離開俄亥俄州之后,我一直都把那些記憶埋藏在層的最深處。
因此,剛開始的幾個月我分享得很少。凱蒂給我看了有關她最好的朋友和家人的記憶,我則給她看了代課老師無聊的日常生活和我最喜愛的樂隊。我知道凱蒂能感覺到我隱藏記憶的輪廓,就像是床單覆蓋之下的石頭,但她還是暫且讓我保留了還沒有開放的層下面那屬于我個人的痛苦。
◇ ◇ ◇
那個夏天,凱蒂邀請我去她家和她父親一起共度周末。我們租了一輛車,一路開到了緬因州的海邊。我們聽著最喜愛的歌曲,停下加油,最后離開了九十五號州際公路,開上了當地的小路。已是午后時分,我們的車完全被松樹的樹蔭遮蔽了,信號開始變得不穩,我能感覺到我與凱蒂的鏈接變得時有時無。
“還是干脆下線算了。”凱蒂說道。她閉了一會兒眼睛,突然間我感覺我們之間出現了斷層。隔壁坐著一個我無法訪問的女人。“放松,親愛的,”她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說道,“我還是我。”我握緊了她的手,閉上雙眼,也下了線。
她的父親名叫本,是個大個子,身著臃腫的綠色馬甲,讓他顯得塊頭更大了。“你就是安迪吧?”他握著我的手說道,“我幫你拿行李。”他從后備廂里把我們兩個人的行李都拿了起來,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我跟著他進了屋,感受著凱蒂跟我說過的寧靜。這里沒有別人發來的消息,沒有叮叮作響的帖子需要閱讀,房子里就我們三個人,陪著我們的只有一臺老式冰箱的低吟。
以前的女朋友把我介紹給她家人時,我們會坐在蘋果蜂餐廳里,用外層獲取的信息來聊些不痛不癢的話。本沒有可供訪問的外層。我只知道一些凱蒂跟我分享過的東西。我知道她十四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她父親在這座房子里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來哀悼,但這些似乎都不適合在此提起。于是,我站在那里,看著客廳的窗外,試圖回憶以前人們對彼此一點都不了解的情況下,是怎么交談的。
“凱蒂說你從來沒來過緬因州。”
“是的。”我說道,聲音在舌頭上留下了奇怪的感覺。
他走到了客廳窗戶跟前。午后的陽光灑在池塘上,粼粼的波光隨風蕩漾,藍色的天空一望無際,只有紅松的尖頂點綴其間。“很美吧?”
“是啊。”我說道。冰箱發出嗡嗡聲,我還能聽到凱蒂在屋子的另一頭打開抽屜往里放衣物的聲音。我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么。我想起了一個情景,她在我們開始約會不久后就開放給我了。“我聽說你在這里釣到過很多魚。”
“你喜歡釣魚?”他問道,并把手搭在了我肩膀上,“跟我來,我給你看個東西。”
本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個古老的平板,給我看了屏幕上的照片。這張是他和凱蒂拎著一串魚;那張是他在廚房的水槽里給鱒魚刮鱗。我們一張張地翻看著二維的圖片,如同我兒時人們的做法。凱蒂來救我了。“來吧,跟我去湖邊看看。”她說道,“爸爸,你可以過會兒再顯擺你的老古董。”
“總有一天你會感謝我保存了這東西。”他說道,“凱蒂小時候的照片都在這里面。”他關上那玩意,把它放回了套子里。“好好玩。一個小時后吃晚飯。”
到了外面,凱蒂領我踏上了我只在她的層里見到過的小路。這里有一棵橫臥的雪松,她在下面建了座城堡;那里有塊石頭,她在二年級的時候從上面削下了云母片。我們抓著從土里冒出來的樹根,爬下小路的邊坡,來到了一小片沙灘,那上面散落著空空的貝殼,還有貽貝和蝸牛攀在濕濕的石頭上。沙灘的盡頭有一塊石頭伸出水面,一只孤獨的蒼鷺站在石頭的最高處,顯得很扎眼。
以古老的方式分享事物自有其美妙之處。我們兩個走在岸邊,聞著松樹的味道,午后的夏日涼爽宜人。這么多年來,我還是頭一次希望手邊能有個素描本。凱蒂在說話,說到激動處會指著湖面或是指著我,一副手舞足蹈的樣子,我長大以后還從未見人這么表現過。我努力聽著每一句話,感覺到了大腦的無能,沒法將她的語言轉換成畫面。她說的是秋日里的房子,壁爐里燒著柴火,有煙的氣味,以及腳下的落葉發出的“吱吱”的抗議聲。
“你在聽我說嗎?”見我沒有反應,她問道。
“對不起,”我說道,“我在聽。只不過沒了叮叮聲,很難意識到你在發送……不對,很難意識到你在說什么……”我閉上嘴,深吸了一口氣,心里真是討厭語言的笨拙。“我猜可能是太不習慣了。”
凱蒂的語氣變柔和了。“我懂。我在城里時,有時也會忘了這地方是什么樣子,必須要訪問一下照片才想得起來。肯定是哪里出問題了,不是嗎?”
“是的,”我同意道,“我覺得是。”蒼鷺一弓背起飛了,拍打著寬大的翅膀往湖對面飛去,遠離了我們。
◇ ◇ ◇
那天晚上,她父親煎了當天早些時候釣到的鱸魚,香料和牛油的味道填滿了整個小屋。我們喝了帶來的紅酒。晚餐過后,本拿出了一個藍色的棋牌盒子,我們三個坐在客廳里,玩起了真正的游戲。我已經有十年沒見人玩過了。
“你不會玩字母接龍嗎?”凱蒂吃驚地問道。接著,她解釋了玩法,要用很多個刻著字母的色子來組詞,用紙和筆把想到的詞寫下來,想的時候不能和其他玩家交流。我坐在那里,想象著凱蒂在用手捂著自己的紙時心里到底有什么感覺。
“你覺得怎么樣?”玩完第一輪后凱蒂問道。
“好玩。”我承認道。
“那還用說。”本再次搖起了色子。
我和凱蒂上床之后,聽著窗簾緊閉的窗戶外傳來的蟋蟀叫聲。我已經很久沒聽過它們合唱了,每個叫聲都那么協調。
“你覺得這地方怎么樣?”
“很漂亮,但我無法想象離線長大的生活。”
“你不喜歡這種感覺?”
“不太喜歡。”我說道。離線讓我想起了層出現之前我的家庭生活,我和父母一起住在俄亥俄州的日子,一段在技術的幫助下已被埋葬的日子。“你呢?”
“非常喜歡。我能這樣活一輩子。”我看著黑暗中的她,想要掃描她的眼睛,但只能看到她在望著我,熟悉又陌生,“我爸爸怎么樣?”
“我喜歡他。”我說道,但這只是我真實想法中的一部分。我真正在琢磨的是他和我的父親有多么不同。我與父親從未一起坐著吃晚餐,或是玩棋牌游戲。我會加熱速凍比薩,在廚房里吃,而父親會躺在沙發上隨便看看比賽,一直等到他最終起身,把瓶子咣的一聲扔進垃圾桶后,電視才會關上。想到這些情景,我覺得凱蒂和她父親在跟我惡作劇。人們不可能過既沒有喊叫,也沒有打架的生活。
我感覺到凱蒂溫暖的手放在了我的胸膛上。“怎么啦?”
“沒事。”
“你可以跟我說,”她說道,“我愛你。”
這是她第一次說出這三個字。原先我們只有這份默契,我們能感覺到,比如我們一起站著刷牙時,它會突破她的層釋放出信號。有時,到了深夜,就在陷入夢鄉之前,我們會伸手握住對方的手一起入夢。
“我也愛你。”我努力擠出了回答。這幾個字的分量讓我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我感覺句子在我腦海里生成,詞語一個個地排好了隊等著被釋放。沒有了層,就再也沒有東西能阻止它們噴涌而出了。“凱蒂,”我對著黑暗說道,“我想跟你講講我的家庭。”
她抱住了我。“好的。”
就在這所房子里,我與凱蒂緊緊相擁,開始講述。我不知道說了多久,只知道我已融入了自己的聲音,在凱蒂和蟋蟀的相伴下,舒心地聽著聲音消失在空氣里。
◇ ◇ ◇
在小屋里共度的那一晚讓我們的關系更近了。回來之后不久,我為她解開了更多的層,給她看了我父母的照片——我保留了為數不多的幾張。有一張是我在高中畢業典禮上:母親深陷的雙眼盯著鏡頭,父親雙手插在口袋里,我站在中間,我們都沒笑。我給她看了臟兮兮的、貼了PVC墻紙的房子,還有光禿禿的草坪,那是冬日的寒風和父親那臺永遠在漏油的卡車造成的。她也給我看了她隱藏的層:她母親的葬禮在緬因州一座小教堂舉行,之后她父親逃去了小屋,她學會了給自己做飯。在解鎖了不良記憶之后,我發現自己原來還藏了幾段美好的記憶:一個雪天,父親展現了少有的溫柔,拉著坐在雪橇上的我穿過小鎮;母親在臨死前不久從屋里現身,給快要去上學的我一個擁抱。
因為分享了層而使得雙方更為親近,凱蒂建議我們試一下全面開放。這意味著要將我們最痛苦的傷口當作禮物送給對方,我們的靈魂之中再也沒有丑陋之處值得隱藏。這也算是一種潮流,在布魯克林的情侶之中,越來越多的人在手指上文上了一個簡單的圓圈,向世界宣布著他們之間的赤誠相見。他們會前往在廢棄的肉類加工廠舉行的開放式派對,派對上的人會開放所有的層,和著DJ直接灌進他們腦袋里的打碟音起舞,向陌生人展示各種級別的痛苦和歡樂。我討厭這些情侶,覺得他們是一伙趕時髦的鄉下人,都是在愛心膨脹的父母的撫養下長大,定期領著零用錢,只有簡單的歷史可以分享。
我跟凱蒂說,全面開放似乎還沒到時候,不只對我們而言,實際上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如此。我們的文化仍然在適應技術。上線之后過了十年,我仍會發現我喝醉的樣子溜到了我的工作層,還有更糟的,比如我不得不把香艷的小片子沖回到隱藏層的黑暗之中。
“我保證不會評判你。”我們躺在床上的時候,她跟我保證道。她把腿放到了我的腿上。“能知道對方的幻想是多么火辣的一件事啊,這一點你肯定懂吧。”我眼前出現了十幾個叮叮作響的帖子,這便是全面親密的好處,再也沒有誤解,也不用猜測,只需一個能被伴侶訪問的個人癖好數據庫。
“那黑暗層呢?”
“我們也要解鎖。”凱蒂說道,“這才是愛:看到所有可怕的東西,卻依然愛著對方。”
我當時以為自己想明白了。盡管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我的恐懼太過真實,身體都變冷了,我還是選擇相信全面開放并不是安全的對立面,而是能找到安全的唯一保證。在那個夏日的傍晚,我和凱蒂坐在床上,互相凝視對方的眼睛,給了對方全面的訪問權。
◇ ◇ ◇
我花了很長時間來思考到底是哪里出錯了,難道真的是全面開放造成的?有時候我覺得是,在全面分享了你自己后,在無法被愛的時候,秘密才是雙方的黏合劑。有時候,我又覺得自己和凱蒂本就不可能成為長久的一對,全面開放只是讓我們更早地意識到了,又或許這只是軟件的局限造成的。我們是在層之下長大的第一代,我們做過成千上萬個教程,教人如何阻擋不受歡迎的用戶,卻沒有一個是教人培養同理心的。
全面開放當然也有好處,就像是看到了我的畫作后,凱蒂用一個素描本和一套畫筆給了我驚喜。或是在那些晚上,我經歷了一整天代課老師的憋屈后回到家,她在見到我之前就已知曉了我的情緒。她會直接讓我上床,給我按摩,無須再互傳消息。然而更多的時候,那些不應在我們之間分享的事情會刺痛我們的愛:我過去的性經歷讓凱蒂不痛快了好幾周;我們出去用餐時,都對男女招待產生過短暫的好感;我們偶爾會對彼此產生不該分享的不快。讓人進入所有的秘密,就等于讓他看了我們的陰暗面。而且,我們并沒有對對方的苦惱產生同情,反而指責起了對方的短視,怨恨很快就累積了起來。一天晚上,我在酒吧看到凱蒂不敢在酒保面前大聲說話,突然意識到他的臉和她童年時學校里的小惡霸很像。“你早該放下了。”我惱怒地眨著眼睛,把信息發給她。這件事過后不久,在看一場我不怎么喜歡的電影時,她闖入了我自己尚未注意到的層。“他只是個演員,不是你父親。”
然后就到了我們參加的最后一次新年派對了,我們去了她朋友位于灣脊的家。派對的主題是二〇〇〇年風情,客人要真的開口跟彼此說話。一伙派對的常客在顯擺他們的藍牙耳機,大聲對著耳機叫喊。我們聽著喇叭里放的杰米羅奎爾,在回收的平板電視上看著《天線寶寶》。凱蒂很享受。她跟著音樂起舞,幾乎沒和人發過信息,而是一直在口頭交流。我想表現得隨和些,但最終還是關閉了我自己,只允許別人訪問最表面的層。大家都喝多了,他們的層也亂了。
我們和一個戴著可笑棒球帽的家伙聊天,他假裝我們在一九九九年。“你們覺得半夜計算機會爆炸嗎?”他問我們。[1]
凱蒂笑了。
“不會。”我說道。
凱蒂發著信息:得了,放松點。
我回了一條信息:我對這種俗氣的玩意沒興趣。
“我對發傳真很感興趣。”戴著棒球帽的家伙開了句玩笑,凱蒂又笑了。
“發傳真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事了,你不知道嗎?”我說道,隨后又給凱蒂發了一條信息:你在和這家伙調情嗎?
“我說,看看這個藍牙。你們相信過去的人會戴這玩意?”
“是啊,真好笑。”凱蒂說道。她發了一條信息:沒有。我沒在調情,我在說話。你為什么不試著加入呢?
我跟你說了,我不喜歡說話。我回復道。
好啊,那你這輩子都別說了。
“你們有什么新年計劃嗎?”那家伙問我們。
“有,”凱蒂盯著我說道,“多說話。”伴隨著她的惱怒,她深處的層里閃現出了一個清晰的畫面。這是她想象中未來的一個瞬間,我看到我們在緬因州劃著獨木舟,和我們的孩子一起歌唱。盡管我們討論過我絕對不會要孩子,他們還是出現在了畫面里;我小學畢業之后就沒大聲唱過歌,畫面里的我卻在高聲歌唱。我這才注意到了其他不對頭的地方:“我”的眼睛是藍色的,不是棕色的;“我”的聲音很活潑,身材健美,是現實中的我永遠無法企及的模樣。盡管我和獨木舟里的男人有相似之處,就好像凱蒂盡力把我放進了他的模子里,但不同之處也很明顯。坐在獨木舟里的是凱蒂希望擁有的家人,但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卻不是我。
“這到底算什么?”我大聲問道。
“這只是個問題,”那家伙說道,“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分享。我的愿望是戒掉含麩質的食品。”
“抱歉我得離開一會兒。”我說道,發消息要求凱蒂跟我走。我們在平板電視旁找了個安靜的角落。
“你的未來里面到底是誰?”我輕聲問道。
“對不起,”她看著我說道,“我真的很愛你。”
“但卻不想跟我共度人生?”
“十……九……八……”身邊的賓客跟著從時代廣場傳來的畫面一起倒數。
“也不能這么說,”凱蒂說道,“你幾乎就是我想要的一切。”
接下來發生的事并不是我們主動做出的選擇,只是我們身體本能的反應。隨著我們的層相互關閉,我的皮膚上不禁起了雞皮疙瘩。我再也無法訪問湖畔房屋或是她父親的照片,她童年的狗也沒了,接著消失的是她的第一個男朋友和她的大學歲月,最后剩下的只有她的皮膚,在電視光線下泛著金屬的顏色,以及我自己的記憶,深深地埋在我的層里。我們又成了陌生人,我們站在那里對視,身邊參加派對的人正在倒數新年到來前的最后幾秒。
◇ ◇ ◇
分手之后,我離線了很久。我放棄了說服我的學生去體驗真實的生活。當他們抱怨讀《我有一個夢想》演講稿太無聊時,我會讓他們看一個激流嘻哈的版本,然后坐下看著窗外,想著凱蒂。每天我都獨自走到車站,帶著素描本坐上地鐵,畫著我還記得的緬因州之旅的細節:岸邊的破貝殼和陽光,準備起飛的蒼鷺,夏夜里凱蒂的臉。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那些無形的細節,那些無法畫出的細節。我們圍坐在餐桌旁品嘗的那條鱸魚的味道;一只蟋蟀不知怎么就鉆過了窗簾縫,在我們的床上跳舞;在我們互訴衷腸之后,湖邊寒意襲人,我們裹緊了身上的毯子;我與凱蒂和她父親一起坐在客廳溫暖的燈光下玩著游戲,她父親搖晃著塑料容器,里面的色子發出撞擊的聲音。
“好了,安迪,你準備好了嗎?”他問道,手捂在了蓋子上。
我以為我準備好了。
注釋
[1]指“千年蟲”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