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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父親開門的聲音,阿加莎正坐在沙發上和咔嗒做游戲——一種簡單的拼詞游戲。他們昨天拼出了“地外文明”這樣長的詞,得到了父親的表揚。
“阿加莎,爸爸有話跟你說。”父親坐到沙發上,將5歲的女兒摟進懷里。
“爸爸你看!咔嗒教我的!”阿加莎指著咔嗒的屏幕,上面組合出了“核糖核酸酶”這個詞——當然,她并不理解這個詞的意義。
“爸爸的阿加莎一直都是最聰明的。”父親用胡楂頂了頂女兒的小臉蛋,阿加莎“咯咯”地笑出聲來。玩鬧一會兒之后,父親繼續說道。
“爸爸今天收到通知說,他們要召回型號為XU8750的機器人。”
“那是什么?”阿加莎頭也沒抬,繼續用手指在咔嗒的屏幕上滑動。
“XU8750就是咔嗒,咔嗒就是XU8750。”這臺幼兒教育機器人剛買回來兩天,阿加莎就給它起了名字——因為它走動的時候總是會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
“那什么叫召回呀?”
“召回就是,我們要把咔嗒送走。”
“不要!不準!”阿加莎立馬掙脫父親,撲過去護住咔嗒,一臉不樂意。
“阿加莎,你聽爸爸說,他們說咔嗒身上有毛病,要送回公司修理。”
“騙人!咔嗒明明好好的,你看它這么聰明!咔嗒,拼一個長長的詞給他們看!”
機器人轉眼就在屏幕上顯示出一長串醫學名詞,看得人眼暈。
父親撫弄著阿加莎的頭發,說:“我們把咔嗒送回去,他們還會給你一個新的。”
“新的還是咔嗒嗎?”
“不是,但是它會跟咔嗒一樣聰明。”父親不想說謊。
“不行!不行!”阿加莎尖叫道,“我只要咔嗒!”
“要是咔嗒突然有一天壞了怎么辦?”
女兒眼睛里都是淚水,“它不會壞的,不會的,要是……要是它壞了,我們再送它去醫院,好不好,爸爸?”
“好吧。”父親退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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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像阿加莎說的那樣,咔嗒從來沒有出過故障,它仍然忠心耿耿地教阿加莎讀書、認字、數數、畫畫。
阿加莎現在已經11歲了,像其他小女孩一樣梳小辮子,穿連衣裙。她喜歡讀詩,尤其是中世紀的詩,那些一瞬間無法完全理解的句子,總能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融化人的心靈。
“咔嗒,我喜歡這首,萊特昂·布蘭朵的這首,你讀過嗎?”
咔嗒的屏幕上顯示出幾行詩:
晨風也還會吹過我的面龐
杜鵑也還會在枝頭歌唱
泥土也還會散發芳香
紅楓也還會翻飛枯黃
“就是這個!你腦子里到底存了多少東西?”阿加莎握了握咔嗒的機械臂,這個機器人其實只是一個有著四只輪子的圓盤,有一英寸厚,除了機械臂和屏幕外,外部再沒有別的構造。
“咔嗒,你讀得懂這首詩嗎?”
機器人晃動身子,屏幕上顯示著“不,我沒有理解詩詞的功能”。
“你果然很笨,那個時候應該把你送回去修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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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三年級的時候,阿加莎被數學老師叫到了辦公室。
她的書包被放在老師辦公桌上,拉鏈打開,暴露出藏在里面的東西——咔嗒——它的指示燈還在一閃一閃的。
一定是后排的胖子告的密,阿加莎想。
“你把它帶來作弊用,是嗎,阿加莎小姐?”數學老師是個刻薄的老女人,她的性格就像她的頭發一樣頑固。
阿加莎沉默不語。
“你并不是第一個被逮到用機器人作弊的學生,阿加莎小姐。”老師伸手將咔嗒抱出來放在桌子上,“但卻是最可笑的一個——你這個機器人是哪個年代的?”
阿加莎還是不說話。
“不說話對你可沒什么好處。我再問一遍,這個機器人是哪個年代的?”
“XU8750。”阿加莎輕聲嘟囔道。
老師快速在手機上查詢了一遍,“十年前的型號了,還是個幼兒教育機器人。阿加莎小姐,我不認為你這臺都快生銹的機器能解答出我的題目。”
確實如此,阿加莎一共悄悄問了咔嗒三道選擇題,一道算術題,它只回答了一道,答案還是錯的,“是,它答不了。”
老師翻過咔嗒,看了看它底部的銘牌,“而且,你這臺機器當年沒有被召回去修理?”
“我覺得這跟現在的事情沒有關系。”
“對,你可以不回答。但是,作為老師我還是有必要告訴你,如果公司認為它有毛病,那它就一定有毛病,固執己見是會吃苦頭的。”
阿加莎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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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前,阿加莎執意要把咔嗒也帶去,雖然遭到了父親的反對,他的理由是“咔嗒只是個幼兒教育機器人,它已經教不了你什么了”。
就像很多年前一樣,阿加莎還是沒有聽他的,她知道,咔嗒早就不再是她的老師,而是她最重要的伙伴。
大學是個夢幻而艱難的地方,對阿加莎和咔嗒來說。
課業沉重,阿加莎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當她埋頭在書本之中時,似乎連抬頭看一眼藍天的時間都沒有。咔嗒大部分時候都安靜地坐在書桌一腳,一動不動,因為當它移動的時候,還是會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便惹來室友的不滿。
“阿加莎,要是你喜歡機器寵物,現在有很多新款,功能豐富,也不貴,最關鍵的是,它們都是無聲的。”
室友們這樣說過好幾次,偶爾,她們還會更直接地說:“阿加莎,你的機器人老是咔嗒咔嗒響,是不是壞了?它肚子里一定掉了好大一把螺絲釘。”
阿加莎總是微笑,并不理會她們的暗示和指責,只有在夜深的時候,她才會敲敲咔嗒的頭,讓它讀幾首詩來“聽聽”:
晨風也還會吹過我的面龐
杜鵑也還會在枝頭歌唱
泥土也還會散發芳香
紅楓也還會翻飛枯黃
刪除指令:#36413
婚禮舉行的前一天,阿加莎和父親起了爭執。
阿加莎安排咔嗒當自己的“領路花童”,父親則堅決反對,說樂意走在前面撒花瓣的小孩子很容易找,為什么非要用一臺不完美的機器——“你應該記得它當年是沒有被召回去修理的,要是它走著走著爆炸了怎么辦?”父親這樣說。
阿加莎很不高興:“憑什么別人用小孩我也要用小孩?你要是不同意咔嗒當花童,那我只好讓它當伴郎了。”
父親只好同意。
婚禮上,咔嗒第一個滑進教堂大門,頭上頂著一只花籃,兩只機械臂上各掛一只燈泡,正襟危坐的親朋好友們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它倒毫不緊張,抬高前輪,花籃向后傾斜,穩穩地向前走,于是小花朵被撒了一路。
刪除指令:#38777
阿加莎的丈夫是外國人,她要和他去很遠的國外生活。
她被告知不能帶咔嗒走,因為奇怪的海關法律不允許一國的機器人進入另一個國家。阿加莎知道這一次她無能為力了。
她將咔嗒托付給父親,要他們互相照顧,一個是生了白發的老人,一個是過了保修期的老式機器人。
父親不需要幼兒教育,他把咔嗒放到書架上,隔個十天半月,幫它擦一次灰塵。
咔嗒從此就坐在書架上,不動也不亮燈,更不會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它平靜而有耐心地等待阿加莎回來。
阿加莎一年回來一次,回來時她會把咔嗒取下來,啟動它,跟它玩一會兒拼詞游戲,不過,它拼的每個單詞阿加莎都能讀出來,倒是阿加莎學的新詞匯,咔嗒經常給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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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來,阿加莎生了孩子,她不得不將她全部的精力傾注在新生命上,父親知道她的辛苦,便說“你別往回跑了,我去看你吧”。
于是,阿加莎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咔嗒等待的間隔越來越長,一年、兩年、三年、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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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的父親去世了,阿加莎最后一次回來,料理他的葬禮。
她在書架上找到了咔嗒,這么多年過去了,它的電池已經耗盡了。
她知道仍然帶不走它,于是把它送回生產它的公司,希望他們為它找一個新主人。
“不,女士,我們不能為它找新主人。”工作人員客氣地說。
“為什么?”
“當初我們發現了這一款機器人的故障,發布了召回令,您并沒有將它送回來,是嗎?”
“是的,沒有,但是這么多年它也沒有壞過呀。”
“它的故障是我們沒有為它設計記憶刪除裝置,這是機器人守則所不允許的。如果不能刪除關于上一個主人的記憶,它就無法接受新的主人。”
阿加莎遲疑了一陣,假如沒有新主人,咔嗒的唯一去處就只能是電子垃圾回收站,那是她不想看到的,“那你們能補救嗎?”
“可以,我們現有的技術可以做到強行刪除,您稍等,我先為它充電。”
工作人員將電源線連接到咔嗒身上,只用了不到一分鐘,咔嗒的指示燈就亮了起來。
“那么,我現在開始刪除了。”
阿加莎點點頭:“刪吧。”
工作人員一邊操作一邊解釋:“這種老式機器人的記憶中樞分成三個區域,一個區域是它出廠時就具備的技能,這個很好刪除,只要輸入當時的指令,”他在鍵盤上按下一組數字,“好了,刪掉了。第二個區域是它經歷的事件,需要給它高壓過載——”咔嗒的表面閃過一片電火花,“最后一個區域,是關于主人的信息,只要——咦?”
“怎么了?”
“女士,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主人信息。”
咔嗒的屏幕上顯示著一首詩:
晨風也還會吹過我的面龐
杜鵑也還會在枝頭歌唱
泥土也還會散發芳香
紅楓也還會翻飛枯黃
我愿意相信 誠如往常
生命的凄冷寒灰里
記得關于你的所有
原本就是我一生的惆悵
*刪除指令執行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