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競逐富強
- (美)威廉·麥克尼爾
- 2528字
- 2021-01-13 15:52:13
序言
《競逐富強》本意上說,是要作為我的早期著作《瘟疫與人》一書的姊妹篇。后者追溯人類與微寄生物互動過程中的重大事件,尤其是生物體不時經歷的相對突兀的生態位變化,這種變化往往發生在新的變異或生物體突入某種新的地理環境之際,會使生物體暫時突破原有的生態條件制約。本書的思路與此相近,只不過探討的對象轉到了人類,即巨寄生現象的變化規律。病菌是人類必須應對的最主要的微寄生物,而人類同樣必須學會應對的巨寄生物中最重要的卻是人本身,有些人善于玩弄暴力,不直接從事生產就能獲得其日常消費的食物和其他必需品。細思便不難發現,研究人類之間盛行的巨寄生現象實際上就是研究武裝力量的組織,尤其是不同時代的戰士所使用的不同的武器裝備。武器裝備的變化恰似微生物自身內部的基因變化,也就是說,伴隨時代的演進,它們會開辟新的資源地界,或突破既有社會設定的對武力使用的條件制約。
不過我在描述人類武裝力量組織方式的變化時,沒有使用流行病學和生態學的術語。之所以這樣,部分原因在于本書研究的所謂“巨寄生現象” 嚴格說來只是一種隱喻延伸,而另一部分原因在于強有力的武裝力量與支撐其存在的社會之間的共生優勢一般都超過了寄生所帶來的資源消耗。微寄生物與宿主之間的共生關系在疾病生態學中也同樣非常重要。事實上,我在《瘟疫與人》一書中曾提出:文明的——也就是說曾感染過疾病的——人群要比孤立的社區擁有無可比擬的巨大優勢,因為后者一旦遭遇新環境,就會有未曾感染疾病者感染無以名狀的新疾病。同理,一支裝備精良、組織有序的武裝力量,在與不善此道的社會發生接觸時,也會給后者以致命打擊。換言之,雙方交戰,相對較弱的群體會損失慘重,損失的原因在于強勢一方的軍事優勢會帶來經濟和流行病入侵。但不管具體的因素是何種組合,無法以武力捍衛自身以免遭外敵侵害的社會總會失去自主權,繼而失去群體對社會的認同感。
戰爭和有組織的人類暴力活動總是難免讓人有一種愛恨交織的異常矛盾的心態。一方面,作為社會性的最高表現形式,人們會竭力頌揚英雄主義、自我犧牲精神及超凡勇猛。士兵們只有做到團結一致,才能實現無堅不摧。事實上,人類似乎有這樣一種天性,他們需要有敵人去懼恨、去全力消滅,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做到同仇敵愾、共擔風險并爭取最后勝利。我們遠古時期狩獵的祖先正因此才過上團結協作的生活,雖然那時候他們的敵手更多是動物而非其他人。但久而久之,這種發端于遠古的人類心性卻至今仍與我們同在,潛藏在我們的表層意識之下,使現代人隨時能夠步入戰爭。
可另一方面,有組織地殺戮生命、毀壞財產為現代人所深惡痛絕,尤其自1945年人類殺戮能力得到巨大提升以來,此時的人類完全可以彼此不見面而實現遠距離的大規模殺戮。相比于舊時徒手搏斗時代發端于強健肌肉的英雄氣概或兇殘野蠻,現代戰爭技術早已使前者顯得無足輕重,甚至可以忽略不計。戰爭工業化的歷史雖不過一個多世紀而已,但由此迸發的巨大力量卻一舉蕩滌往昔全部的勇武之道,即便人類自遠古繼承而來的集體使用暴力的心理傾向依然還在。這是一種極其危險的不穩定的變局。由此也就生發了我們這個時代一個亟待拷問的大問題,即武裝力量、軍事技術和人類社會如何能夠繼續共存的問題。
考察往昔人類對強權的追求并分析技術、軍事和社會三者之間關系變化的格局當然不足以使我們擺脫當前的困境,但正如通常意義的歷史研究一樣,這種考察和分析足以拓寬我們的視野并提升我們的判斷力,使各式各樣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案或徹底的絕望都顯得不再令人信服。在日漸逼近的災難面前摸索前行是所有人類過去共同的命運。我們和我們的后人也許同樣得這么做。此外,鑒于我們每天都必須做出行動的決策,多了解一點兒我們人類究竟是如何步入當今窘境的歷史可能不無裨益。
《競逐富強》一書試圖驗證筆者一個謙卑的信念:懂得這類知識還是有用的,甚至會因此變得更為明智理性。不過哪怕這一信念終歸虛幻,筆者的內心還是深藏著一種恬淡卻真實的獲取真知的喜悅:既解彼世多奇譎,又明何以通未來。
始料未及的是,本書的撰寫差不多前后經歷了20年時間。本書最初的構想來自讀者對《西方的興起》一書的批評,即那部書稍微概括了一下早期歷史中軍工技術與政治格局之間的互動關系,而對現代歷史的這一部分卻未做任何交代。因此,《競逐富強》可謂《西方的興起》一書的一個遲來的注腳。
這些年來,我對技術、軍事和社會之間關系的思考極大程度上得益于芝加哥大學的歷屆學子,他們耐心地聽我在課堂上講述我的這些看法,不失時機地表現出自己的興致、熱情、懷疑,甚至不解。我從芝加哥大學以下博士生的畢業論文中更是獲益頗多,一方面是不可多得的新知,另一方面是幫我避免了不該犯的錯誤,他們是:巴頓·C.哈克(Barton C. Hacker)、沃爾特·邁克道格爾(Walter McDougall)、斯蒂芬·羅伯茨(Stephen Roberts)、霍華德·羅森(Howard Rosen)和喬恩·蘇密達(Jon Sumida)。
我在芝加哥大學的同事約翰·博耶(John Boyer)、何炳棣(Ping-ti Ho)、哈利爾·伊納爾哲克(Halil Inalcik)和埃米特·拉爾金(Emmet Larkin)閱讀了本書的全部或部分書稿。此外,牛津大學的邁克爾·霍華德(Michael Howard)和哈特穆特·波格·馮·斯特蘭德曼(Hartmut Poggo von Strandmann)、東英吉利大學的保羅·肯尼迪(Paul Kennedy)、美國空軍總部的約翰·吉爾馬?。↗ohn Guilmartin)及科羅拉多學院的丹尼斯·肖沃爾特(Dennis Showalter)均曾慷慨為我的學術提問作答。我還要特別感謝中國史專業的三位研究生,其中休·斯科金(Hugh Scogin)和李中清(James Lee)來自芝加哥大學,史蒂文·薩吉(Steven Sagi)來自夏威夷大學,他們三人對本書第二章的科研和撰寫頗有興致且讓我領略了其中錯綜復雜的中國史學。劍橋大學的羅賓·耶茨(Robin Yates)還對第二章的文稿進行了潤色。
最后,我要感謝芝加哥大學以外相關機構的熱情支持和培育:夏威夷大學1979年冬曾邀我以伯恩斯客座教授(Burns Visiting Professor)的身份就本書的主題做詳細闡述,而牛津大學及其下屬的貝利奧爾學院(Balliol College)也在1980—1981年聘我為伊斯曼教授(Eastman Professorship)講解本書的主題。
正是在這種鼓勵和激勵下,我最終才得以完成此書。當然,本書還難免存在這樣那樣的缺陷甚至訛誤,對此我承擔全部責任。但我還是要說:若不是我的妻子伊麗莎白(Elizabeth)和女兒魯斯(Ruth)的悉心叮嚀和囑托,這類缺陷和訛誤還會更多,因為她們曾不間斷地嚴令我說:要寫作就必須言所欲言,要達意就必須言簡意賅。
威廉·麥克尼爾
1981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