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頓v阿森納
1969年3月15日(溫布利)
那個賽季父親和我又去了海布里好幾次,到1969年3月中旬,我已超越了球迷狀態。每逢比賽日,我醒來時總是因為緊張而覺得胃里七上八下,那種感覺持續加強,直到阿森納取得兩球領先之后我才輕松下來:我只輕松過一次,那是在圣誕節前,我們3—1擊敗埃弗頓。我的周六綜合征就是這樣,我堅持1點鐘剛過就要走進球場,那時離比賽開始還有足足兩個小時;父親用耐心和幽默容忍了我這種怪癖,即使天氣常常很冷,即使一過2點15分我就完全陷入瘋狂,所有的交流都不再可能。
我在賽前的緊張持續著,但對比賽本身毫無意義。那個賽季阿森納大約在11月就已經喪失了所有的奪冠機會,只比往常略晚一點兒。這意味著,從廣義上來說,我看的那些比賽他們贏不贏都已無關緊要。然而,那對我而言卻關系重大。在這早期階段,我和阿森納的關系完全是個人化的:只有我置身球場時,球隊才存在(我不記得對他們糟糕的客場比賽結果有過特別凄慘的感覺)。在我眼里,如果我看的比賽他們都以5—0贏了,剩下的都0—10輸了,那仍然是個成功的賽季,也許球隊應該坐著敞篷車慶祝,順著M4公路一路開過來看我。
足總杯淘汰賽對我是個例外;盡管我沒去現場,我仍然希望阿森納獲勝,但是我們被西布朗1—0擊敗了。(我被強迫在比賽結果出來之前上床睡覺——淘汰賽在周三晚上進行——我媽把結果寫在一張紙條上,然后貼在我的書架上以便我一早起來就能看到。我吃力地看了很久:我感覺被她寫下的比分背叛了。如果她愛我,她理應造出一個比這更好的結果。更讓我難受的是,她在比分之后寫下的感嘆號,那簡直是……嗯,一個感嘆號。它看起來就像用于強調一個親戚的死訊一樣不適當:“戈蘭在睡夢中安詳地死去!”這種失望對我而言是第一次,當然,和所有球迷一樣,我現在已經能夠接受了。在我寫下這些文字時,我已經二十二次感受過足總杯失利之痛,但它們都比不上第一次那么悲傷。)
我此前從未聽說過聯賽杯,主要是因為它的比賽總是在周中進行,而我還未被允許去看周中的比賽。但是當阿森納進入決賽,我已準備把它當成這個令人心碎的慘淡賽季的些許安慰,雖然在60年代,這個賽季其實還算差強人意。
所以父親從票販子手里高價買了兩張票(我從不知道到底多少錢,但后來為了印證他的憤怒,他讓我知道它們非常昂貴),3月15日(“小心三月半”是《旗幟晚報》彩色特刊的頭版頭條)星期六,我第一次去了溫布利。
阿森納對陣的斯文頓隊,是第三級別球隊,沒有人懷疑阿森納會取得勝利,進而贏得他們十六年來的第一個冠軍。可我不是特別有信心。在乘車去那兒的路上我一語不發,在踏上球場的臺階時我問父親,他是否和其他人一樣信心十足。我試圖把問題說得像聊天一樣——不過是兩個男人某日出游時閑聊一下運動——但完全不是這么回事:我真正想要的,是來自一個成年人,一個家長,我的父親的承諾,保證即將親眼見證的場面不會給我的余生留下創痕。“你看,”我或許該對他說,“當他們在主場,踢一場平常的聯賽時,我非常害怕他們會輸掉,以至于我無法思考無法說話,有時連呼吸都不能。如果你認為斯文頓有任何一點獲勝的可能,哪怕是百萬分之一的可能,你最好現在就帶我回家,因為我想我沒有辦法接受。”
如果我真的這樣說了,那么父親也許就沒有理由再帶我進入球場。但我只是簡單地問他,裝作若無其事純屬好奇地問他,他認為誰會贏得比賽,他回答說相信阿森納會贏,3—0或者4—0,和所有其他人想的一樣,于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保證。然而結果我還是被傷到了。像我媽的感嘆號一樣,父親隨口說出的信心過后看起來完全像是一場背叛。
那次溫布利的經歷著實把我嚇到了——數以萬計的觀眾,巨大的球場,喧鬧的噪音,臨場的感覺——完全將我征服了。我對這個地方的所有發現就是,這里不是海布里,而這種疏遠的感覺加大了我的不安。我坐在那兒不停地顫抖,直到斯文頓在半場結束前射門得分,然后擔心變成了痛苦。那個失球是一支職業球隊做過的最為災難性的蠢事之一:一腳不恰當的回傳(理所當然地,出自伊恩—烏爾),接著是一次失敗的鏟球,最后輪到守門員(鮑勃·威爾遜)在泥濘的場地上滑倒,目送皮球緩緩滾過球門線,就停在右門柱里面一點點的地方。突然,我頭一次意識到有那么多斯文頓球迷坐在我們周圍,帶著他們可怕的西部鄉下口音,他們無知的傻笑。他們興奮得忘乎所以。我此前從來沒有面對過客隊球迷,我討厭他們,以一種對陌生人從未有過的厭惡感討厭他們。
比賽還剩下一分鐘時,阿森納出人意料而且相當詭異地扳平了,球從守門員膝蓋反彈回來后的一記魚躍沖頂。我試圖不為如釋重負而哭泣,但這種努力全無作用;我站在座位上對父親一次又一次呼喊:“這下好了,對不對?這下好了!”他拍拍我的后背,很高興有什么事情挽救了這個陰沉而又昂貴的下午,他對我說,是的,現在,終于,一切都好了。
這是他那天的第二次背叛。斯文頓在加時賽中又攻入兩球,一次是奮不顧身的角球沖頂,一次是唐·羅杰斯狂奔六十碼的射門,這更加讓人難以接受。當最后一聲哨音響起,我的父親在三小時之內第三次背叛了我:他站起來為那些極不尋常的慘敗者喝彩。我飛快地奔向了出口。
當父親追上我時,他非常惱火。他努力向我傳達他的關于偉大的體育精神的觀點(我所做的關體育精神何事?),他帶我到車上,我們一言不發地開車回家。足球或許為我們提供了相互溝通的新渠道,但是那并不代表我們所做的或選擇的,都一定是積極的。
星期六晚上的事我記不得了,但我知道那個星期天是母親節,我選擇去教堂而不是呆在家里,因為在家里我可能會看電視里《大競賽》節目重放比賽的精彩畫面,從而將自己從那永久郁悶的瘋狂邊緣推下去。我知道等我們到了教堂,教區牧師會為在電視轉播聯賽杯決賽的誘惑下仍然有這么多人來此聚合而喜不自禁,而朋友和家人則會用胳膊肘碰我然后幸災樂禍地笑我。然而這一切,和我知道星期一早上我到學校時會發生什么相比,都算不上什么。
對于無時無刻不在伺機羞辱同齡人的十二歲男生來說,這樣的機會實在好得不容錯過。我一推開那間預制板房的門,就聽見有人大叫:“他來了!”隨后我便淹沒在一群狂叫、嘲弄、傻笑著的男孩子中間,當我被打倒在地之前,我隱約看到他們當中的好幾個人,甚至從未喜歡過足球。
我是阿森納球迷這件事在第一個學期看起來或許還不算什么,但到第二學期它開始變得重要起來。基本上,足球仍然是大家共同的興趣——在這一點上沒什么改變。但幾個月過后,我們的忠誠變得更加固定,我們嘲笑他人的反應也更快了。我想,這很容易理解,然而那個恐怖的星期一早上還是讓我痛苦不堪。當我倒在學校的泥地上,我發現我犯了一個怪誕的錯誤:我強烈地期望時光可以倒轉,然后堅持讓父親帶我——不是去看阿森納對斯托克城的比賽——而是去一家冷清的賓館餐廳或者動物園。我不想每一個賽季都這樣度過。我想和班上別的孩子一起,把另外一個心碎的可憐蟲踹進地獄——某個書呆子、野種、印度人或猶太人,某個習慣被欺負的孩子。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與眾不同而且孤立無援,我痛恨這樣。
我有一張照片,拍自斯文頓慘劇之后的那個星期六對陣皇家園林巡游者隊的比賽。喬治·阿姆斯特朗正從地上爬起來,憑借他的進球,球隊1—0獲勝;大衛·考特沖向他,高舉雙臂歡呼。在他們背后可以看到站在看臺邊緣的阿森納球迷們,側面輪廓和背后的樓房交織在一起,他們也在向天怒吼。我對照片中的一切都無法理解。這些球員在七天前剛剛那樣羞辱了自己(當然同時也羞辱了我)——僅僅七天前,他們為什么滿不在乎?為什么每個球迷,在經歷了和我一樣的溫布利遭遇之后,還能站起來為一場無關痛癢的比賽中一個無關痛癢的進球喝彩?我時常久久地凝視著這張照片,試圖發現任何一點前一周創傷的證據,某種憂傷或者哀痛的痕跡,但什么也沒有:顯然每個人都忘掉了,除了我之外。在我成為阿森納球迷的第一個賽季里,我就這樣被我的母親、我的父親、球員以及我身邊的球隊支持者們背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