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森納v斯托克城
1968年9月14日
我愛上足球,正如我隨后愛上女人:突如其來,無可理喻,猝不及防,也絲毫都沒有想到它以后可能會給我帶來的痛苦和崩潰。
1968年的5月,這是具有特別意義的日子,當然,我更多想到的是杰夫—阿斯特爾,而不是巴黎的五月風暴,[3]在我十一歲生日后,父親問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看西布朗對陣埃弗頓的足總杯決賽;有個同事給了他幾張票。我告訴他我對足球不感興趣,哪怕它是決賽——真的,當時就是這樣,但是我仍不同尋常地通過電視看完了整場比賽。幾個星期過后,我和媽媽一起看了曼聯對陣本菲卡[4]的比賽,并為之癡迷;隨之8月底,我很早就起床去聽曼聯隊在世界俱樂部杯賽上的結果。我喜愛博比·查爾頓和喬治·貝斯特(當時我對鐵三角中的第三號人物丹尼斯·勞一無所知,他因為受傷缺席了對陣本菲卡的比賽),激情令人驚訝地完全占有了我,它延續了三星期之久,直到父親帶我第一次走進海布里。
我的父母在1968年分居。父親愛上了別人并搬了出去,我和母親以及妹妹居住在家鄉郡[5]一棟小小的獨立房屋中。這種事本身非常非凡(盡管我不知道在班級里還有誰和我一樣來自單親家庭——在這個七八年之后才有M4號公路從倫敦延伸二十幾英里到這里的60年代),和所有分手所造成的結果一樣,它仍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傷害了這個家庭的所有四個人。
這種新的家庭生活狀態無可避免地引發了一連串的難題,而在這種狀況下,最關鍵的往往是最平常的事:那就是老套然而棘手的“一方家長周六帶孩子去動物園”問題。通常父親只在周中來看我們;沒有人真的愿意呆在家里看電視,原因顯而易見,但是另一方面,也的確沒有可以讓一個男人帶著兩個不滿十二歲的孩子去玩的地方。通常,我們三個會開車去附近的小鎮,或者去某個機場飯店,坐在剛剛擦黑就毫無人影的冰冷的餐廳里,吉爾和我吃著牛排或者雞肉,反正就這兩樣,幾乎默不作聲(通常來說,孩子不是好的晚餐說話對象,何況我們已經將邊看電視邊吃飯當成了習慣),而父親就在一旁看著我們。他一定非??释臀覀円黄鹑プ鲂﹦e的什么,但是在大都市之外的小鎮,星期一晚上6點半到9點你根本沒有多少選擇。
那個夏天,父親和我在牛津附近的一個旅館待了一個星期,入夜我們坐在沒什么人的賓館餐廳里,我吃著牛排或者雞肉,反正就這兩樣,幾乎默不作聲。晚餐結束我們和其他客人一起看電視,接著父親喝多了。事情不得不改變一下了。
父親在9月再一次想到了足球,當我說“同意”之后,他當時一定喜出望外。在此之前,我從未對他的任何建議說過“同意”,盡管我也從沒說“不”。我只是禮貌地笑著,嘴里哼哼唧唧,表示似乎感興趣但又不做任何明確回答。這是我為生活中的那個特殊時期發明的令人惱火的表達方式,誰知這種方式,一直跟著我到現在。有兩三年,他試圖帶我去劇院;每次我都聳聳肩,咧著嘴傻笑,結果自然是父親被惹惱了,然后對我說算了,這正是我所希望他說的。不僅僅是莎士比亞,我對橄欖球賽板球賽乘帆船遠航以及到銀石和隆利特旅行同樣不感興趣。我什么也不想做。這一切并非為了懲罰父親的離開;我真的認為除了他想出的每一個地方,和他到其他任何地方我都會非常高興。
我確信,1968年是我人生中最為慘痛的一年。在父母離婚后我們住進了一間小屋,因為某種原因,我們甚至一度無家可歸而不得不寄宿于鄰居家;我患上了嚴重的黃疸??;然后我開始在當地的一家重點中學就讀。要我相信隨后俘獲我的“阿森納狂熱”與這一團混亂毫無干系,除非我是榆木腦袋。(我非常懷疑,如果他們回想起走向癡迷的環境,多少球迷會發現某種類似的弗洛伊德情結?當然,足球很棒,無論比賽本身還是其他的一切,但是那些一個賽季開開心心去看幾場比賽的人——只看大賽事,和垃圾比賽保持距離,絕對是明智的決定——和這些像中了魔咒一樣每場必到的人到底有何區別?為什么要在星期三從倫敦趕往普利茅茨,用掉一天珍貴的假期,去看一場結果在海布里就已經被決定了的比賽?還有,如果這個球迷治療理論多少有點道理的話,那么那些去看利蘭戴夫杯賽[6]的人們潛意識里得埋藏著什么樣的鬼念頭?或許還是不要知道得好。)
美國作家安德列·杜勃斯[7]寫過一個小故事叫做《冬日父親》,描寫一個因為離婚和兩個孩子分開的男人。在冬天里,他和他們的關系敏感而緊張:他們從午后的爵士酒吧到電影院再到餐廳,一路冷眼相對;但是在夏天,當他們可以一起去海灘,他們就會處得很好。“綿長的沙灘和海洋是他們的草地;毯子就是他們的家;冰盒和保溫壺是他們的廚房。他們再次像一個家庭一樣生活在一起?!鼻榫跋矂『碗娪霸缇鸵庾R到地點的絕對意義,它們會描寫男人帶著任性的孩子和飛盤在公園里漫步。但是《冬日父親》對我意味著更多,因為它比那一套更加深入:它嘗試分解父母和孩子的親情到底有何價值,簡潔準確地揭示了為什么動物園游覽注定毫無作用。
據我所知,在這個國家的布林斯頓和邁恩黑德都不能提供像杜勃斯小說里的新英格蘭海灘一樣的那種解脫,但我和父親還是找到了這個地點的完美英格蘭版。星期六下午的北倫敦給了我們一個共處的時機。當我們想說話時就可以說,足球讓我們有了談資(而且即使沉默也沒有任何壓力感),生活有了固定的套路,一種例行的方式。阿森納球場是我們的草地(而且是一塊英格蘭草地,所以我們常常在瓢潑大雨之中痛苦地凝視著它);布萊克斯托克路的槍手之魚酒吧是我們的廚房,西看臺是我們的家。這是一幅完美的場景,在我們熱切期盼生活有所改變時改變了我們的生活,但這也是獨一無二的:父親和我妹妹就從來沒有找到任何可以共同生活的地方。也許現在不會再發生了;也許在90年代一個九歲女孩會認為她和我們一樣有權去球場看比賽。但是在1969年,在我們的小鎮,這觀念還不是那么時興,我的妹妹不得不和母親以及她的洋娃娃呆在家里。
第一個下午的那場球賽我已無法回想起太多。記憶的詭妙之一就是讓我清楚地看見了唯一的進球:裁判判罰點球(他跑進禁區,指向了點球點,有人大吼起來);特里·尼爾罰球時一片寂靜,戈登·班克斯撲出點球時全場一片嘆息,但球碰巧落回了尼爾的腳下,這次他得分了。但我確信這個場景是從長久以來我所知道的類似意外中構建起來的,實際上我當時對此毫無意識。那天我真正看見的,是一連串讓人疑惑、無法解釋的事情,在球進網之后我周圍每個人都站起來大聲歡呼。如果我也這樣做了,一定是非常尷尬地落后了其他觀眾十秒鐘。
但我還有其他的,更加可信,也可能更有意義的回憶。我記得那所有鋪天蓋地而來的男性氣息——雪茄、煙斗和粗話(那些詞我以前也聽過,但不是從大人嘴里出來的,也沒有那么放肆),只是在多少年后,我才體會到,這些,對一個與母親和妹妹生活在一起的男孩子,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沖擊;我記得我關注擁擠的觀眾遠遠超過那些球員。從我坐的地方,大概可以數清兩萬個人頭;這只有運動迷(或米克·賈格爾[8]或納爾遜·曼德拉)能辦到。父親告訴我球場里的觀眾幾乎和我所住的小鎮的人一樣多,我對此肅然起敬。
(我們似乎已經忘記足球觀眾仍然十分壯大,可能是因為戰爭以來觀眾有一些下滑。經理們時常抱怨當地居民缺乏熱情,尤其是當他們實力平平的甲級或乙級球隊已經好幾個星期都在竭力避免一場潰敗的情況下;但是事實上,在90/91賽季,德比郡隊的比賽平均每場觀眾近一萬七千人,那個賽季他們在甲級聯賽墊底,這是一個奇跡。除去三千名支持客隊的球迷,這意味著每場比賽至少有一萬四千人在支持德比郡,這里面許多觀眾至少連續看了十八場最糟糕球隊的表演,在其他賽季,他們也是如此。為什么?為什么這么多人去看?)
然而,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并不是觀眾的眾多,也不是大人們被允許大聲吼叫“人渣”,愿意多大聲音就多大聲音,絕對沒人在意。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我身邊的大多數人痛恨呆在這里,真的痛恨。在我看來,以我對“享受”這個詞的理解,似乎沒有人覺得享受這個下午發生在這里的任何事。開場僅幾分鐘,真正的憤怒就爆發了(“你這個丟臉的家伙,戈爾德,他是個丟臉的家伙!”“周薪一百鎊?周薪一百鎊!他們應該為我來看你踢球而把錢付給我?!保?;隨著比賽的進行,憤怒轉變為仇恨,然后又似乎凝結成沉默的抗議。是的,是的,我知道所有關于阿森納的笑話[9],在海布里我還能期待些什么呢?但是當我去看切爾西去看托特納姆去看流浪者,看到的都是一樣的事:抱怨和失望是足球迷的本性,無論比賽結果如何。
我想我們阿森納球迷內心深處都知道,海布里的足球大多數時候都不漂亮,因此被人稱為“全宇宙有史以來最無聊的球隊”的名聲并不像我們假裝的那樣不可理解:盡管在我們處于成功一方的時候,大部分都被原諒了。我在那個下午所看到的阿森納隊已經有相當長時間令人瞠目地失敗了。確切地講,自女王登基之后他們就沒有贏得過任何冠軍,這種失敗悲慘而難以掩飾,就像是在球迷們的傷口上撒鹽。我們周圍的很多人看起來就是那種看過每一個慘淡賽季里每一場比賽的樣子。我似乎面對著一場災難性的痛苦婚姻這個現實,讓我這個下午擁有了一種格外激動的狂熱(如果它是真實的婚姻,孩子們就會被隔絕在場地之外了):一方跌跌撞撞企圖討好,另一方轉過臉來面對墻壁,看都不想去看一眼。這些球迷大概都不再記得30年代(盡管在這60年代末還有很多人記得),當時俱樂部贏得了五次聯賽冠軍和兩次足總杯,但他們應該會記得十年以前的康普頓兄弟和喬·墨瑟爾[10];而擁有漂亮藝術裝飾和雅各布—愛伯斯坦[11]雕塑的球場,似乎對眼前這些暴民的行為,甚至像我的鄰居那樣,相當不滿。
當然,我去過公共娛樂場所;我看過電影、話劇,還在市政廳聽過有母親參加的合唱團演唱的《白馬酒店》[12]。但那不一樣。迄今為止我所遇到的觀眾都是花錢來買享受的,盡管偶爾會發現一些坐立不安的小孩或是哈欠連連的大人,但從未見過如此被憤怒、失望和挫折感扭曲的面容。痛苦的娛樂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觀念,看起來像是某種我一直在等待的東西。
如果說這種觀念塑造了我的人生,應該不算太離譜。我經常被指責對自己所愛的東西——足球,當然,還有書和唱片——太過虔誠,當我聽到一張不好的唱片,或遇到有人對一本對我而言意義非比尋常的書指指點點時,我的確會感覺到某種憤怒?;蛟S這就是阿森納西看臺上的那些絕望悲傷的男人所教給我的表達憤怒的方式;或許這也是為什么我會靠做批評家謀生——也許這就是我寫作時會聽到的聲音?!澳氵@個人渣,X?!薄安伎藞D書獎?布克圖書獎?他們應該為我讀了你的書而把獎頒給我?!?
就是這樣的一個下午,開始了我和阿森納的不解之緣——其中沒有任何緩沖的求愛過程——我相信如果當時我去了白鹿巷或者斯坦福橋,同樣的事情也一樣會發生,第一次體驗中就是如此無法抗拒。為了停止這不可避免的狂熱,父親做了絕望但又能夠理解的嘗試,他很快帶我去熱刺看了吉米·格里夫斯獨進四球,以5—1擊敗桑德蘭隊的比賽,但木已成舟,我對六個進球以及那些偉大的球員毫無感覺:我已墜入愛河,為了那支依靠一粒補射的點球擊敗斯托克城的球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