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婊子。”
威爾望著自己的腳嘟囔了幾聲想向蘇茲表示他的前妻沒那么壞,并不是真的那么壞。
“威爾,事情不能這樣子。你不能提前五分鐘打個電話就那樣把計劃給改了。你應該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她左右望了望,看馬爾庫斯,一整天都跟他們形影不離的那個怪孩子是不是還在聽——“……讓她滾蛋。”
他的前妻(蘇茲把她叫保拉,肯定是他哪個晚上隨口提到的一個名字)總是要對奈德無法現身野餐負責任,但他面對蘇茲出于同情的憤怒對她又感到一種模糊的忠誠。他是不是把事情搞得太過火了點?
“哦,喔,”他在蘇茲狂怒的時候不斷地說,“你知道。”
“你總這么好心可不成。這樣的話你整天都會給搞得一團糟。”
“她以前從沒這么干過。”
“以前是沒有,但她還會繼續這么干。你等著瞧吧。你心太好了。這是卑鄙的勾當。你得厲害起來才行。”
“我想是吧。”被人抱怨心太好,人家告訴他應該更壞一點,這對威爾來說可是種不尋常的體驗,不過他現在確實覺得軟弱無力,怪不得保拉那么容易踩到他頭上去了。
“還有那輛車!我簡直不能相信她把車也搶了去了。”
他已經把車子的事給忘了。保拉已經搶走了他的車,這是今天早上的頭一樁事,因為原因解釋起來實在太復雜,于是威爾才打電話給蘇茲要她開車捎他到攝政公園。
“我知道,我知道……”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如果你把發生的事再過一遍,奈德的事還有車的事,保拉確實做得太過分了,他也看得出來,但他仍然很難振作起必需的怒氣來。但他一定得這么做,哪怕只是做給蘇茲看看他并不是個毫無希望沒有骨氣的軟蛋。“她是個婊子。”
“比婊子還不如。”
這可比他想象的要麻煩多了,虛構并不存在的人物,他開始意識到他根本沒有事先把問題想周詳。他已經有了三個人物——保拉、奈德還有他媽媽(他媽媽并不完全是虛構出來的,她至少曾存在過,雖然,無可否認的,她現在已經不在人世了)——而且他看得出來,如果他繼續這么干下去,他不久就會有幾千個人物了。但他怎么能應付得了?在合情合理的范圍內,奈德能有多少次冷不丁地被他媽媽,或是充滿母愛的祖母,或是國際恐怖分子給擄了去呢?他有什么理由老是不邀請蘇茲到他家去玩,而且那兒根本沒有玩具、小床或是尿布、木球,而且根本沒有第二間臥室?他能不能用某種可怕的疾病或是車禍把奈德消滅掉——悲慘,悲劇,生活還要繼續?也許不行。孩子的夭折會使父母痛不欲生,他得經過數年的悲痛才能恢復過來。還有保拉呢?他難道就不能把奈德打發給她,雖然她并不太想見到他?只是……只是這么一來他就不再是個單身父親了。他就會莫名其妙地喪失他自己的意義了。
不,災難就在眼前,而他卻束手無策。最好現在就及早抽身,這樣他們也不過覺得他是半個怪人,也不會糟到哪兒去——絕對不至于是變態分子、臆想病人或是他即將成為的別的什么壞東西。但臨陣脫逃卻不是威爾的作風。他總覺得會出現轉機,雖然絕大部分情況下從未出現也不可能出現任何轉機。多年前,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曾跟一個同學說(事先已探明他這位朋友決不是C·S·劉易斯[17]迷)他們可以通過他家衣櫥的背后進入一個不同的世界,并邀請他一起去探探。他本可以取消這個邀請,他本可以跟他實話實說的,但除非萬不得已他不愿忍受一分一秒即便是最輕微的難堪,于是他們倆在衣架間摸索了幾分鐘,最后威爾才嘟囔了幾句那個世界在星期六下午關閉之類的話。實際的情況是,他現在仍然記得他直到最后一分鐘都還真誠地滿懷希望:也許真的有什么東西在那兒呢,他當時想,也許我不至于丟臉的。當然什么都沒有出現,他臉面都丟盡了,但他并沒有從中接受教訓:如果他確實接受了些什么的話,倒似乎是他覺得下一次他肯定會走運的。于是到了現在,他都三十好幾了,明知全世界馬上就會發現他根本就沒有一個兩歲的兒子,卻仍然癡心妄想,等真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還會有柳暗花明。
“我敢打賭你需要來杯咖啡了!”蘇茲說。
“我都想殺人了。這一早上過得!”他不能置信地搖著頭,蘇茲同情地沖他嫣然一笑。他突然想到,他過得還真挺開心。
“我都不知道你是干嗎的,”他們在她的車里坐下來后,蘇茲說。梅甘坐在她旁邊的嬰兒座上。威爾跟馬爾庫斯坐在后座上,就是那個怪里怪氣的男孩,嘴里不成調地哼著什么。
“什么都不干。”
“哦。”
通常就這個問題他總是隨口編點什么應付過去,但在過去的幾天內他已經編造了太多東西了……如果在這個單子上再添上一個虛構的職業,他不但自己會搞混,而且也就意味著他跟蘇茲一句實話都沒有了。
“喔,那你以前是干嗎的?”
“也是什么都不干。”
“你從沒工作過?”
“我曾在各處干過幾天,但——”
“哦。喔,那可……”
她的聲音弱了下去,威爾知道為什么。從沒干過一份工作,那可……沒什么。關于這一點根本沒什么可說的,至少要想馬上就解釋幾句是決不可能的。
“我爸爸寫過一首歌。在1938年。是首著名的歌,我靠版稅生活。”
“你知道邁克爾·杰克遜,對吧?他一分鐘能賺一百萬英鎊,”那個怪里怪氣的男孩說。
“我不能相信真是一分鐘一百萬,”蘇茲懷疑地說。“那可太多了。”
“一分鐘一百萬!”馬爾庫斯重復道。“一小時六千萬!”
“我一小時賺不到六千萬,”威爾說。“差太遠了。”
“那有多少?”
“馬爾庫斯,”蘇茲說。“那是哪首歌呢,威爾?如果你能靠它生活,那我們一定聽說過的。”
“呣……《圣誕老人的超級雪橇》,”威爾說。他完全不帶感情色彩地說,但還是沒用,因為根本就沒辦法在說的時候不顯得滑稽。他真希望他父親寫的是另一首歌,只要不是《它很小特小巨小黃色緊身衣圓點比基尼》或是《窗臺上的那條小狗要賣多少錢?》就行。
“真的?《圣誕老人的超級雪橇》?”蘇茲跟馬爾庫斯馬上就異口同聲地開始唱這首名歌的同一段歌詞:
所以先別管碎肉餡餅,還有雪利酒,
因為圣誕老人就要來拜訪你,令你樂悠悠,
哦,圣誕老人的超級雪橇,
圣誕老人的超級雪橇……
所有的人都是同一種反應。他們總會唱起來,而且唱的總是同一段。威爾有幾個朋友每次打電話過來總要快速地迸幾句《圣誕老人的超級雪橇》,要是他不笑,他們就責怪他缺乏幽默感。但有什么可笑的?即使確實可笑,也不能期望他每次都哈哈大笑吧,一年一年又一年?
“我猜大家總會這么做的,對吧?”
“實際上你們倆是頭一遭。”
蘇茲從后視鏡里瞥了他一眼。“抱歉。”
“不,沒什么。我希望這樣,真的。”
“但我不明白。這怎么能賺錢的?圣誕頌歌的歌手們都要付你10%的稅嗎?”
“他們應該這么做。但你并不可能每次都逮住他們。實際上是靠發行的每張圣誕唱片。貓王唱過,你知道的。還有提線木偶樂隊。”實際上還有Des O'Connor。Crankies樂隊。平·克勞斯貝。還有大衛·鮑伊,跟Zsa Zsa Gabor合唱。還有凡·道尼坎[18],西拉·布萊克,羅德·哈爾以及艾繆。還有一個叫“Cunts”的美國朋克樂隊,還有,按最近的統計,至少一百個灌錄過唱片的歌手。他是從版稅聲明里知道這些名字的,這些歌手和樂隊他一個都不喜歡。威爾以他的“酷”自傲;他痛恨從凡·道尼坎手里賺生活費。
“但你就從沒想過要工作嗎?”
“哦,我想的。經常會想。只不過……我也說不清楚。我似乎從沒能夠騰出時間來做。”實際情況也就是如此。他似乎從沒能夠騰出時間來做。最近十八年來的每一天,他一早起來都帶著要一勞永逸地解決他的事業問題的決心;不過,等這一天過完了,他要在外面的世界為自己找尋一片天地的熊熊渴望也就徹底熄滅了。
蘇茲把車停在外環路上,打開梅甘的童車,這時威爾就尷尬地跟馬爾庫斯站在人行道上。馬爾庫斯無論如何都沒對他表示出絲毫的興趣,當然他也幾乎沒有一絲一毫想結識這個男孩的愿望。不過,威爾還是突然想到幾乎沒有幾個成年男人比他更有本事對付一個毛頭小子了(如果馬爾庫斯果真是個毛頭小子的話——這個你很難說。他留著奇怪的亂蓬蓬的卷發,他穿得像個正在度假的特許會計師:他穿一條嶄新的牛仔褲和一件微軟的T恤衫)。畢竟,威爾是個運動迷和流行音樂迷,他最知道如何消磨時間了;幾乎在一切方面他實際上就是個毛頭小子。如果他跟蘇茲的朋友的兒子建立起一種充滿活力、相互都有興趣的關系,相信蘇茲決不至于不高興的。等會兒再去搞定梅甘不遲。直接投其所好立馬就會馬到成功的。
“那么,馬爾庫斯。你最喜歡的足球球星是誰?”
“我痛恨足球。”
“哦。真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
威爾沒接他這茬。
“那你最喜歡的歌手是誰?”
馬爾庫斯哼了一聲。“你是從哪本書里學到這些問題的?”
蘇茲哈哈大笑。威爾臉紅了。
“不,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那好吧。我喜歡的歌手是喬尼·米切爾。”
“喬尼·米切爾?你不喜歡MC·漢默[19]?斯諾普·多吉·多格或是保羅·韋勒[20]嗎?”
“不,他們我一個都不喜歡。”馬爾庫斯把威爾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包括他的運動鞋,他的發型以及他的太陽鏡,然后殘酷地加了一句,“沒人喜歡他們。只有老家伙們才喜歡。”
“什么,你們學校里所有人都在聽喬尼·米切爾嗎?”
“大部分吧。”
威爾熟悉hip-hop、酸屋[21]、垃圾搖滾[22]、曼城音樂[23]以及獨立樂隊;而且他還讀《休閑》、《iD》、《面孔》、《舞臺》以及《新音樂快遞》。但沒有一個人提到過喬尼·米切爾復興的事。他感覺非常沮喪。
馬爾庫斯往前走了,威爾卻站著沒動。至少他的失敗給了他一個跟蘇茲談話的機會。
“你必須經常照顧他嗎?”
“我倒想能經常照顧他,呃,馬爾庫斯?”
“什么?”馬爾庫斯停下來等他們。
“我說,我倒想經常照顧你的,可是沒有。”
“哦。”
他又走在了前頭,不過沒有剛才離得那么遠,因此威爾不能確定他能聽到多少。
“他媽媽怎么了?”威爾輕聲地問蘇茲。
“她只是有點……我也不知道。有點不舒服。”
“她在發神經,”馬爾庫斯一副很客觀的樣子說。“一天到晚地哭。不去上班。”
“哦,別這么說,馬爾庫斯。她不過休幾個下午的假。我們都這么做的,在我們,你知道,身體欠佳的時候。”
“身體欠佳?你管這叫身體欠佳?”馬爾庫斯說。“我管這叫發神經。”威爾從前只從老人的嘴里聽到過這種好笑的挑戰性語調,那是在他們想告訴你事情比你想偽裝的要嚴重得多的時候才會出現的:他父親在最后幾年里就是這樣的。
“喔,在我看來她并不是在發神經。”
“那是因為你不常見到她。”
“我經常見她的。能有多經常就有多經常。”
威爾注意到她語氣中有一種惱怒的自衛。這孩子到底怎么了?一旦他看出你的弱點所在,他就毫不留情地攻擊你。
“也許吧。”
“也許?你說‘也許’是什么意思?”
馬爾庫斯聳了聳肩。“總之,她跟你一起的時候不發神經的。她只在家里發神經,只剩下我們倆的時候。”
“她會好起來的,”蘇茲說。“她只是需要一個周末放松一下。我們的野餐會很愉快,你晚上回去的時候,她就已經休息過來整裝待發了。”
馬爾庫斯哼了一聲,繼續朝前趕。他們已經到了公園,他們已經看到前面“單親父母聯盟”的一大群人擠在湖邊,正在往外倒果汁,開錫紙的包裹。
“我至少一星期見她一次,”蘇茲說。“而且我也跟她通電話。她當真希望我做得更多嗎?就好像我整天還不夠亂似的。我要學習。我還有梅甘。上帝啊。”
“我不相信現在的孩子們都在聽喬尼·米切爾,”威爾說。“我應該讀到的呀。我不至于這么落伍的。”
“我想我得每天跟她通電話,”蘇茲說。
“我要把那些雜志都扔了。一點用都沒有,”威爾說。
他們朝著野餐的地點艱難跋涉,感覺自己又老又失敗而且被揭穿了。
威爾覺得“單親父母聯盟”的媽媽們都對他關于奈德的道歉和解釋信以為真,雖然,他也知道,她們根本沒有理由會懷疑他的話。沒人那么瘋狂地想吃雞蛋水芹三明治或是想玩跑柱式棒球,所以少一個小孩也不會造成多大缺憾。但他仍然覺得有點不自在,結果就是他以通常只能由藥物和酒精煽動起來的狂熱投入到下午的各項活動中。他打球,他吹泡泡,他砰地把包裝袋擠破(這證明是個錯誤——好多小孩哭起來,引來好多憤怒的目光),他躲,他找,他逗樂,他搖擺……他所做的所有的事都多多少少為了遠離那群在樹底下毯子上坐著的大人,還有馬爾庫斯,那孩子正繞著滿是小船的湖面踱步,沖著湖里的鴨子扔吃剩下的三明治。
他并沒有不開心。比起談話來他寧肯玩藏貓貓,還有比逗小孩子們開心更糟糕的下午呢。過了一會兒,蘇茲跟梅甘——已經在童車里睡著了——過來加入了他。
“你在想他,對吧?”
“誰?”
他不是開玩笑;他真不知道她說的是誰。但蘇茲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所以威爾也就照樣回她一笑。
“等會兒就會見到他了。不算大問題。不過,在這兒他肯定會玩得很開心的。”
“他什么樣?”
“哦……很好。他真是個好孩子。”
“我能想象得出。他長得像誰?”
“呣呣……我吧,我猜。他抽到了下簽。”
“哦,這只有好。不知怎么回事,梅甘長得跟丹一模一樣,我恨死了。”
威爾看了看睡著了的孩子。“她很漂亮。”
“是呀。這就是我為什么會恨的原因。我一看到她,就想,多漂亮的孩子,接著我就會想,你這個混蛋,然后我又會想……我都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了。我陷入了一團糟。你知道,她成了個混蛋,他漂亮無比了……最后你竟然恨起了你自己的孩子愛上了那個把你踹了的男人。”
“哦,喔,”威爾說。他開始覺得又卑鄙又不安。如果談話轉入了悲哀的階段,那就該有所動作了。“你會遇到別的人的。”
“你這么想嗎?”
“喔。還有好多男人的……我是說,你知道,你是個很……你知道。我是說,你已經遇到了我,我知道我不能算數,但……你知道,有大量……”他滿懷希望地壓低了聲音。如果她不上鉤,下次再說。
“你為什么不算?”
成功!
“因為……我也不知道……”
馬爾庫斯突然在他們眼前冒了出來,兩條腿交替跳著好像要濺自己一身水似的。
“我想我殺死了一只鴨子,”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