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遠乘會 遠乗會
- 鮮花盛開的森林
- (日)三島由紀夫
- 8325字
- 2021-01-05 15:41:11
像葛城夫人這樣心地純潔的母親,使她吃盡苦頭的正史,真是個不爭氣的兒子。自打他犯事以來,夫人白天吃不下飯,夜里睡不好覺,一直為兒子的前途擔憂。世上的臉面也必須維持,加之,還有個在宮里供職的丈夫升遷的問題。兒子的事一旦暴露,丈夫對上面、對世人必須有個交代,然后引咎辭職。萬一出現這樣的局面,葛城家的收入也就斷絕了。
原來,正史偷了同學的自行車,轉手賣了。
事情最后沒有登在報紙上,葛城夫人對這件“幸運事”看得很重。不過,這種想法有她的偏見,其實,世人對于宮中侍從的兒子盜竊自行車這等小事兒,早已不感興趣了。
她把沒有被起訴的兒子,寄養在仙臺一位嚴于教子的家庭(當然,這種處置撇開夫人的偏見不說,無論如何也算不得高明),從此后她放下心來,整天沉溺在甜蜜的母愛的淚河里。撐不了三天,就給兒子寫一次長信,寄去他喜歡吃的點心和牛肉罐頭。不久,那邊家長來信忠告說,又寫信,又寄東西,只會使正史更想家,還是注意些為好。于是,夫人從此失去了生活唯一的安慰。
這個時期,她很苦惱,對兒子這種自作聰明的安排使她感到后悔。還是把兒子叫回來吧,然而,夫人有著不可為外人道的享樂的本能,舍棄享樂的痛苦不亞于對兒子的思念。同時,為了懲罰自己對兒子的冷酷處置,還是巴望一直維持這種寂寞的離居生活。
一天,葛城夫人接到一封寫給兒子的遠乘會的請帖,這是以丈夫名義加入的乘馬俱樂部寄給家族會員的。平時,寄給兒子的信件都轉到仙臺去了,但這份請帖對他不但沒有好處,還會給他謹慎的生活徒增憂郁。最好的辦法是撕掉,夫人剛想動手,驀地閃過一個念頭,還是留下來了。
正史偷自行車是為了賣錢給一個女子買禮品的。那個女子看來很貪心,正史作為學生,葛城夫人月月給兒子的零用錢足夠他花的了,可總嫌不夠,一開始,他要多少母親就給他多少,有一次堅決不給了,兒子為了弄到錢,就跟同學用撲克牌賭博。結果,正史輸得好慘,欠了那個同學一屁股債。正史一半為了泄憤,把那個同學的自行車偷去賣了,然后,佯裝一無所知地還了債,剩下的錢全用在買禮品上了。說幸運倒也確實幸運,正史之所以沒有受起訴,是因為被盜一方是個慣賭,他害怕罪行暴露就沒敢深究,馬馬虎虎對付過去了。
那位一味誘惑正史不惜千金換取歡心的女子,葛城夫人還沒有見過。聽說,她的名字叫大田原房子。從正史嘴里好不容易聽到的,只知道她也是同一俱樂部的會員,而名字則是夫人千方百計從那位被盜的牌友嘴里打聽到的。不知道她的年齡,也不清楚長什么模樣。正史似乎有她幾張照片,可從來不拿給母親看。
夫人的親戚和朋友范圍之內,找不到有姓大田原的人。這個姓雖說也不是沒聽到過,但很難判定那女子是大田原夫人,還是大田原小姐。
葛城夫人對未見過面的房子抱有感情(雖然顯得有些可笑),絕非出于敵意。葛城夫人缺少憎惡的本能,但也不是那種對一切放任不管的人。她沒有用憎惡和敵意判斷或評價一個人的習慣,這勢必使得夫人將寬容用于各個方面,就連一般只能采取敵意的行動,她也是滿含著寬容的微笑加以實施。她很想見見大田原房子,就像前面反復強調的,不是出于敵意。然而,這種單純的好奇心里又暗含著一頭亂發般的熱情的痛楚。
大田原房子無疑會出現于遠乘會上。見面問問情況,葛城夫人肯定想獲得一個心滿意足的回答。
她打電話報了名,叫女傭整理一下久已未用的騎服,仔細擦干凈馬靴。
遠乘會四月二十三日舉行,那天正當星期日。
因為參加的人數超過俱樂部原有的馬匹,行程分為三班。第一班早晨由丸之內俱樂部出發,午前九時許到達市川橋;接著,由預先等在那里的第二班換乘,直奔目的地千葉御獵場。第一班人乘接送的汽車到達那里。第三班也早已守在目的地了,于是全體人員一起吃午飯,下午由第三班乘馬徑直返回原地。
葛城夫人打了電話之后,又擔心房子會不會參加。她走訪了大手門俱樂部,幸好房子也報了名,登記在第一班,配備的馬名叫“樂陽”。夫人便在第二班“樂陽”一項,填上自己的名字,分配馬的人同意了。這樣一來,她就不擔心大田原房子會錯成別人了。在毫無預備知識的情況下,她表現出異樣的興趣,急不可待要見那個引導兒子墮落的女人,關于房子,葛城夫人什么也沒問,就回家了。
她擔心當天的天氣,從氣象預報得知,那天陰間多云,有時晴,沒有雨。葛城夫人身穿騎服,在市川車站下車,一雙揩拭得十分潔凈的馬靴,后跟上套著鍍金的馬刺,閃閃發光。手里握著裝有獵犬頭飾的德國制皮鞭。
夫人四十八歲,一副優雅的綿紙一樣健美的肌膚,細皮嫩肉,不施粉脂,每逢笑起來,抬頭紋和酒窩歷歷可見。不過,那橫向的紋路決然看不出是衰老的標志,反而使得她那素描般嫵媚的表情,平添了幾分青春的活力??陀^地看起來雖說如此,但她的表情又公然違背了她的內心。就是說,夫人有個優點,她不大在乎雇用的代言人對自己是否忠誠。
頭腦機敏的人一看就明白,葛城夫人本來的美麗,應該存在于這種假想的青春以外。說起來,那是一種美終于讓步于真實的謙虛的諦念之美,只有那種美才是真正的優雅。
市川市早晨商店街的店員們,一直睜大眼睛盯著這幫陌生人的身影。經過這里的有紳士、有少年,一律是身穿騎服、腳蹬馬靴的打扮。尤其是葛城夫人那副蝴蝶領結配合馬靴的颯爽英姿,引來路邊玩耍的孩子們奇異的目光,他們好奇地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走著。直到夫人忽然想起什么,向路旁的交警打聽市川橋的地點時,才發現身后這群不太客氣的隨從。
“出什么事了嗎?”年輕的交警不解地反復問道,“從剛才起老是有人這樣問呢。”
葛城夫人簡單地回答后,就順著交警指示的路線匆匆走去。橋跟前已經站著五六個會員,他們看見夫人的身影,老遠就跟她打招呼。
其中有老熟人蓮田醫學博士夫婦,葛城夫人就和蓮田夫人聊起家常。十分鐘過去了,不久,又越過了九點二十。
“看來要遲到啦。”蓮田夫人說。
騎馬的一行應該經過對岸河堤,隔著一條江戶川,兩邊分別是千葉縣和東京都,這邊是千葉縣,對岸是東京都。市川橋上來往的汽車很多,左方三百米處架著一座鐵橋,時時有國營電車從橋上通過。第一班人馬通過橋下河原,再次登上河堤,由市川橋西端向這里走來。
荒草離離的河原,到處分布著靜靜的水洼,微風吹過,水面上撒粉似的蕩起層層漣漪。
“啊,看見啦!看見啦!”
一個少年跳躍著喊道。他腳下的馬刺鏗鏘作響,腳后跟踢起兩三個小石子,滾落到河堤下面去了。
周圍是廣漠的風景。大凡河面上的景象都是這樣的嗎?以河流為中心,呈現出一派寥落而廣袤的領域,陰霾的天空下,人跡稀少的曠野猶如一片荒寒的平原,蕩漾著悲哀的色調。市川橋上,卡車和轎車熙來攘往,警笛高鳴,橋梁上灰黑的鋼鐵骨架傲然聳立。這一切同河原上的寂寥,互相雖然毫無關聯,卻給風景本身釀造出一種黯淡、不安又緊張的氣氛。對岸遠遠望去,工廠街林立的煙囪冒出的黑煙飄散開來,看起來猶如低垂的云流。
少年喊著“看見啦”的第一匹馬,在大人們的眼里卻一片模糊。馬隊走的道路是預先劃定好的,肯定是從左側鐵橋下面鉆過來到達這里。
葛城夫人一直朝那邊凝望。這時,樹蔭下出現一團如河崖上紅土似的東西,挺然而立,搖擺,跳躍,那是最先到達的一匹馬。那匹馬登上河堤閃電形狀的小路,站立在河岸上,馬鞍上的騎手扭轉身子,回顧著走來的方向。那姿態眼下看得十分清晰,只是臉部的表情難以辨認。
不一會兒,一行人來到橋下,中間交混著兩三頭白馬。這些馬打亂了隊列,和領頭的一匹馬走在同一條道路上,一匹接著一匹,在同一片樹蔭里時隱時現。
一看,先頭的一匹馬朝著市川橋西端快速前進,同后面的人馬拉開了距離,已經走到橋梁上了??ㄜ囻傔^來了,轎車也駛過來了。一匹青驄馬與車隊并行,沿著橋梁一側奔來,看不清騎手是誰。嗒嗒的馬蹄聲沖破汽車喇叭和自行車鈴混雜的音響,震蕩著鋼筋混凝土的橋面。
“是室町!”
“胡說,鼻子是白的,是明潭!”
“不是明潭,一定是山錦!它有搖頭晃腦的習慣,絕對是山錦!”
少年們互相爭論著。云層閃開了,淡淡的陽光照射下來,幾何交錯的鐵架在橋面上留下模糊的影像。馬隊穿過斑駁交錯的陰影走來,距離越來越近,漸漸可以看到騎手的容貌了。
騎手臉上沒有胡須,但是露在便帽下邊的頭發白亮如絲,雕像般的臉型,高高的鼻梁,敏銳的眼睛,緊湊的下巴,雖說都沒有明顯的特征,但那一副端正的容貌,表明這位初老的紳士的一生,是在組織、規律和意志完全融合的生活環境里度過的。他的筋骨像楷書一般硬挺,儀表堂堂,臉上不見一絲柔弱,連同那一身經太陽曬黑的皮膚,看上去就像一尊不受年齡腐蝕的剛毅無比的銅雕。樸素的英國風格的上裝,白手套……一副奇偉而豁達的騎姿,處處凸現著乘馬只是他日常生活的一件小事。精湛的騎術,使得馬的步伐在貼身而過的汽車的警笛中一絲不亂。
“果然是明潭!”少年驚叫起來。
然而,葛城夫人看見騎手,一下子驚呆了。他原來是由利將軍。
出乎意料地見到一個本該見面的人,對夫人來說簡直是個奇跡。并非因事出意外而成為奇跡,而是同夫人最近時時想起由利先生的心態不謀而合,終于在今天見到了他。她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奇跡。我們心中某些隱蔽的愿望,一經實現,往往會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大約三十年前,當時由利先生是大尉,她拒絕了他的求婚。沒有任何理由,不是嫌棄,也沒有強迫。這份婚約從兩家的門第、財產狀況考慮,兩人雖然相差十多歲,但也并無妨礙,這是一門無可挑剔的親事。盡管如此,少女身上的一絲傲慢使她回絕了。沒有阻撓,沒有任何妨礙兩人結合的因素,正是這些有利的條件,使她感到自己的自由受到了侮辱。盡管不是強制而成的婚姻,機敏的她就像全身處于危險中的兔子,預感到那種過于優越的條件所形成的暗暗的強制力量,還有那無一障礙的本身控制她行為的極不合理的力量。然而,這位少女一顆傲慢的心,又和意想不到的脆弱毗鄰,可以說只是脆弱的鎧甲。一旦碰到下一門親事,她就后悔以前那樣的拒絕所帶來的意外的空虛的心緒,所以連對方的面孔都沒有仔細看清楚,就遵照父母之言一口答應了。就這樣,她嫁到了葛城家。
結婚以后,夫人變得更加天真、清純,也養成了穩健和頑強的性格。那種驕矜、伶俐、偏激而武斷的少女形象消失了。從某種意義上說,結婚反而使她變成一位真正的少女。外觀上看,一切少女的特征,過了少女的年齡以后,才會趨于十全十美。她的性格(稱性格也許不適當)或她的素質,宛如花葉決不相碰的辛夷樹一般,滿帶著悲劇的色彩。葛城夫人的心里,一直殘存著季節外的部分,而且,眼下年近半百,夫人依然是個不知污穢為何物的孩子。
近來,她在各個地方都聽到人們提起由利將軍的名字。將軍絕算不上豪爽,他只是個篤實、廉直、同政治毫無關系的軍人。他的名聲有口皆碑。他所征服的許多地方,因戰爭失敗,一片空曠,他光輝的征服行為在人們的記憶中淡薄了。然而,他因同當時的宰相發生沖突而被迫退役的經歷,反而在后來接受戰爭審判時挽救了他。他的名字同英國式的正義感相提并論。而且,將軍所懷抱的吉卜林[13]式天真的帝國主義信念,就像現在沒有作用而不斷增值的古董一樣受到珍視。他是如今已經絕滅的古老的正義、廉潔、忠心、信義和禮節等光輝的化身。如今,企圖為這樣的化身尋找生活下去的途徑,那只能是白費工夫。
葛城夫人相信他的恒久不變的愛情。她長年以來,之所以有意避開同由利先生見面的機會,這就是唯一的理由。拒絕他求婚這件事,涵泳于時光的流水之中,宛若浸在水中的花朵,綻開了花瓣。它成了夫人一切夢想的素材。假如那時候……假如那時候啊。對于各種可能性的詳細的推測,使她活躍于形形色色、五彩斑斕的生活景象里,哪怕最為不幸的可能,也能使夫人在幻想中獲得歡樂。
“他要是變得一貧如洗,我也必須做黑市生意才能活下去的話,那又該怎么辦呢?那就叫那位黑市商人到家里來,她原是海軍大將夫人,但也夠可憐的。也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我也可以做個八面玲瓏、靈活機動的商人哩!”
幻想,具有一種專制的秩序。如今,葛城夫人堅信,由利將軍高尚的人格、近乎潔癖的道德,尤其是傳統而堅毅的行為,所有這一切,都是對她永恒而隱秘的愛的明證。在她身上,故作冷淡的戀人的自負和教育家的自負,兼而有之。
由利先生一下馬,立即被眾人圍住了。他在馬背上一表人才,一旦下馬走在地面上,身形顯得有些矮小。他摘掉便帽,擦了擦額上的汗水。他的滿頭白發呈波浪形,風神瀟灑。
“看來大家都要遲到,因為從那邊出發晚了。準時到場集合的,只有三個人?!?
“明潭今天表現得怎么樣?”
一個年齡最小的少年問道。
“出發時很有勁頭,現在有些累了。右側的后蹄子本來就不很靈活,還要多多注意。下面該是你了嗎?”
他用親切的口氣問道。
那少年支支吾吾地說:
“不,我騎的是玄武?!?
玄武是給初次參加的人騎乘的老馬。
“是我?!?
蓮田博士主動回應道。博士上馬時,由利先生出于禮貌,手里攥緊了馬韁繩。明潭渾身被汗水打濕了,毛森森的肚子一鼓一癟,急速地喘氣。
這時,由利將軍和葛城夫人的視線碰到一起了,夫人微笑起來。作為原來的將軍,他的雙頰不太容易放松開來。他頗有禮貌地點點頭,這種禮節里,包含著那種一時想不起來對方是誰,先回禮再說的神情。但是,夫人對他客氣的回禮感到很滿意。
“那樣的年紀,還像年輕時一樣靦腆,他是害怕人多吧?!?
夫人思忖著。
兩人幾乎沒有交談的余暇,一行人陸續到達了。市川橋橋頭二十多匹馬雜沓而來,第一班的人分別在河堤上勒住韁繩下了馬。孩子們遠遠圍成一圈兒,看著這種奇怪的集會。
“樂陽是哪一位?”
飛揚的沙塵中一位少女,一只手姿態優雅地牽著馬,一邊隨處打聽著。她年紀看樣子只有十七八歲。身上緊裹著做工精美的藍色騎服,纖細的腰肢仿佛用雙手可以一把抱起來。她頭發蓬松,桃圓臉上一雙眼睛閃耀著清炯的光亮。那嬌美的姿態宛若一尊皇妃塑像。一雙頗顯沉重的馬靴使得她的腳步不太靈活,那副風情就像一個由著性兒長大的少年。一場激烈的運動之后,她雙頰泛起曙光般的紅暈,由此可以窺探她那令人愛憐的快活的情緒。葛城夫人一眼看到這位少女,立即喜歡上她了。
“樂陽是哪一位呀?”少女又一次發問。她的嗓音滿含嬌羞,幾乎聽不見了。
葛城夫人從迷茫中清醒過來,她迎向那位少女。她就是大田原房子。
“謝謝啦。”夫人接過韁繩說道。少女笑著吐了口氣,抬起兩手將頭發向后攏了攏。她眉毛濃密,兩眉間和嘴唇周圍,長滿了蒲公英似的細細的絨毛。
“這下子放心啦!這匹馬性子很壞,一路上我被它欺負慘啦?!?
“它有什么怪癖呢?”
樂陽神經質的布滿血絲的眼睛斜睨著夫人。
“怪癖,談不上。只是懶散,老是掉隊,光是為了跟上隊伍,就累成這副樣子。”
“出發!”第二班領頭的人,騎在一匹白馬上高喊。葛城夫人匆匆上馬,失去了互相通報姓名的機會。人和馬在江戶川河堤列隊前進的時候,馬背上葛城夫人回頭尋找房子的姿影。兩三位同齡的少女之中,房子揮動戴著白色手套的手。葛城夫人高揚著馬鞭回應她。
二十匹馬分成兩組。在長滿青草的江戶川河堤上快速前進。太陽再次躲進云層,河面上映照著陰沉的天空??梢钥吹胶铀吷舷∠÷渎浞植贾烎~人的背影,他們不時扭頭目送著馬隊。釣竿揚起來了,釣絲甩出去了。葛城夫人一邊不斷用鞭子抽打遲鈍的樂陽,一邊受到這種單調動作的驅使,腦子一直圍繞剛才見到的一個初老的男人和一個孩子氣的少女打轉轉。這種反復的思慮中,存在著某些錯綜復雜的疑問。一種影子罩在她心頭揮之不去,在笑,在徘徊。夫人還不能確切地加以命名,她為這種不安而苦惱。道旁磚瓦建筑的玻璃工廠里竄出一條狗,狂吠不止。臥在道路中央的黑牛,受到迎風奔馳而來的馬隊的驚嚇,狼狽地跑下河灘。黑牛奔跑的樣子,在城市里難得一見,那頭陀袋似的獸類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惹得馬背上的人們大笑起來。
不久,一行人又恢復了整齊的步伐,渡過長長的木橋。
葛城夫人經過一陣疾馳,此時抬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風從正面吹著她的臉龐,攪亂了她的思緒,只給她留下一抹荒涼的寂寞。究竟是什么樣的思考,最后給她帶來這樣的心緒呢?已經尋覓不到一點痕跡了。她眼下所能嘗到的,只有難以說清楚的寂寞。她也不想勉強追究個中因由。
一行人過了橋,踏上行德町的混凝土街道。馬蹄聲迅速變得響亮了,葛城夫人從思慮中清醒過來。
“又是汽車!我的馬今天有點歇斯底里?!?
一旁駛過的紅色郵政汽車,驚擾了馬的腳步,后面的蓮田夫人一邊控制住馬,一邊喊道。
一行人向左轉變成一列,一踏上田間小道,就聞到原野上吹來的遠方海洋溫馨的潮風??床灰姶蠛?。前方一團昏暗的森林就是御獵場。戰前,宮內省[14]時常在這里舉辦獵鴨會,招待外國使臣。
到達目的地后,每匹馬都有馬夫親自喂燕麥和水。蓮田夫人從口袋里掏出一根胡蘿卜,慰勞她所喜歡的這匹馬。
院內寧靜的水池旁邊的草地上,胡亂擺著椅子和桌子。已經到達的第一班和第二班人馬,青年們、夫人們、先生們,各自圍坐一團,說說笑笑。由利先生坐在啤酒桌旁,一邊喝啤酒,一邊揚起臉笑著。房子與其他幾位小姐和少年們,正在以水池為背景拍攝紀念照。
“我們到哪兒去呢?”蓮田夫人問,葛城夫人沉默了一陣子,終于加入了那些無聊的夫人們。
會長通知說,午飯準備好了。大家一同走進室內,享用火鍋午餐。葛城夫人四周依然圍坐著一幫子夫人,她們不厭其煩地反復談論著一些無關緊要的高雅的話題。
吃罷飯舉行娛樂活動。原騎兵大尉老干事朗誦詩歌。祖孫三代在御獵場以笛聲喚鳥的名人,演奏千鳥笛音樂。那靈妙的人工的鳴囀,令全場人員如醉如癡。大鷸鳥、中鷸鳥、小鷸鳥、大眼白鸻、黑胸鸻和京女鷸鳥……所謂千鳥,就有這么多種類。它們鳴聲各異。京女鷸鳥聲音雖然不太好聽,但姿態優美,兩腿艷紅,羽毛鮮艷,故將它們比作京都女子。
但現在不是鷸鳥飛來的季節。許多人不停地瞅著窗外陰沉的天空,既看不到飛翔的羽翅,也聽不到銀笛般的鳴叫。如今,早已不復存在的鳥的啼鳴,依舊在這座過了季節的嫻雅的庭院回蕩。
葛城夫人望著窗外草地上散亂的空無一人的椅子,心中又喚回剛才在馬上開始整理的不安的思緒。
“今天,我有一個奇怪的發現。我所見到的誘使正史墮落的女子,原來是個清純可愛的少女。不,盡管是清純的少女,我還猜不透她?,F在的女孩子,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不過我也四十八歲了,一眼就能看出一個人是好是壞。她是個無辜的稍帶自負氣的可愛的姑娘?!?
坐在對面桌子旁的房子,朝她微笑著打招呼。葛城夫人也微笑著還了禮。
“大家都是好人啊!這個世上沒有什么惡人。不過,這樣一想,我又不放心了。引誘正史墮落的,正是那少女的清純。正史愛那種清純,所以墮落了。這樣說來,難道罪惡真的存在于愛之中嗎?”
“由利先生又怎么樣呢?他是個優秀的男人。他是那樣永遠地愛著我,世間沒有一句關于他的謠言。每當聽到人家談論他的杰出表現時,我就加緊自身修養,磨煉自己的貞淑品格。我要為他做出貢獻,這種想法使我安下心來。不過……男女的事,我搞不懂,真的不懂。他沒有因為我而跌倒,這是為什么?他向我表明火熾的愛,被我一口回絕之后,在世上還是那樣一帆風順,這又是為什么?那么說,他也許并不是十分愛我……”
大家離開餐桌,吵吵嚷嚷地走向庭院。
葛城夫人不由自主地離開眾人,向由利將軍走去。他把皮鞭夾在胳肢窩里,點上一支雪茄煙。
“好久不見了?!狈蛉苏f。
“啊,真的好久了呀!”將軍應道。
“我們多少年沒見了?”
“有三年了吧?!?
兩人向水池邊走去。草地上盛開著野菊花,從這里到池中的小島上,架著一道一半腐朽的木橋。
“到那島上看看吧。”
“好啊,不過,那橋很危險?!?
將軍拉起夫人的手走上橋面,葛城夫人對于這份殷勤感到很是受用。
“今天我看到兒子的女朋友了。”
“那好啊?!?
“也是一次間接的相親?!?
“你這位母親能耐真大呀。”
“其實,她是個很好的姑娘,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有這樣的媳婦也就滿意啦?!?
由利先生微微帶著迷茫的表情望著她,葛城夫人覺得他的眼睛似乎在一心探索著什么。她一面嘀咕,一面不停地在手里轉動著德國制的鞭子。這根皮鞭上用白漆羅馬字寫著KATSURAGI(葛城)。這一行字不大,也不顯眼。由利先生湊近跟前,用那完全衰老的視線一個勁兒瞅著,想放聲讀出這幾個羅馬字來。葛城夫人看到了,她的臉頓時陰沉下來。
然而,心地善良的她,自己忍住了,故作鎮靜地將鞭子舉起來,使將軍看得更清楚。過了一會兒,由利將軍在交談之中若無其事地將這個名字含混過去了。
“可不是嘛,如今這個時代,有年幼的兒子、女兒的父母親們,真是操心啊。葛城夫人年輕的時候怎么樣呢?”
“我倒沒什么呀?!备鸪欠蛉嘶卮?。
由利將軍對她那種親昵的語調有些愕然,但依然裝作一無所知,他爽快地說道:“既沒有被人喜歡的煩惱,也沒有喜歡上什么人的煩惱,對嗎?”
“我什么也沒有?!?
“是這樣???不過,我也許有過,可是都忘卻啦。”
“我也是?!?
“全都忘卻啦?!?
由利將軍狂笑起來,他的笑聲在水池上靜靜地回蕩。這時,將軍霍然站起身,左右搖擺著皮鞭,做了個“不行,不行”的表示。葛城夫人也跟著起立,看到之后,臉上帶著尷尬的微笑連連擺手。
水池對面,大田原房子被一群朋友包圍著,對著這邊“咔嚓”一聲,剛剛摁下照相機的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