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馬元老院與人民:一部古羅馬史
- (英)瑪麗·比爾德
- 4221字
- 2021-01-08 09:52:08
寫下來
我們之所以能夠如此詳盡地講述這個故事,原因非常簡單:羅馬人自己為此寫了很多東西,而他們寫的東西很多都留存了下來。現代史學家常常哀嘆我們對古代世界的某些方面所能知道的太少。他們抱怨說:“只要想想我們對窮人生活或女性觀點有多么不了解。”這種想法既誤導人,又犯了年代錯誤。羅馬文學的作者幾乎無一例外都是男性,或者至少可以說,很少有女性作品流傳至今(尼祿的母親阿格里皮娜的自傳失傳無疑可以被算作古典文學最令人傷感的損失)。盡管有些羅馬詩人喜歡假裝在閣樓上挨餓,就像詩人們至今仍然時而會做的那樣,但這些男性幾乎無一例外全都衣食無憂。不過,這些抱怨忽視了遠為重要的一點。
有關羅馬世界,最不同尋常的一個事實是,羅馬人在2000多年前寫下的東西留存至今的竟有如此之多。除了我已經提到的詩歌、書信、散文、演說辭和史學作品,還有小說、地理學作品、諷刺詩和大量技術著述,范圍涉及從水利工程到醫學和疾病的一切。這些作品的留存主要歸功于中世紀僧侶的勤勞,他們一遍遍手工謄抄心目中最重要或最有用的古典文學作品。中世紀的伊斯蘭學者也為此做出了重要但常被遺忘的貢獻,他們把一些哲學和科學材料翻譯成了阿拉伯語。此外,得益于考古學家們從埃及的沙土和垃圾堆中發掘的紙草、從英格蘭北部的羅馬軍營中發掘的寫字木板,以及在帝國各處發掘的刻有動人言辭的墓碑,我們得以窺見屬于羅馬世界一些普通得多的居民的生活與文字。我們找到了送回家的便條、購物清單、賬本和刻在墓碑上的遺言。即使這一切在曾經存在過的東西中只占一小部分,任何人現在都難以在一生中徹底掌握我們能夠讀到的羅馬文學(以及更多一般性的羅馬作品)。
那么,我們究竟是如何了解到喀提林和西塞羅之間的沖突的呢?這個故事通過多種渠道流傳至今,一定程度上正是這種多樣性使其如此豐富多彩。幾位古羅馬史學家的作品對它做了簡短記述,包括一部關于西塞羅本人的古老傳記——它們都是在事發100年后甚至更久方才寫成。更重要和更具有揭示意義的是一篇長文,標準英語譯文的篇幅可達50多頁,該文對“喀提林陰謀”(或者說“喀提林戰爭”[Bellum Catilinae],這幾乎可以肯定是它的古老標題)做了詳細的敘述和分析。它寫于“戰爭”結束后僅僅20年的公元前1世紀40年代,作者是蓋烏斯·撒魯斯提烏斯·克里斯普斯(Gaius Sallustius Crispus),現在通稱撒魯斯特(Sallust)。撒魯斯特和西塞羅一樣是“新人”,也是愷撒的朋友和盟友,此人的政治聲譽褒貶不一:即使按照羅馬人的標準,他在擔任羅馬北非總督期間的貪贓枉法、巧取豪奪也是臭名昭著的。但盡管政治生涯并不十分光彩(或者正因如此),撒魯斯特這篇文章是古代世界留存下來的最犀利的政治分析之一。
撒魯斯特不止講述了這場未遂暴動的過程,還有它的起因和結局。他還把喀提林這個人物刻畫為公元前1世紀羅馬諸多缺陷的象征。在撒魯斯特看來,羅馬文化的道德品質已經被該城獲取的成功,被伴隨征服地中海和擊潰所有勁敵之后而來的財富、貪婪和權力欲所摧毀。早在喀提林陰謀之前83年,關鍵時刻就已到來:公元前146年,羅馬軍隊徹底摧毀了漢尼拔在北非沿岸的基地——迦太基。撒魯斯特認為,羅馬統治從此之后不再受到任何嚴重威脅。撒魯斯特承認,喀提林可能擁有優良的品質,包括在戰斗前線表現出來的英勇和非凡的忍耐力:“他忍受饑餓、寒冷或睡眠不足的能力令人難以置信。”但他象征了當時羅馬城的許多弊端。
撒魯斯特文章的背后是其他生動的記錄,最終可以追溯到西塞羅本人對所發生事件的描繪。在他寫給最親密的朋友提圖斯·龐波尼烏斯·阿提庫斯(Titus Pomponius Atticus)——一個從未正式參政,但經常在幕后進行操縱的富人——的一些書信中,他提到了他最初與喀提林之間的友好關系。公元前65年,夾雜在兒子出生(“讓我告訴你,我成了父親……”)和一批用來裝飾宅邸的希臘雕像運抵等私人消息中,西塞羅表示他正考慮在法庭上為喀提林辯護,以期兩人日后可以合作。
這些私人書信如何最終出現在公共領域是一個謎。最可能的情況是,西塞羅的某個家庭成員在他死后抄錄了副本,它們很快就在好奇的讀者、擁躉和敵人中間流傳開來。古代世界沒有我們今天意義上的“出版”。總共差不多有1000封這位偉人在生命的最后20年里收到和所寫的信留存了下來。這些信透露了他在流亡中的自憐(“我所能做的只有哭泣!”)和女兒分娩后去世給他帶來的悲痛,此外還涉及從偷東西的代理人、上流社會的離婚直到愷撒的野心等各種話題,是我們所擁有的一些最有意思的對古羅馬的記錄。
在留存下來的作品中,同樣有意思的(甚至可能更加讓人感到意外的)是西塞羅為稱頌自己在執政官任內取得的成績所寫長詩的殘篇。④雖然殘缺不全,但它足夠著名(或聲名狼藉),有70多行被其他古代作家和西塞羅本人后來的作品所引用。其中的一句是經歷了黑暗時代流傳至今的最臭名昭著的拉丁語打油詩詩句之一:O fortunatam natam me consule Romam——這個音韻刺耳的句子大意為“羅馬何其有幸,誕生在我的執政官任內!”此外,作者一度顯得大大有失謙卑(甚至略顯滑稽),似乎在詩中描繪了一場“諸神會議”,我們這位超凡執政官在會上就他應該如何處理喀提林陰謀的問題與奧林波斯山上的神明元老院討論了一番。⑤
在公元前1世紀的羅馬,名譽和聲望不僅依靠口碑流傳,而且離不開宣傳,有時還要經過精心(甚至相當笨拙)的安排。我們知道西塞羅曾試圖說服自己的一位史學家朋友盧基烏斯·盧克伊烏斯(Lucius Lucceius)撰文稱頌自己挫敗喀提林及其后續事件(他在信中寫道:“我極其熱盼我的名字在你的作品中成為焦點。”);他還希望一位當紅的希臘詩人(西塞羅曾在法庭上為此人棘手的移民案件辯護)能以此為題創作一首出色的史詩。但到頭來,他不得不自己動手寫詩稱頌自己。一些現代評論家試圖為該作品的文學價值辯護,甚至是成為標志的那一句(O fortunatam natam...),但不是太有說服力。在從羅馬時代留存至今的對該話題表達的看法中,大多數羅馬評論家都嘲諷了該作品自負的構思及其語言。就連西塞羅最忠實的仰慕者,熱衷學習他的雄辯技巧的弟子也遺憾地認為“他做得太過分了”。⑥其他人則幸災樂禍地嘲諷或戲仿這首詩。
但我們對公元前63年那些事件的最直接了解所依據的文本,是西塞羅在暴動期間發表的一系列演說的記錄。其中兩篇面向羅馬人民的公開集會,分別向他們通報喀提林陰謀的最新調查進展和宣布對叛亂分子取得勝利。另一篇是12月5日西塞羅在元老院決定如何處置被捕者的辯論中的發言。最著名的一篇則是11月8日他在元老院對喀提林所做的譴責,我們可以想象那正是馬卡里畫中的西塞羅正在說的話。
西塞羅本人很可能在發表這些演說后不久就開始到處傳播它們的抄本,這些抄本由一小群奴隸辛勞地謄錄。與他的詩歌創作不同,這些演說辭很快成為廣受贊美和常被引用的拉丁文學經典,并作為偉大演說的最佳范例在古典時代剩下的時間里被羅馬學童和有志于成為公共演說者的人們學習和模仿。甚至連那些拉丁語并不十分流利的人也閱讀和研究它們。在400年后羅馬統治下的埃及,情形必定正是如此。這些演說留存至今的最古老抄本是在公元4或5世紀的紙草上發現的,只有原本長得多的文本的殘篇。抄本上有拉丁語原文和希臘語的逐字翻譯。我們可以想見一個場景:一位母語是希臘語的人在埃及正稍嫌吃力地理解西塞羅的原文,并且需要一些幫助。
許多后來的學習者同樣遇到過困難。這4篇演講詞——現在常被稱為《反喀提林演說》(In Catilinam)——后來進入了西方的教育和文化傳統。經過中世紀修道院的抄寫和傳播,一代代學生用它們練習拉丁語,它們還被文藝復興時期的思想家和修辭理論家作為文學杰作加以詳細分析。即使在今天,它們也以機械印刷版本的形式仍然在拉丁語學習者的課表中占據一席之地。此外,它們至今仍是勸誡演說的范例,包括托尼·布萊爾和貝拉克·奧巴馬在內的一些人所做的最著名的現代演說也借用了其中的技巧。
沒過多久,西塞羅11月8日演說(《反喀提林第一演說》)的開場白就在羅馬世界中被廣泛引用,成了最著名且一眼就能認出來的名言之一:Quo usque tandem abutere,Catilina,patientia nostra(“喀提林啊,你要考驗我們的耐心到什么時候?”);文本中僅僅幾行之后是明快且同樣經常被復述的口號:O tempora,o mores(“啊,什么時代,什么風尚!”)。事實上,當撒魯斯特在僅僅20年后寫下他對“戰爭”的記述時,Quo usque tandem...這個句式必然已經牢牢地扎根于羅馬人的文學意識中。它變得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撒魯斯特可以用意有所指或戲謔的反諷手法讓喀提林將其說出來。撒魯斯特筆下的革命者用Quae quo usque tandem patiemini,o fortissimi viri(“最勇敢的人們,你們還要忍耐到什么時候?”)來鼓動追隨者,提醒他們不要忘記在精英們手下遭受的不公。這句話完全是虛構的。古代作家經常為筆下的主要人物杜撰發言,就像今天的史學家也喜歡給自己的人物賦予感情或動機。這里的笑點在于,作為西塞羅的頭號敵人,喀提林被安排說出了對手最有名的口號。
這只是該表述在歷史上多次遭遇的揶揄反諷以及意有所指、似是而非的“誤引”中的一例。每當革命計劃遭遇危險時,它經常會在羅馬文學作品中隱約出現。僅比撒魯斯特晚了幾年,提圖斯·李維烏斯(Titus Livius,“李維”是他更廣為之知的名字)開始創作自建城以來的羅馬史,原本共計142卷——盡管古代的“卷”相當于一卷紙草的篇幅,更接近現代一章的長度,這也是一項龐大的計劃。書中關于喀提林的部分已經失傳。但當他試圖描繪幾百年前的內戰沖突時——特別是在關于馬庫斯·曼利烏斯(Marcus Manlius)的“陰謀”的部分,據說此人在公元前4世紀時曾煽動羅馬窮人反抗精英的壓迫統治——他寫下了這一經典表述的另一個版本:Quo usque tandem ignorabitis vires vestras(“你們對自己力量的無知要延續到什么時候?”)。他想象曼利烏斯通過這個問題讓追隨者們意識到,雖然他們很窮,但他們擁有足以取得成功的人力。
這里的關鍵不僅是語言上的共鳴,也不僅僅是喀提林的形象成了惡行的代名詞,雖然他在羅馬文學中的確經常扮演此類角色。羅馬人用他的名字給不受歡迎的皇帝起綽號,而在半個世紀后,普布利烏斯·維吉利烏斯·馬羅(Publius Vergilius Maro,“維吉爾”是他今天更廣為人知的名字)在《埃涅阿斯紀》中為他安排了一個配角角色,書中描繪這個惡棍在冥府遭受折磨,“在復仇女神的面前顫抖”。⑦更重要的是,喀提林與西塞羅之間的沖突方式成了理解整個羅馬歷史乃至更大范圍內的公民不服從和起義的有力模板。當羅馬史學家們論及革命時,在他們的敘述的背后某個地方,幾乎總是藏有喀提林的形象,他們甚至不惜為此對年代做些奇怪的顛倒。就像李維精心選擇的表述所暗示的,他筆下的馬庫斯·曼利烏斯(這位貴族在貧苦暴民的支持下致力于注定失敗的革命)很大程度上是被投射到早期羅馬歷史中的喀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