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一、“緣境起情,因情作境”

——情感的生發與表現


湯顯祖《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以下簡稱《廟記》)有云:“人生而有情。思歡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嘯歌,形諸動搖?;蛞煌M,或積日而不能自休。蓋自鳳凰鳥獸以至巴渝夷鬼,無不能舞能歌,以靈機自相轉活,而況吾人。奇哉清源師,演古先神圣八能千唱之節,而為此道?!薄抖楣糜卧娦颉酚衷疲骸笆揽倿榍?,情生詩歌,而行于神。天下之聲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因以憺蕩人意,歡樂舞蹈,悲壯哀感鬼神風雨鳥獸,搖動草木,洞裂金石。其詩之傳者,神情合至,或一至焉;一無所至,而必曰傳者,亦世所不許也?!备叱楦惺敲髦泻笃谖膶W思潮的一個突出特征,這兩段文字既體現了湯顯祖情感理論的獨特性,也折射出晚明文學新變、轉型過程中的某些痕跡,有待進一步發掘其意義。

湯顯祖首先明確了“情”是文藝的本原與根據。他認為,喜怒哀樂等情感為人生而所有、人生而所不免的,發之于嘯歌,形之于動作,訴之于文辭,便產生了詩歌、音樂、舞蹈、戲劇等文藝樣式。因此,“情”便從藝術發生學的角度,與文藝本體之間建立了具有因果意義的邏輯關聯。這種以“情”為文藝之本原、根據的觀念,可以上溯到《禮記·樂記》(“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和《詩大序》(“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舞之也”)等儒家早期經典文獻,秦漢以后隨著儒家獨尊地位的確立,也成為古典美學特別是詩文理論的一個重要傳統,與“言志”和“載道”的觀念相互補充。到了明代中后期,“言志”與“載道”的正統詩文觀面對思想領域和文學領域內日益活躍的新質素,已經喪失了理論更新的活力,由于心學思潮中主體精神、個人意識和內在情性被重新高揚,文藝本體的情感性特征也得到了更加明確的肯定。即便是在以復古為尚的前后“七子”那里,高倡情感的必然性與合理性,也是他們師法漢唐、重構古典審美理想時重要的一面旗幟[1]。湯顯祖早年追摹六朝,中年時代標舉宋文,鄉居以后則推重宋濂、心慕“館閣大記”,其文學理想一直與復古派形成對立,曾貶斥李夢陽、王世貞等人的作品“等膺文爾”(《答張夢澤》),意旨較為明確;然而另一方面,湯氏對文藝情感特征的體察和描述則要相對復雜一些,既包含了李夢陽以來文學復古思潮所難以兼容的新內涵,也體現出理論邏輯上的某些承繼或互補關系。

湯顯祖《臨川縣古永安寺復寺田記》有云:“緣境起情,因情作境。”這里,他并非專門談論藝術創作,但卻可以引申開來:“情”“境”關系,涉及創作者(主體)、物象(客體)與形式(藝術本體)三者互動過程的兩個重要環節,即情感的生發與情感的對象化。在《廟記》文和《耳伯麻姑游詩序》中,湯顯祖雖然從藝術發生的角度,確立了“情”的本原意義,但他所關注的重點其實并非情感的生發,而是聚焦于情感生發之后,也就是主體情感如何形之于表現這一對象化、形式化的過程。在湯氏看來,單純的“思歡怒愁”等情感并不是人審美的對象,只有將其轉換成體現一定形式規律的感性的文藝作品,生理性的情感才有可能獲得美感的效應,成為人的審美對象;而這又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生理性的情感因素依托于一定的感性形式,以文字、動作、聲音等為媒介表現出來(“流乎嘯歌,形諸動搖”);二是這一表現過程的無障無礙、神妙自然(“以靈機自相轉活”“行于神”)。因此,情感雖然是文學藝術的根據、本原,反過來講,文學藝術固然以表現情感為內容、目的(“情生詩歌”),但這只是一個基本前提,是文學藝術之所以具有長久魅力的一個必要條件;而另一方面,那些流傳百世的作品,既充盈著情感的因素,更重要的則是因為,創作主體在情感形諸形式表現的這一對象化過程中,將主體之情表現得極其神妙自然、了無痕跡(“其詩之傳者,神情合至”)。簡而言之,在“情”與文藝的關系上,湯顯祖隱約意識到:文學藝術固然以情感為根據,但情感卻并非天然地具有審美的意義,對于創作者而言,更為關鍵是如何以具體可感的形式神妙自然地表現情感的因素。

“人生而有情”“世總為情”,這是湯顯祖重表現的情感學說的立論前提,在湯氏看來,其合理性是無須特意推證的,故語意決絕。至于主體為什么會產生情感、情感又如何產生,湯顯祖在上引兩段文字中沒有作明確說明?!抖楣糜卧娦颉坊旧鲜潜芏徽?,《廟記》則只有一句話:“思歡怒愁,感于幽微?!薄案杏谟奈ⅰ痹圃疲蟮置鞔_了情感生發過程的微妙、幽晦、不可言傳。恰恰是在這一環節上,湯顯祖與復古派的情感理論之間,表現出既對立又互補的雙重關系,也是他超越了明中后期諸多倡“情”理論家的高妙之處。

我們注意到,“前七子”的詩學也體現出一種以“情”為本的傾向。關于情感的生發機制,他們基本上延續著傳統“感物說”(“物感說”)的邏輯路徑,主張情感并非人性本然自足的狀態,而是人心為外物所觸引、所感應而激蕩不已的結果。如李夢陽是這樣闡說其見解的,有云:

情者,動乎遇者……故遇者物也,動者情也。情動則會心,會則契神,契則音所謂隨寓而發者也……故天下無不根之萌,君子無不根之情。憂樂潛之中而后感觸應之外,故遇者因乎情,詩者形乎遇。[2]

在李夢陽看來,情感雖然潛隱于人心,但其向外生發卻是有條件的,即客體之“物”的觸引、撥動,從而引起了主體(“君子”)內在心靈的感應;也就是說,情感固然不可壓制、更不可滅絕,但其生發則是有條件的,存在著一個由外而內、由客體指向主體、為“物”所觸動、為“人”所感應的過程。在復古派那里,感物之“物”,并非簡單地指客觀的自然物象,也包括人事、時世,如李夢陽又有云:“天下有竅則聲,有情則吟。竅而情,人與物同也。然必春焉者,時使之也?!?a id="w3">[3]人事、時世雖然是主體人的歷史實踐的產物,但相對于個體而言,它們也是外在于一己之心的客觀的存在物。

作為一種文藝發生學,“感物”說在儒家早期文獻《荀子·樂本》《禮記·樂記》和《詩大序》中就已有所體現,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人的自覺”與“文的自覺”的雙向展開,陸機、鐘嶸、劉勰等文論家對為“物”所“感”的這一情感發生機制的規律,作了更加完整的闡述。陸機《文賦》指出,創作者投篇援筆之前存在著一個激發情志的過程——“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眲③摹段男牡颀垺穭t進一步肯定了情感的發生,是緣于主體對外物的變化有所感應,有云:

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瓪q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物色》)

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物色》)

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悟吟志,莫非自然。(《明詩》)

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4](《詮賦》)

如果說陸機、劉勰的“感物”說還只是將物象與人心、客體與主體直接地勾連在一起,至于人“心”何以能為“物”所感,他們并沒有作明確的說明,那么,稍后的鐘嶸就更加重視這一環節了。鐘嶸《詩品序》有云: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祉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5]

“氣”是天地萬物動蕩不已、發生變化的根據,這些變化為人心所感知、觸動,于是人產生了內在情感的激蕩和進一步向外表達的欲望,“舞詠”(文學藝術)正是這種因“氣”而起的不能自已的心靈狀態的表現?!皻狻笨傇谔斓刂g生生不已的流蕩著,是運動性和變化性的體現,對于古人而言這是一個不言而喻的理論前提,因此,天地與人便有可能產生主客體之間的互動和感應;鐘嶸的“感物”說就這樣以“天人合一”的“氣”論為哲學基礎,在客觀物象與主體情感之間建立起“使然”與“所以然”的對象性關系,從而將“感物”的文藝發生說推向了一個新的理論高度。

我們注意到,湯顯祖也有若干以“氣”論文的言論,如《答劉子威侍御論樂》有云:“凡物氣而生象,象而生畫,畫而生書,其噭生樂?!边@里湯氏也明確了“氣”是客觀之“物象”成為一種具體可感的審美形式的內在根據,但語焉不詳,難以詳究其與傳統“感物”說的關系。但湯氏另一篇“長行文字”則不一樣,論述較為充分,《調象庵集序》有云:

萬物當氣厚材猛之時,奇迫怪窘,不獲急與時會,則必潰而有所出,遁而有所之。常務以快其蓄結。過當而后止,久而徐以平。其勢然也。是故沖孔動楗而有厲風,破隘蹈決而有潼河。已而其音泠泠,其流紆紆。氣往而旋,才距而安。亦人情之大致也。情致所極,可以事道,可以忘言。而終有所不可忘者,存乎詩歌序記詞辯之間。固圣賢之所不能遺,而英雄之所不能晦也。

這一段關乎文藝發生機制的文字,可以分解出兩個邏輯層次:一是以厲風、潼河的勢不可擋為喻,指出“氣”使得萬物變化不拘、突破常態,是主體之情得以激發的根據;二是指出為“氣”所鼓蕩的天地萬物、主體性情,其變動、發抒都有一個漸趨和緩的過程。在湯顯祖看來,后者其實是更重要的一個環節——物之“氣”漸趨平和、柔緩,萬物由此而獲得了一種獨特的、寧靜安詳的審美形態(“泠泠”“紆紆”);人之“情”的發抒漸趨和緩,寄寓于“詩歌序記詞辨”等文字形式之中,人“情”由此獲得了與“道”相通的意義。湯氏所標舉的“道”,既是天地萬物的根本規律,聯系其相關文辭,也就是人“童子之心”的本來狀態。湯顯祖認為,人保持“童子之心”,就是遵循天地萬物之“道”,而人若保持了這一“童子之心”,必然蘊涵著無限的真情,如《睡庵文集序》所云:“道心之人,必具智骨;具智骨者,必有深情。”因此,人之“情”是與天地萬物、宇宙人倫之“道”相通的,其表達、發抒其實就是“童子之心”的自然體現,而非物象由外而內的刺激、觸引的結果,所謂“天機泠如也”(《太平山房集選序》);而文藝這一寄寓人“情”的感性的形式,由此也獲得了純真絕美、與“道”相通的特質,所謂“泠泠之適”“純純之音”(《光霽亭草敘》)是也。

前文曾有論云:湯氏《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和《耳伯麻姑游詩序》的理論重點在于情感的表現即其對象化、形式化過程,而非情感的生發;《調象庵序》雖以“氣”論情、論文,其實這一傾向性表現得更為突出,也就顯示出與秉承著傳統“感物”說的復古派文學理念的微妙差異。

明中葉的復古派詩學強化了那種為“物”所感、“動乎遇者”的情感生發理論,以徐禎卿《談藝錄》為例,有云:“情者,心之精也。情無定位,觸感而興。既動于中,必形于聲,故喜則為笑啞,憂則為吁戲,怒則為叱咤。然引而成音,氣實為佐;引音成詞,文實與功。蓋因情以發氣,因氣以成聲,因聲而繪詞,因詞而定韻,此詩之源也?!?a id="w6">[6]對比湯顯祖的《調象庵集序》,二者理論重心的差異是較為明顯的。首先,徐禎卿重在“情感的生發”這一環節的考察:天地、萬物為“氣”所鼓動,呈現出一派活躍激蕩的狀態,人“心”先前澄靜、單純的本然狀態為此所觸動,轉化為喜怒哀樂等情感因素,這是一個必然的過程;至于生理性的“情”如何轉換為審美的對象,則是這一前提之下更為次要的問題,徐氏語焉不詳,這恰好與湯顯祖的論說邏輯形成反差。其次,湯顯祖也強調“氣”是物動的原因,但并沒有明確地主張“情”是人心對于外物變動的感應,人“情”與外“物”二者之間不存在一種主客體間的對象性關系;相反,在湯顯祖看來,“情”之動與“物”之動都是“氣”的直接的產物。而“氣”變幻無端、無形無狀、難以言喻,因此他又說:“思歡怒愁,感于幽微”——情感的生發過程是難以用理智和邏輯去分析的,不存在一個從外(“物”)而內(“心”)的“使然”與“所以然”的因果過程。

湯顯祖的情感學說,既體現了他對傳統以“氣”論文思路的熟悉,也反映了王陽明以來“心學”在文藝理論中的深刻滲透。情感的生發及其在審美形式中的體現,與心學家們對“心”“物”“情”關系的辨析有一定的邏輯關聯?!秱髁曚洝酚涗浟送蹶柮鞯囊淮握搶W:“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a id="w7">[7]“心—物”之辨,關涉到主體人與作為客體的外在世界之間的對象性關系;王陽明認為“心外無物”,外物只有進入了主體的意識世界中,才顯示出存在的意義,而且唯其如此,外在的客體之物才呈現出審美的意義。因此,在心學家那里,美感其實根源于人心。湯顯祖認為:情感的生發“感于幽微”,而情感的對象化則是一“以靈機自相轉活”的過程;對于文學藝術而言,后一環節更為重要,文學藝術特別是戲劇,更多地體現了人內在的心靈欲求,而非外“物”使之然的客觀反映。如果說復古派情感理論的關注焦點是外在于一己之心的“物”(或“時”),在情感生發的問題上有“他為”的傾向,那么,湯顯祖則大大加強了對情感內在性、主體性和能動性的體察。從理論邏輯上講,這既體現出明嘉靖至萬歷年間文藝情感學說的細微變異,恰恰也表明:復古與新變的文學理念之間,其實維持著一種內在的互補關系。

湯氏這一重“表現”的文藝發生說,不但可與復古派的“感物”說相互補充,與“公安派”所標舉的“性靈”說之間,也顯示出邏輯與歷史的雙重關聯。據江盈科《敝篋集敘》,袁宏道曾有云:

詩何必唐,又何必初與盛?要以出自性靈者為真詩爾。夫性靈竅于心,寓于境。境所偶觸,心能攝之;心所欲吐,腕能運之。心能攝境,即螻蟻蜂蠆皆足寄興,不必《雎鳩》、《騶虞》矣;腕能運心,即諧詞謔語皆是觀感,不必法言莊什矣。以心攝境,以腕運心,則性靈無不畢達,是之謂真詩,而何必唐,又何必初與盛之為沾沾![8]

其筆鋒所指,也是以師法漢唐為圭臬的復古派。袁宏道強調文學創作不是因外物而起興,更不是對前人作品的摹仿,而是以一己之內在性靈為出發點,經由著一個由內而外、以心靈統攝物境的過程。據研究者考察,唐以前的劉勰、張融、謝靈運、顏之推、庾信等人已經以“性靈”論文學,晚明大規模使用這一概念并對袁宏道產生影響的則是屠隆,而且,晚明文學思潮中的“性靈”往往與“自性”“童心”“真心”“靈氣”“虛靈”等概念交織著使用,形成“密集的概念網絡”,其若干基礎含意“都與對佛教思維的吸收有關”[9]。湯顯祖筆下類似“性靈”說的文字也不少見,如其有云:“予謂文章之妙,不在步趨形似之間。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非物尋常得以合之?!保ā逗掀嫘颉罚┯衷疲骸疤煜挛恼滤杂猩鷼庹撸谄媸?。士奇則心靈,心靈則能飛動,能飛動則下上天地,來去古今,可以屈伸長短生滅如意,如意則可以無所不知?!保ā缎蚯鹈濉罚┳匀弧⑵婷睿@是“靈氣”的兩個突出特征,其前提是真實、無偽,出自個體的一己之心。因此所謂“靈氣”,也就是湯氏一直引以為豪的“真氣”(《答余中宇先生》)。

雖然難以判定湯顯祖的“靈氣”“真氣”與屠隆、袁宏道的“性靈”之間確切的相互影響,但湯氏“自然靈氣”與“童子之心”相互纏繞,這可能更直接地發端于羅汝芳的“赤子之心”一說。晚明諸多文人都從王門心學中吸取了同一種傾向,即高揚主體精神、肯定個體的內在欲求,“性靈”“靈機”“靈氣”“靈心”等等,都是主體內在生命欲求的流蕩,體現了天地萬物之本然特性(“大道”),如屠隆有云:“夫道生天地,天地生萬物;道者,天地萬物之所以生也。萬物靈矣,人于萬物尤靈矣。夫萬物之靈,人于萬物之為尤靈者,道也。匪道則塊然之形也,物之無情者,則無靈。道不在在乎無情而有主,則其所以生者,道也?!?a id="w10">[10]因此,“性靈”和“靈氣”一樣,也是與人的情感相勾通的,人無性靈則無真情。

在袁宏道那里,根源于一己之心的“性靈”,其本身也不是審美的對象,和湯顯祖所標舉的“情致”一樣,“性靈”也存在著一個形式化、對象化的環節?!靶哪軘z境”與“腕能運心”相輔相成,“以心攝境”與“以腕運心”前后依存,共同完成藝術創作的整個過程。因此,不管是主張“以靈機自相轉活”的湯顯祖,還是標舉“出自性靈者為真詩”的袁宏道,他們都有可能再向前深入一步,考察各各有別的人格精神、氣質才性與文本的形式美之間的關系。袁宏道又嘗有云:“文章新奇,無定格式,只要發人所不能發,句法字法調法,一一從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a id="w11">[11]在他看來,文學的體格形式是主體性靈從內而外自發地流蕩、衍生而成的一種凝結物,性靈的差異決定了形式的差異,而真實無偽的性靈必然體現為新穎奇妙、超越凡俗的藝術形式。這一觀念是可以在湯顯祖那里找到理論共鳴的,湯氏《張元長噓云軒文字序》有云:“天下大致,十人中三四有靈性。能為伎巧文章,竟伯什人乃至千人無名能為者。則乃其性少靈者歟?”文體形式千篇一律、無所創新的原因,就在于自然靈性的匱乏,而對于那些稟賦著自然靈性的人而言,其內在而真實的生命欲求一旦發抒出來,便有可能形成一種典范性的文體風格,如其又云:“誰謂文無體耶?觀物之動者,自龍至極微,莫不有體。文之大小類是,獨有靈性者自為龍耳?!?/p>

這里,我們隱約看到了劉勰《文心雕龍》(特別是“體性”“定勢”“風骨”“養氣”諸篇)以來傳統文體學的一個基本邏輯,即立足于主體這一維度去考察作為情感對象化結果的形式美的成因,肯定主體情性與文體形式、作品風格之間,存在著某種邏輯上的因果關聯。這或許表明,湯顯祖的情感說和袁宏道的性靈說雖然體現出試圖“解構”傳統的新變精神,但其基本的“問題意識”依然是在古典文藝美學的框范之內展開并提升的。

主站蜘蛛池模板: 噶尔县| 石景山区| 堆龙德庆县| 饶河县| 清苑县| 星子县| 衡东县| 汉阴县| 阿拉善右旗| 县级市| 吴桥县| 武穴市| 会东县| 寻甸| 冀州市| 家居| 临安市| 周至县| 昔阳县| 乌兰察布市| 德清县| 同江市| 沙河市| 房山区| 邯郸市| 若尔盖县| 京山县| 莲花县| 石景山区| 五家渠市| 子长县| 湘阴县| 休宁县| 皮山县| 砀山县| 开远市| 商河县| 霍城县| 邵武市| 合水县| 炎陵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