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湯顯祖與晚明戲曲的嬗變(增訂版)
- 程蕓
- 2023字
- 2020-12-24 11:06:01
三、“絕學梯航”:與程朱理學的關系
王陽明心學的興起極大地沖擊了明代士人對正統的程朱理學的認同,為時代潮流所裹挾,湯顯祖的儒學命題也主要是在“王學”的邏輯框范內展開的,但據湯氏《宋儒語錄鈔釋序》,他可能也曾留意宋代理學家的學說。這篇序文作于遂昌任上,有云:
自孔孟沒而微言湮,越千百載而宋四子續。四子之于道也,其幾乎?余獨于茂叔、伯淳竊有慕焉。蓋嘗讀《太極說》《定性書》而知其學,讀風月玉金之贊而知其人矣。他如正叔、張、朱無不少遜,而名言非乏。總之,遜心圣道而窺其藩焉者。往予欲刪輯諸子遺言,以為絕學梯航,而卒未暇也。
這篇序文對宋儒的成就有所厚薄,推重周敦頤(茂叔)、程顥(伯淳),而對程頤(正叔)、張載、朱熹則略加貶抑,有必要予以關注。晚明文人大多服膺王門心學,但對宋儒“四子”(或稱“五子”)也并非全然的一概否定,而是針對其學脈源流和特色成就,形成不同的評價。例如,高攀龍是這樣分疏宋明理學流變的譜系:“自古以來,圣賢成就,俱有一個脈絡。濂溪(周敦頤)、明道(程顥)與顏子一脈,陽明、象山(陸九淵)與孟子一脈,橫渠(張載)、伊川(程頤)、朱子(朱熹)與曾子一脈,白沙、康節與曾點一脈,敬齋、康齋與尹和靖、子夏一脈。”[34]焦竑則有言:“宋儒如周元公、程伯子、邵堯夫、陸子靜諸公,皆于道有得,仆所深服。至伊川、晦庵之學,不從性宗悟入,而以依仿形似為工,則未得孔孟為之依歸也。”[35]以上見解,表現出一個共同的傾向,即區分程顥、程頤的不同,將伊川(程頤)與朱熹歸并為一路,這與湯顯祖的看法頗有能切近之處,既表明湯氏對宋明二代儒學衍變的邏輯脈絡有一定的了解,也大略地體現了王陽明以來心學家們的共識,王陽明曾作《朱子晚年定論》,其序言開首即云:“洙泗之傳,至孟氏而息;千五百余年,濂溪、明道始復追尋其緒;自后辨析日詳,然亦日就支離、決裂,旋復湮晦。”[36]
現代學者牟宗三認為,以《論語》《孟子》《中庸》《易傳》為主,還是以《大學》為主,是識別宋明儒家“正宗”“大宗”和“歧出”的一個基本標準;因為《論語》等“是孔子成德之教(仁教)中獨特的生命智慧方向之一根而發,此中實見出孔門師弟相承之生命智慧之存在地相呼應,是儒家本質之所在。至于《大學》則是開端別起,只列出一個綜括性的、外部的(形式的)主客觀實踐的綱領,只說出其當然,未說出其所以然”;據此,他嚴辨二程思想的不同,以孔孟為儒學正宗,以濂溪、橫渠、明道為傳承孔孟的大宗,因為他們根植于《論》《孟》《中庸》和《易傳》,而伊川、朱子以《大學》為中心,乃歧出者;盡管朱熹一貫被正統意識形態視為儒學的正宗,其實乃是“別子為宗”[37]。湯顯祖對宋明理學當然不可能有這樣清晰、嚴密的統系觀念,但據《宋儒語錄鈔釋序》來看,他顯然領悟到了正統理學的內部差異,而這一差異,恰恰也是他所浸潤的王陽明心學得以生發、繁榮的一個基點。至于程頤、朱熹等人何以“少遜”,湯顯祖語焉不詳,但湯氏服膺羅汝芳以《周易》融攝《中庸》《孟子》的“生生之學”,這或正是他稱賞程顥《定性書》和周敦頤《太極說》的一個思想前提。
這里“《定性書》”,即程顥的《答橫渠張子厚先生書》,對后世儒家學者產生過廣泛影響。程顥《定性書》認為,人心為外界客觀之物所觸引必然激發出喜怒等經驗性情感,完全地遏制它們是不現實的,因此只能以理性來制衡、疏導情感,有云:“夫人之情,易發而難制者,惟怒為甚。第能于怒時遽忘其怒,而觀理之是非,亦可見外誘之不足惡,而于道亦思過半矣。”又云:“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圣人之喜,以物之當喜,圣人之怒,以物之當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則圣人豈不應于物哉?”所謂“定性”,據朱熹解釋,指的是“定心”[38],主要討論通過哪一種修養方法來實現個人心性的平定,以切近于對圣賢境界的體察。程顥的“圣人無情”可能吸收了道家“無情以順有”、禪宗“無所住而生其心”等觀念的影響,這體現了唐宋以來思想史的合流趨勢,但并不能等同于佛家否定情感、欲望的“明理滅情”;在程顥看來,人無法回避與外在世界的接觸,必然產生喜、怒等情感,常人不懂得情感與理性之間的平衡,而圣人則“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因此刻意壓抑情感的抒發是不可能的,而應使其表達既有一定的限度,又能順合外在世界的自然規律。
湯顯祖對《定性書》的稱贊,可能也與羅汝芳有關。據《盱壇直詮》(卷下),羅汝芳曾有云:“孔門之教,主于求仁;程伯子以識仁為學者所先,最為確論。……定性之言,與識仁之論,正互相發明者也。”當然,由于缺乏更多的材料,我們對湯顯祖與程朱一系正統理學之間的關系尚難做更全面、細致的辨析,但據《宋儒語錄鈔釋序》來推測,他大抵服膺程顥(明道),而對程頤(伊川)、朱熹有所訾議,這是因為湯氏的“道學”思想主要受到王陽明以來所謂“心學”傳統的滋養;而程顥《定性書》持一種相對穩重、平衡的情理觀,這也與湯顯祖一生對于“情—理”關系較為通達的理解也能相互貫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