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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世俗倫理與終極關懷

——湯顯祖的“道學”思想


王陽明心學的崛起,對以朱熹理學為代表的正統意識形態造成巨大沖擊,不但影響了明中后期學術思潮的衍變大勢,也促成了士人心態的根本性轉變。晚明諸多文學藝術家都浸染于心學思潮中,湯顯祖即是一典型個案。

朱熹建構了一個龐大而復雜的理學體系,但在多個向度上都蘊藏著深刻的矛盾,僅就價值哲學而言,則明顯地體現出一種基本傾向:張揚理性原則、崇尚經典權威,認為理性規范具有普遍性、超越性,而個體意識、情感意欲則被置于更次要的位置。朱熹將“天理”(形而上的理性規范)與“我”(個體的感性的人)視為對峙的兩極,他是這樣規定“天理”意義的——“至于天下之物,則必各有其所以然之故,與其所當然之則,所謂理也”[1]。“天理”具有普遍性、超越性,是“所當然”與“所以然”的高度統一,是萬物的存在依據。對于人類社會中的個體而言,“天理”又表現為必須遵從的倫理秩序。朱熹說:“天道流行,造化發育,凡有聲色貌象而盈于天地之間者,皆物也。既有是物,則其所以為是物者,莫不各有當然之則,而自不容已,是皆得于天之所賦,而非人之所能為也。……又次而及于身之所接,則有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之常。是皆必有當然之則,而自不容已,所謂理也。”[2]這樣一種高懸著外在的、普遍的理性權威,忽視、排斥內在的個體意志的學說,自然很容易成為專制體制的思想基礎,同時也埋伏著巨大危機。

活躍于明王朝由盛轉衰的正德、嘉靖時期的王陽明,受到禪宗“明心見性”“吾性自足”等主體性學說的影響,敏銳地覺察到正統理學在調整普遍的理性規則與個體的情感意志之間關系時,隱藏著自身難以克服的缺陷。他將作為普遍規范的“天理”與作為主體意識的“人心”勾通起來,主張“心即理”,“天理”雖然具有普遍性、超越性,但也是普遍之理與個體意識相互融合的結果。在朱熹那里,道德倫理對于個體而言,具有一種由外向內的強制性,“仁者天之所以與我,而不可不為之理也。孝弟者天之所以命我,而不能不然之事也。但人為物誘而忘其所受乎天者,故于其不能不然者,或忽焉而不之務,于此不務,則于其所不可不為者,亦無所本而不能以自行矣”[3],因此,倫理道德就有可能表現為一種外在的、異己的力量;而在王陽明看來,道德倫理其實不能外在于主體的個人意識,他說,“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4],只有通過主體本源于一己之心的自覺自愿的體察與踐履,普遍的理性規范、道德倫理才有可能轉化為具體的個人行為。他以“致良知”來取代朱熹的“格物”,又云“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5],因此,“致良知”就更加強調了主體本質的自我實現。相對于正統理學,王陽明心學更多地張揚了主體精神,也更多地肯定了個人意識,蘊涵著一種超越世俗的精神指向和獨立自由的人格境界,這是“嘉隆而后,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復幾人矣”的重要原因[6]

王陽明并非一個純粹的書齋學者,他積極用世、追求事功、聚徒講學、推行教化;心學雖然有很強的思辨色彩,以內在心性的辨析為焦點,圍繞著生命價值、人生意義這一“終極關懷”而展開,但并沒有脫離傳統儒家關注日常生活、民生疾苦和天下治亂的入世路向。王陽明曾有云,“夫圣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7],“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8],個人心性的完善、自我價值的實現、對圣人境界的體察,既要超越世俗的日常生活和倫常秩序,又必須以其為支點。因此,心學雖然強調個人意識、主體精神的覺醒,但同時也內含著一種熱切的世俗關懷,這點在王門后學泰州學派那里表現得尤為明顯,也是晚明文人走近心學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王陽明心學雖然以正統理學為論辯對象,但本身也存在著“內在的張力”。王陽明晚年以“四句教”為其論學宗旨,已經蘊涵著心學分化的契機;王陽明以后,心學也有個發展、衍化或統合的過程,不但學派紛呈、形態各異,有些還表現出向正統理學的回歸,或向禪學的延伸。事實上,心學也屬于廣義的宋明理學的范疇,不管是正統的朱熹理學還是王門心學,其基本的“問題意識”并沒有改變,有研究者指出,“較之近代西方哲學以分而論之的方式處理認識界限、道德實踐、終極關懷以及人的存在與本質等問題,理學表現的是不同的立場:它在某種意義上將以上諸項化約為一個問題,即如何成圣(達到圣人之境)。”[9]宋明時期的這種以成就圣賢(大人)人格境界為旨趣的思想學說,被現代學者歸結為“希圣之學”,心性的辨析和人性的研討是其中的重要內容,尤其專注于人的存在本質、依據及其意義、價值等問題。這也是儒家的一個傳統,在《中庸》《大學》等經典文獻中已有所體現,道教興起、佛教東傳之后,儒、釋、道三家相互滲透,都極力發揚“性命之微”,主體“人”對有形(有限)生命的價值如何體現又如何實現這一形而上的終極關懷,也被引向了人在現實生活中具體行為方式、生存原則的取舍。

湯顯祖一生與諸多理學名儒交游、親善,還留下了一些探討儒家圣賢之“道”的文字;宋明“道學”的入世傳統[10],尤其是王陽明以來心學張揚主體精神和關切世道民生這兩個相輔相成的傾向,制約了湯氏一生言行的基本方向,也是其“立言”理想和重“情”的文學理念得以多向度展開的思想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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