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招展的紅旗下
別看二環村跑腿子多,卻各有各的人生軌跡。于春海是于春蘭的二哥,這個大漢性格倔強,不近女色,從小做過地主家的放牛娃,長大后參加了東北抗日聯軍,五年后轉至東北邊防軍,一九五〇年在領袖毛澤東一聲號令下,在沒有空軍的掩護下,隨部隊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了鴨綠江,去支援朝鮮,保家衛國。
十幾年的戰地生涯中,他腿部掛過彩,腰部為保護一口軍鍋被炮彈皮砸傷,戰地上多次立功。轉業回到地方時,他年歲已大,村里哪兒有大姑娘可娶?倒是幾個水性楊花的媳婦常在路上或家里勾引他。于春海這位榮轉軍人,不瞧這些騷女人一眼,越在他面前賣弄風騷,他越是牛哄哄地不理睬。按春海母親的話,初秋的蘿卜不開咂呢。不過,于春海有個心愛的戲匣子揣在兜里,勞動之余打開,將自己封閉在凄婉的戲情里,誰提親也不看,一直自我陶醉、癡迷、悲喜到今天。當賀支書為他介紹外來的這個剛強的小寡婦時,他那很少有過的笑容情不自禁地綻放了。也許一個軍人、一條漢子,愿為小女人擔當,他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于春海土生土長在二環村,當年爺爺奶奶帶領六個孩子從山東沂蒙山漂洋過海到了遼南,停留不久又從遼南逃亡到北大荒。他們的祖上得罪了官府,遭到滿門滅殺之禍,所以只有大逃亡。他們躲藏得越遠越隱秘越好。
他們逃亡到威虎山腳下老道廟一帶的峽谷里,終于可停歇下來喘口氣。考察過地勢后,他們發現了安全的棲身地——老道廟對面的山坳里,也就是現在的二環村。這里四面環山,十分隱秘,若在山下建房開荒,真是一塊居家寶地。于春海的爺爺帶領四個兒子放倒柳樹做江排,把一家人用江排運到江對岸后,棄掉江排,爬上了老道廟車站對岸的月牙山。
秀珍來威虎山腳下過江后攀登的那條石頭小路,就是于春海爺爺當年蹚過的路,后來經眾人踩踏,青苔已去,裸露出一條石頭壘砌的羊腸小路。
他們來到了安全地,住進臨時搭建的窩棚里,不久房屋建成,有了家園。于春海的爺爺帶領四個兒子開荒種地,他們成為這里的第一戶人家。一年后,朱姓人家逃難,聞煙火而來。王姓、李姓、賀姓、司姓相繼到來。人多了,繁衍了子孫,想到這里應該有個像樣的村名。大伙推舉第一戶建村人——于春海的爺爺來為村子命名。由于這里四面環山,又是于家一路逃亡中的第二個落腳地,所以他的爺爺將村子命名為“二環村”。
于春海的父親排行老二,叫于德明,后來有了綽號“于二槍子”。老大為保護村莊,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于春海爺爺的長槍就交給了二兒子于德明。而老三于德水、老四于德志又被夾皮溝一帶的打獵人家招為入贅女婿,他們和兩個姊妹在夾皮溝里繁衍了后代。
撂下于春海的叔叔、姑姑不說,就說他的父親于德明“于二槍子”和母親張樹清。張樹清住在老道廟下游小人國車站附近,那年她才十八歲,是個小腳女人,腰間也別著兩把手槍,用來防小日本,防胡子,防俄國大鼻子。在小人國老道廟一帶出入打獵時,張樹清和于德明一見鐘情。
他們夫妻生了三男三女。于春海的大哥叫于春洋,喜歡研究陰陽八卦,成為遠近聞名的陰陽先生。弟弟叫于春江,參軍做了首長的警衛員,解放后在部隊娶妻,生有八個兒子,個個很有出息。另兩個姐姐嫁到了大溝里叔叔姑姑那邊去。妹子于春蘭則嫁進海林縣縣城。于家作為山東后裔,男孩女孩根盛苗壯,不愁嫁娶。
于家歷史帶有傳奇色彩,可寫就一部大戲。于家祖孫天生人高膀大,與他們說話必得仰望。他們的臉上很少有笑容,給人的感覺很高傲,其實不然,貌似高傲的人心地更加慈軟,于春海就是其中之一。
一九六四年春末,招夫養子的大喜日子,賀支書等大隊部一行五人,手提嶄新的臉盆和紅包裹,向村東宋秀珍家緩緩走來。
路上遇見人,左右隨從便把紅盆、紅包裹顯擺地舉了舉。這可是村支書“隨喜”撐臉面的厚禮啊,怎能不如此炫耀?而著一身褪色軍裝的新郎于春海倒像配角。不過,他那身褪色的綠軍裝和胸前佩戴的大紅花,在山村街路上依舊格外搶眼,依舊魅力十足。于春海四十多歲方做新郎,一路簡直合不攏嘴,他不時向夾道鼓掌的村民揮手。
大隊部一行人將人高膀大的于春海浩浩蕩蕩地送到村東寡婦宋秀珍家。
大炕方桌上早已擺好了黑白瓜子、松子,這些東西是威虎山特產,西鄰楊大嫂未花分文從其他鄰居家淘弄來。喜糖是供銷社盛在玻璃缸里賣的沒有包裝紙的金黃色橘瓣糖。這種糖比帶糖紙的糖甜,有橘子香味。兩盤喜糖,秀珍只花了八毛錢。而喜煙是一盒撕開口的洋煙。當地人蓋房、嫁娶、大喜日子招待貴賓,都用這種撕開口的洋煙,平日里抽自種的大旱煙。
酒席上事先把煙撕開口,意思是提醒貴賓人人有份。賀支書等一行人圍坐到炕桌前,大伙恭敬地讓賀支書先抽喜煙。賀支書很有一村之長的派頭,拈出一支煙,秀珍馬上劃火柴為他點上。支書吧嗒兩下嘴,像品出了滋味:“嗯,這煙是好,再經你們兩個的喜事熏染,別有一番味道啊!”
其他人輪到誰誰就美滋滋地抽出一支點燃,有滋有味地吧嗒著嘴。有的將煙滿滿吸進嘴里,經鼻腔這個過濾器,再將煙霧噴出。那不是簡單地噴,而是噴出美麗的連環圈,這叫“耍煙”。耍煙不僅東北男人喜歡,女人也喜歡。很多大姑娘、小媳婦誰有洋煙就湊到一起,練習耍煙噴圈圈。玩這個絕不能用自種的大旱煙,旱煙鬧不好會嗆壞肺子。
喜桌上喜煙耍過了,喜糖吃過了,一屋子人等待二環村有史以來第一場招夫養子的大戲開場。賀支書不緊不慢嗑了幾個黑瓜子,清了清嗓子,看樣心里頭一切準備成熟,便很有派頭地開口:“今天,是宋秀珍招夫養子的大喜日子。你們會想,怎么是大隊部來送親?因為這一是我做的大媒,二是于春海的長輩不同意這門婚事。作為一村之長也好,媒人也好,我今兒個就想說一句話:希望你們大人孩子搞好團結,幸福——長久!”
坐在凳子上的于春海笑吟吟的,心里有話,嘴上就是說不出來。秀珍似乎了解到春海的心,忙回禮道:“賀支書,您為我們做紅娘,我們感激不盡。等日子過好了,能殺起豬了,第一個大豬頭啊一定先給您送去!”
賀支書高興地又捏塊喜糖塞到嘴里:“喜糖吃了,喜煙抽了,豬頭嘛就免了。啥時你們兩口子把日子過好,把孩子們拉扯大,都有了出息,我這支書就算沒白幫你們一回啊。春海!你可不能學司福增,千萬不能往我這個媒人臉上抹黑呀。”
于春海紅著臉,一著急又結巴起來:“你就放、放心,我一定讓孩子們年年六一有白布衫、藍褲子,一定不會讓他們放棄學業。”
大隊部另一老者說:“我是看著春海長大的,他就是有點兒口吃、倔強,優點可多著呢。在部隊任炊事班班長那會兒,一次敵機轟炸,他硬是用身體擋住炮彈皮,保護住軍鍋,讓戰士們吃飽飯、打勝仗。他自己掛了彩,被部隊授予三等功。當時要是我,不一定有那么高尚的情操。現在他能走進這個家,更說明他有一定的思想境界。宋秀珍啊,你和孩子可要好好珍惜這份情意啊!”
聽了春海戰場上的歷史,秀珍猶如當年了解到孔慶山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的光榮史。這兩個高大的男人,一個高挑、清俊、智慧,一個膀實、粗獷、厚道;一個留下了四個孩子,一個以軍人的胸懷來承擔撫養。這個厚道的傻帽軍人啊,以后孩子們的一切就靠他了。秀珍看著春海,敬意油然而生,不免眼角涌出一絲淚。
她還未來得及擦,旁邊看熱鬧的老郝婆嗲聲嗲氣地笑道:“哎喲!嫂子是不是心疼春海哥啦?你們看,咋流淚了?”
人啊,心隨境轉,當年宋秀珍同司福增在一起生活時,那么多婦女瞧這寡婦不順眼,時刻擠對她,向下踩。如今嫁了膀實的榮轉軍人于春海,這些女人就獻媚似的往上抬舉她。在這個時候,恰恰少不了長嘴婆。“春海哥忠誠,戰場上舍命保軍鍋,成了家不得舍命保老婆?”
“依春海哥的大塊頭,應配個高個媳婦,這么點兒個小媳婦咋保護啊?哈哈哈!”
“這你就不懂了,石板底下壓不死蟹子!人家兩個人到一起自然有辦法。”
大庭廣眾面前,兩個婦女一唱一和,逗得大伙開懷大笑。秀珍和春海臉紅了一陣又一陣。村里就有這么幾個人,哪兒有事哪兒到場,肚里裝的盡是逗大伙開心取樂的歇后語,哪里少了她們,哪里就好像缺了點兒什么。
笑罷,講保軍鍋的老者沒忘了辦正事:“別光大人開心,還要辦正事呢!來來來,孩子們都過來,一個個認父親。”
孔姓四兄妹被推到春海眼前,面對板板正正端坐在凳子上的陌生男人,幾個孩子誰也不肯開口。秀珍紅著臉推了把最小的楠兒:“認爸爸,叫爸爸啊!”
孩子這時偏偏蟹子一樣向一邊縮。秀珍慌了神:“怎么大了大了,倒不如以前懂事了?快叫爸爸呀!”
“怎么又冒出來個爸爸?”生在三年困難時期、受饑餓之苦、頭大脖細的楠兒,瞪著碩大的眼,不解地舉頭問哥哥姐姐。
頗有心眼的娟兒從后背捅了妹妹一把,倍有同感地想偷著笑,卻不敢笑出聲,憋得小臉通紅。
秀珍彎下腰,再次拉過最小的楠兒,指著等待接受孩子們行禮的春海,對孩子們說:“這個爸爸要來撫養你們,那個爸爸不要你們了。來,快叫爸爸,爸爸會給你買漂亮的頭花、裙子。”
楠兒臉上半信半疑,半天叫出一聲“爸爸”,卻帶有疑問。
春海臉緋紅,忙哈腰應道:“哎!好孩子,爸爸明天就給你買頭花、買花裙子。”他應了,兩手就不知擱哪兒才好,逗得眾人開心大笑。
“這不是會議室開大會,用不著那么緊張。”賀支書說。
接著,大女兒娟兒、二兒子二文,在母親的推搡催促中乖乖地認了父親。唯有大志遲遲不肯。賀支書一下子想起春海帶來的白布衫、藍褲子,忙叫人拿出來,讓于春海親手送給養子。大志接過衣服,欣喜地撫摸著,面目卻依舊很為難,他看著大伙:“除了叫爸,還有別的稱呼嗎?”
“這孩子,叫爸不顯得親切嘛!”長嘴婆上前,照大志腦門打了一下。
“那個姓司的爸叫得倒親切了,不也扔下我們不管了?這個叫了,有一天再扔下我們,不如現在不叫呢!”大志人憨鈍,想得卻有道理。
“孩子有自尊心了,得尊重孩子的意見。我侄女叫我二叔,你就叫我二叔吧!”于春海沒有怪罪什么,大家也就這樣點頭同意。當他們滿炕找司福增的嬰兒時,秀珍一臉緋紅:“我怕她露面影響春海心情,把她藏起來了。”
“藏哪兒了?你要那么想,我就不該來、來你家。快把孩子抱出來,可憋、憋壞了吧?”春海急得又結巴起來。
秀珍紅著臉,掀開被格,從被格布簾底下小貓睡覺的地方拽出仍在熟睡中的黃毛嬰兒。于春海雙手接過,仔細端詳后,用絡腮胡子扎醒了孩子。孩子不但沒有哭,還瞪著可愛的小眼睛、咧著小嘴朝他笑。
春海喜歡極了:“你看這孩子還笑了,多干凈的小臉啊!噢,噢!這孩子起名了嗎,秀珍?”
“她爺爺起過了,你要喜歡這孩子就跟你姓吧,免得她大了,知道身世傷心!”
“行啊!我巴不得她跟我姓,我就喜歡聰明伶俐的孩子。我早想過我要是有孩子,丫頭都叫玲兒,小子都叫柱兒。這丫頭就是我大女兒,叫金玲吧!再生女兒就依次往下排,銀玲銅玲鐵玲,男孩就叫金柱銀柱銅柱!哈哈,太興奮了,一進門就撿個女兒。”他舉著孩子逗著,黃毛嬰兒樂得在他大手掌上直踢蹬。
看了春海從進門的一言一行,到博大胸襟的袒露,秀珍內心不由對他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愛。愛屋及烏,愛孩子比愛孩子的母親更得寡居女人的歡心。
洞房花燭夜,一輪明月掛在南炕破舊的窗簾上。二人躺在南炕,春海大手撫摸著秀珍的小手,傳遞著愛意。他們克制著來自心底愛的欲火,因為孩子們還沒有睡實。窗外皎潔的月光透過玻璃窗上露著大洞的窗簾灑進來,這個東北漢子講起了令他崇拜至今的愛情故事——《梁山伯與祝英臺》。
沒有文化的秀珍聽得津津有味,每根神經都沉醉于春海對梁祝情超凡脫俗的解析中。孤傲清高的大漢今生終于找到知音,他滔滔不絕了。
由于心中愛著粗獷中透著孤高的大漢,不知何時,秀珍已完全枕在大漢可依靠的肩頭上。春海講到三更之后,聽到孩子們熟睡的聲音,他再也控制不住男人血氣方剛的激情。他向秀珍耳語后,二人即刻心領神會,像兩只蟹子,隱藏進大被子里。此時,月光再明亮也捕捉不到他們的影子。
婚后,春海首先領秀珍娘兒幾個游了二環村風景優美的西山。他們坐到西山炕一樣大的青石板上,春海浪漫地告訴秀珍,自己小時候就是在這里放牛時看著蝴蝶、蜻蜓、云朵和飄浮的江霧,將自己融進梁祝的愛情故事中的。他希望秀珍以后有什么煩心事也到這里來賞風景、散散心。
他還告訴孩子們:“你們順我手指的方向看,那里是東山。東山下有個深水潭,村里人叫它‘窟窿鱉’,水深得十個人摞起來也不到底。多年前有個好事的小子下到水里就沒出來,以后村民都老遠躲著這個窟窿鱉。你們可要記住了,離窟窿鱉千萬遠點兒。那邊是南山。陽光照著的陽面,山野菜可多啦,秋天蘑菇出得也比別的山早,山梨、山杏、山棗都數那面多。就是那背陰面啊,不大好,村里死個孩子什么的都往那坡里埋。不少人都不敢上南山。人氣旺的就數這西山和北山。”
話題轉回到西山,春海又興奮起來:“你們看,翻過西山,渡過江,那蘑菇頭似的小房就是老道廟小火車站。坐上小火車,再換乘大火車,很快就會看到二環村人向往的天堂——牡丹江了。”
住在山溝溝里半輩子的春海,眼里充滿了對家鄉的摯愛、對城市的渴望。此時,他把老一輩人心中向往的城市牡丹江,播進孩子們的心田。秀珍和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對二環村的一物一景充滿了感情。
這次西山春游似乎淡化了孩子們迎接六一的心情。不過,六一兒童節那天,孩子們還是興奮的。秀珍一大早打發兩個兒子到校,回頭又給女兒們頭上戴上紅花,臉腮上涂抹腮紅,化過彩妝,給她們穿上事先預備好的花衣服。春海到來時,除了給兩個兒子帶來白布衫、藍褲子外,又為每個女兒添置了一身花衣服和天藍色的褲子。女孩腳上的小紅花鞋則是秀珍用剪裁花衣服剩的邊角余料制作成的。秀珍很喜歡把女孩子們往漂亮上打扮。
此時,娟兒和楠兒戴著兩張京劇臉譜面具,跟在抱著黃毛嬰兒的母親身后,美美的,像兩只花蝴蝶,一蹦一顛地向學校方向奔去。
學校操場早已響起嘹亮的鼓號聲:“嘀嘀嘀嗒,嘀嘀嘀嘀嘀嗒,嘀嘀嘀嗒嗒嗒,嘀嘀嘀嗒嗒嗒嗒……嗒嗒!嗵……嗵……嗵嗵嗵……”
激昂的軍號,震天的鑼鼓,不僅令上場和未上場的學生們振奮,令圍在操場邊觀賞的家長們振奮,遠在田間地壟鋤地的社員們也為之振奮。有些離校不久剛參加勞動的小青年不免停下鋤把,向學校方向遙望。一句“學校開運動會了”,便讓他們的萬千思緒隨著鼓樂聲,回到曾經給予過他們歡樂的美麗的校園里。
娘兒幾個好不容易擠到橢圓形操場的主席臺下,春海的表弟杜老師發現了她們,忙送來一個長條木凳,使她們有了穩定的位置。
秀珍終于騰出眼,找尋兩個已經榮耀地入選了體操隊的兒子。
如果不是憨鈍的大志被選為替補軍號手,當媽的怎會不顧一切地擠到主席臺下?大志告訴過她,儀仗隊繞操場檢閱三圈,才能歸隊,才能輪到各班級檢閱,然后是各班表演,最后是體育比賽。末尾,還有為家長們準備的友誼賽,第一名的獎品是三十二開的田字格本,第二、三名的獎品是鉛筆、橡皮。秀珍早做好了準備,到時候會讓大女兒娟兒抱孩子,她要參加友誼賽。
她愣頭愣腦地問左邊的婦女:“小號手走幾圈了?哦,就是檢閱幾圈了?”
“兩圈!”婦女回答完,馬上望向儀仗隊的旗手,顯然那高個子旗手是她的孩子。秀珍隨她望去,一片招展的紅旗下走來一列白藍相間的隊伍,鮮紅的紅領巾飄揚在胸前,這支隊伍邁著矯健的步伐,正在向主席臺緩緩而來。接近主席臺時,她看到高個子旗手們昂首挺胸,頗有部隊官兵迎接檢閱的氣勢。而軍號手們一會兒舉起軍號吹奏,一會兒甩動軍號原地踏步,一會兒又隨同儀仗隊的整體步伐闊步前進。后面的大鼓手、小鼓手節奏清晰地配合軍號手,一遍遍演奏起和諧的節奏。
秀珍終于搜尋到腮幫子鼓得圓圓的大志,除白布衫、藍褲子外,胸前也佩戴上了鮮艷的紅領巾,白藍相間的海軍帽戴在他頭上,他簡直是一個英俊少年!那洋溢著幸福的笑臉,哪像個缺了爹、討過飯、在苦難中掙扎過的孩子?還有娟兒、楠兒,能和媽媽坐在操場上看哥哥表演,這一切的幸福不都是丈夫于春海給的嗎?而春海現在正帶領二小隊的社員在大田里甩開膀子、大汗淋漓地掙特等工分呢!
儀仗隊在體育老師手里的小紅旗上上下下有節奏的指揮下,來到主席臺正前方,又隨著口哨和手勢突然停止。學校校長在主席臺的喇叭前激昂地宣布:“慶祝一九六四年六一國際兒童節大會,現在正式開幕!”
軍號和鑼鼓再次雄赳赳氣昂昂地奏響,接著儀仗隊向操場中央踏步而去。
各班級檢閱開始,二年一班、二班學生肩扛紅纓槍,雄赳赳氣昂昂地行進在主席臺正前方。秀珍急切地站起身尋找二文,在無數個佩著五角星的八角軍帽帽檐下,她看到了自己另一個孩子的臉。她再也按捺不住激動,興奮地擺手大喊:“二文!”
小模樣酷似潘冬子的二文隨聲音瞥來一眼,見母親非常興奮地朝他投去微笑,他越加驕傲地昂起英俊帥氣的小臉,下意識地挺起胸膛,跟隨隊伍將紅纓槍唰地轉到前胸端正,那洋溢著幸福的笑臉唰地轉向主席臺。隨著“一——二——一”的口號聲,二文的腳步跟隨同學們的腳步,小步子邁得像部隊官兵一樣唰唰唰、唰唰唰地齊。
二文就這樣端著紅纓槍美滋滋地打母親眼前走過。秀珍忙扯起娟兒和楠兒:“快看,你們的二哥多帥啊!”
秀珍將兩個苦命娃的這場慶祝會,包括后來有憨力氣頭的大志所參加的鐵餅、拔河,二文的百米跑、障礙跑等,一飽眼福地看到底。最后終于熬到學校為家長們準備的友誼賽。
頭一遭站在白色的起跑線上,秀珍腿肚子發顫,心頭打著小鼓,唯恐人家看出她為掙那份東西心里隱藏的如意小算盤。當體育老師一聲槍響,個頭矮、占前排優勢的秀珍像上了膛的子彈,嗖地躥出去。
“搶跑道”是機靈鬼二文昨晚在家教的。體育老師舉槍時,秀珍就已經盯住了第一跑道線。槍一響,她朝著目標躥過去,就像疾駛的小火車,腳不沾地一口氣跑到終點,榮耀地接過百米跑第一名的小紅旗,到主席臺上領了三十二開的田字格本。秀珍此時快意至極,因為這個小本可以填補大志的書包。
這場慶祝會,是她陪孩子們度過的最有意義和價值的一次活動。
春海的到來使秀珍第二次面臨的危機很快化解。他責無旁貸地盡起一個父親應盡的義務和責任。每天拂曉便起床,種蔬菜、甜柑、燈籠果,栽果樹,滿園播撒父愛。一家人在他的帶動下,如軍事化行動小隊,早晨起床、洗漱、吃早飯、出工、上學。最后,家中只剩下楠兒、黃毛嬰兒和懷上春海骨肉的秀珍。
秀珍早上做完家務,讓楠兒在炕上看護黃毛嬰兒,輕輕捶了幾下腰,便慢慢坐到地上的紡線車旁,撈一把堆積如山、白花花的棉花,捻出細頭接到紡車預留的線頭上,接著右手搖把左手續,紡車像風車一樣,大輪小輪開始旋轉翻飛。
時光如梭,地上的一堆棉花不見了。秀珍倆胳膊架在隆起的肚子上鉤織,柜子上已經擺放了幾件織好的、疊得整整齊齊的“毛衣”。
不久,大腹便便的秀珍又將這些純白色棉花“毛衣”按男女分別放到大鍋里染色,再浸泡涼水,沖洗掉多余的浮色,最后呈現在眼前的就是想要的綠色或紅色衣服。
棉花線沒有羊毛線結實,孩子們蹦蹦跶跶運動量大,“毛衣”容易穿破。在棉花線中加把羊毛,是秀珍多么渴望的事。
每年剪羊毛時,大小隊頭頭腦腦的媳婦會以各種理由爭搶這份活,每天往家里捎私囊,甭說人家的羊毛毛衣、羊毛圍脖,連孩子上學用的屁股墊都是羊毛絮的。
秀珍的極其渴望使她在這年秋天剪羊毛時在家事先貼肚皮縫了兜子,將自家剪子磨得飛快,不顧身孕來到生產隊。她不要工分,掙回幾把羊毛即可。
“巴豆官”見了她,臉子拉得鞋底子長,因為誰都曉得大腹便便的女人這時參加勞動是為了啥。見“巴豆官”一言不發,有婦女便建議秀珍到后面小北山羊群放牧過的地方去撿。那里春天羊褪毛時,掛在榛材棵子上的羊毛很多,就是被灰塵污染有些臟,回家用熱堿水洗白一樣用。秀珍向“巴豆官”狠狠剜了眼,懷著一絲希望,挺直胸膛離去。
小北山由于離村子近,僅幾步之遙,多年前大樹已被砍光,沒有高樹,清一色的小桲欏棵子和榛材棵子。這里的青草也鮮嫩,適宜放牧。秀珍來到山坡上仔細看看,這些小樹上確實掛了棉絮似的羊毛,可怎么沒人摘呢?原來人家不缺,或者說只有那一個女人心細,看到了。
秀珍可算遇到獨自享受的事物了,她的雙手不停地從小榛材棵子上揪下一撮撮羊毛,塞進脖子上掛的布袋里。揪了幾個小時后,疲憊的身子方從樹堆里挪到一塊草坪上,她抓著草根坐下,翻弄布袋里暖融融的羊毛,喜滋滋地自言自語:“當地婦女才不稀罕這些難摘的羊毛哩,人家在生產隊剪羊毛,工分羊毛兩不誤,省時又省事。誰叫咱是外來的,自己費事就費事吧!這回,總算有羊毛了,咱孩子也能穿上混紡毛衣了。”
有了羊毛,秀珍手下的紡車換成了啞鈴大小的紡線錘。羊毛絮進紡線錘鉤上,手捏錘底用力一轉,那不規則的羊毛瞬間便規矩地攪成了細線。細線源源不斷地隨錘向下拉伸,感覺勁度夠了,像悠悠球一樣一把收回,再將這股線纏入紡線錘。一次次重復地做,一天下來,紡線錘由最初的光禿禿變成圓圓的球狀。娟兒放學回來,將它們纏成一個個小球,第二天,秀珍再將棉花和羊毛以二比一的比例紡到一起。線球上偶爾閃過飛毛戧刺的絨毛,顯示著加進羊毛的暖。秀珍高興得嘴角彎成了月牙:“真好!羊毛含量百分之三十,毛衣不會透風了。”